



中國歷朝歷代出現的文藝圈子也和書畫藝術中的贊助行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些圈子通常被叫做“雅集”、“書會”,會中之人或為同鄉,或為文友,同城同鄉之誼為他們的交往提供了便利的條件,而性情愛好的近似、人生理想的相投則令他們在交游中更得其樂—用現在的說法就是“三觀”相近。
這些文藝圈子中不僅誕生了蔚為佳話的名士雅集,唱酬之間也往往涌現出不少足以傳諸后世的書畫作品。
以畫紀勝:
駙馬王詵的“西園雅集”
北宋元祐年間,后世稱為“大蘇”的蘇軾正在文壇享有盛名。一門三蘇、四學士,京中一帶的文人學士幾乎以他為中心形成了一張關系網。不過,文壇盟主雖是蘇軾,各種雅會的東道主卻另有其人。
此人姓王名詵,是當朝的駙馬都尉,他的府邸名叫“西園”。而西園,正是這群文人墨客最常聚會的場所,以至于后世人們提起這個圈子,往往直以“西園雅集”來稱呼。
在功臣、皇親國戚的身份之外,王詵還有另一重身份。他本人能詩畫、善填詞,《宣和畫譜》說他“風流蘊藉,真有王謝家風氣”。與之交游甚密的蘇軾則在《寶繪堂記》中如此寫道:“駙馬都尉王君晉卿雖在戚里,而其被服禮義,學問詩書,常與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遠聲色,而從事于書畫。作寶繪堂于私第之東,以蓄其所有。”
與這一干著名文人相交的駙馬都尉王詵,自己也是一位風雅之士。
后王詵受“烏臺詩案”牽連遭貶,重回帝京時曾作一闋《蝶戀花》:
小雨初晴回晚照。金翠樓臺,倒影芙蓉沼。楊柳垂垂風裊裊。嫩荷無數青鈿小。似此園林無限好。流落歸來,到了心情少。坐到黃昏人悄悄。更應添得朱顏老。
在后人看來,在王詵宅邸舉行的文人聚會,其意義堪與晉代王羲之的“蘭亭集會”相比肩。巧合的是,二者同為當時名士的“雅集”,也同樣經由聲名卓著的書畫作品傳諸后世。前者催生了書法至寶《蘭亭集序》,而后者則創造了名畫《西園雅集圖》,并讓這一題材成為后世畫家的筆頭常客。
元豐初年,王詵邀同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蔡肇、李之儀、李公麟、晁補之、張耒、秦觀、劉涇、陳景元、王欽臣、鄭嘉會、圓通大師(日本渡宋僧大江定基)十六人游園。十六人中,善畫人物的李公麟作《西園雅集圖》,將西園中的池臺園林之勝和十六位名士的風雅之態皆繪入圖中。愛石成癖的米芾為此畫作記,記述了圖中所繪的雅集盛況:
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于此。嗟呼!洶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豈易得此耶!自東坡而下,凡十有六人,以文章議論,博學辨識,英辭妙墨,好古多聞,雄豪絕俗之資,高僧羽流之杰,卓然高致,名動四夷,后之覽者,不獨圖畫之可觀,亦足仿佛其人耳!
這個團體中不乏手握重權的臣僚,也有身無官職的白衣,甚至還有出家的僧道。然而到了“西園雅集”之中,外在的身份標簽不再重要,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場志趣相投的文人雅會。
后世著名畫家馬遠、劉松年、趙孟頫、錢舜舉、唐寅、仇英、尤求、李士達、石濤、華嵒、顧洛、原濟、丁觀鵬等人,都曾畫過《西園雅集圖》。其中原因,或許正是出于對這種生活狀態的景仰與追慕。
以畫會友:
今年始識云西翁
生活于元代的曹知白是“以畫會友”的代表人物。
據記載,曹知白身長七尺,蓄著一把漂亮的胡子,機敏穎悟,愛讀書,見識廣,好黃老之學。他曾任昆山教諭,后辭官隱居,讀經書,好道教。為江南富族,莊園寬敞豪華而清幽,喜交結文人名士。
辭官之后的曹知白,“隱居讀《易》,終日不出庭戶”,“晚益治圃,種花竹,日與賓客故人以詩酒相娛樂,醉酒漫歌江左諸賢詩詞,或放筆作圖畫”,興奮處“掀髯長嘯”,“四方士大夫聞其風者爭納履愿交”。
曹知白家富收藏,“實所蓄書數千百卷,法書墨跡數十百卷,非徒藏也,日展誦之,所得者深廣也”,因此他的文學素養、師承廣度皆非常人可比。曹知白與發奮臨摹古跡的黃公望素有交誼,本人又博聞好古,富于文藝,黃公望稱老友有“王摩詰遺韻”,倪瓚評價“曹君筆力能扛鼎”。他的山水作品一如他的為人,有一股沉靜清穆的氣息撲面而來,曾自鈐一畫印作“聊以自娛”,這正是元代文人畫一以貫之的宗旨。
詩文書畫方面,黃公望不用說,曹知白與張雨、楊維禎、倪瓚、王冕等皆有往來。而“風流雅尚,好飾園池”的曹知白更“篤于友義”,對待文士詩僧,“生則飲食之,死則為治喪葬”。他的性格“外和內剛,寡嗜欲”,文人學者們尊其為“貞素先生”,并稱頌其“有司馬子長之風”。
王冕曾有詩《曹云西畫山水圖》寫曹氏之畫與曹氏其人:
前年常見云西畫,今年始識云西翁。
文章驚世怈所重,筆力到老老更工。
流水涓涓石鑿鑿,一嘯長才風雨作。
豈云筆底有江山?自是胸中蘊丘壑。
昨日亭東白云起,悵望吳松滿江水。
安得先生乘興來?寫我江南雪千里。
曹氏和昆山顧氏(瑛)、無錫倪氏(瓚)為元代江南著名的三大豪門望族,而三人皆好書畫,以三家為中心輻射出的文人圈子也互有關聯。以他們為中心形成了元末江南最有影響力的文人畫家圈子,他們的切磋與交流對于元季逸格山水畫風的最終形成也同樣意義深遠。
為畫作傳:
周亮工和他的《讀畫錄》
而到了商品經濟萌芽的明清時代,買畫與賣畫都成為平常事,書畫藝術中贊助人的作用也因此發生了變化,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莫過于金陵畫壇的鑒賞大家兼經濟援助者周亮工。
周亮工的一生跨越了明亡清興的時代,恰是飽經傳統洗禮的漢族文人最為陣痛復雜的一段時間。他在明末雖然少負才名,卻屢次因“北籍”(原籍開封卻長居金陵)科舉碰壁,后得開封祥符令孫承澤的賞識與資助才終于步上仕途。改朝換代之后,他降清出仕,卻兩番被撤職下獄。或許正因經歷過仕途艱難,才造就了周亮工獎掖士人、憐才敬賢的一貫信念。
工詩善文之外,周亮工還是個收藏大家,家有“賴古堂”,富藏書畫印章。他將藏畫中的精品裝訂成冊,就連出游都隨身攜帶。一有空閑就信手翻閱,回憶某幅畫出自某畫家手筆、與某畫家的交往情誼,或作畫的時間地點,甚至畫家的品藻、軼事、雅謔等,隨筆寫下了這些畫家的小傳,其傳神如同畫家之寫生。積累多了,裝訂成冊,這就是《讀畫錄》的由來。其中立傳的畫家有四十一人,書后另附畫人姓名未及立傳者六十九人,“不獨山水之神色,即作山水者之面目,俱在寸楮尺幅中矣”(《讀畫錄》之張遙星序)。
除了為畫家作傳,周亮工在藝術鑒賞上的權威亦為當世所公認。金陵畫壇的重要人物石溪曾在贈與周亮工的《山水圖》軸上題詞云:“今櫟園居士(即周亮工),為當代第一流人物,乃鑒賞之大方家。”充分表達了他對周亮工學識的盛贊,亦可見周在金陵畫壇的地位之高。
當時海內凡能畫者,無不將自己所長贈之,以求鑒賞。在畫家們眼中,作品必須經過周亮工的鑒賞和收藏,方能傳播得更長遠,因而都樂意將自己的自得之作贈與他。即使是性情孤僻的龔賢、為人殊性又不耐交的葉欣,亦常與他互贈詩畫。他曾評陳卓、吳宏、樊圻、鄒喆、高岑、武丹、蔡霖滄、李又李為“金陵八家”,客觀而切實的評價為他博得了良好的聲譽。
在與周亮工交往的文人中,除了這些隱逸之士,還有不少當時的落魄文人和生活貧苦的畫家。周亮工對他們的如實記載恰如其分地反映出了他們的品德與骨氣。諸如“掉臂孤行,大風一人”的張大風,“小閣傳知載,荒園學種瓜”的胡元潤。
周亮工曾經位居高官,積累了一定的經濟實力,因此有能力對這些畫家進行資助。龔賢曾在周亮工集《名人畫冊》中題道:“凡寓內以畫鳴者,聞先生之風,星流電激,唯恐后至;而況先生以書召、以幣迎乎!”學術之交流、生活之資助、精神之慰藉,稱周亮工為金陵畫壇的執牛耳者,并不為過。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最能理解文人的,始終還是文人。在中國藝術史上,文人圈子對書畫藝術的贊助,其背后有惺惺相惜的憐才,也不乏管鮑論交的古風。我們今日所能見到風格各異、獨樹一幟的書畫藝術珍品,其中也有這些參與襄助者的一份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