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90年代,中國內地關注“世界攝影”,或我稱之為“嚴肅攝影”的人士,若其年齡正在40歲上下,那么,阮義忠的名字想必在他們心中無可替代—他是世界攝影在中國的一位啟蒙者與傳道者。我甚至聽說,好幾位中國內地攝影家將“攝影教父”這樣的尊稱給予阮義忠。
倘若以上說法言過其實,那么,至少在我,阮先生是一位令人心悅誠服的老師。當年我去美國,旋即淹沒在浩如煙海的世界攝影集與攝影展覽中。我被震撼、吸引,然后迷失其間。20世紀80年代末,我首次讀到臺灣雄獅美術出版社出版、署名阮義忠的《世界攝影大師》上下冊,詳讀其中每一篇文章,仿佛聆聽教義、加入黨派。從此,攝影成為我在繪畫之外的“第二信仰”,在繪畫的門戶之外豁然望見另一個寬廣的世界,從中找到我面對世界、懷抱勇氣的坐標與照明。1995年,借在臺北辦展覽的機會,我擅自尋上門去,在阮先生的編輯部與工作坊見到了這位領路人,當面向他表示敬意。
中國內地有許許多多藝術家、理論家、美學家、出版家、策展人,當然,還有為數不少的文藝名流。可是我們這里沒有阮先生這樣的角色。怎樣的角色呢?我稱之為“單獨行進的人”。
過去20多年,我有幸結識了導演侯孝賢、影評人焦雄屏、作家朱天文、美學家蔣勛、舞蹈家林懷民、詩人兼報人楊澤、畫家兼評論家楊識宏、文化研究者陳傳興,還有我正在談論的阮義忠。他們都是我所謂的“單獨行進的人”。他們背后沒有電影學院、電影協會、作家協會、文藝家聯合會、美術家協會、攝影家協會……據我所知,他們青少年時代經歷過寶島的“戒嚴時期”與“解禁時代”,但沒有被“文革”侮辱過;他們大都出過洋、游過學,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沒有在“上山下鄉”或政治運動中虛擲年華;他們之所以拍電影、寫劇本、弄批評、出文集、組舞團、成立私人攝影作坊,僅僅因為個人的雄心、熱情、才能與韌性。他們沒有官方名分與管制,也未必獲得社會的慫恿或理解;在他們的聲譽和成就背后,內地同行恐怕不清楚他們曾經何其艱難、寂寞,因此,這是最重要的一層:我們也難以設身處地地感受到他們的自由與獨立。
是的,他們出自中國臺灣,臺灣因為他們,在過去二三十年間發生了當代藝術之潮,但他們并不一定代表臺灣。他們所能擁有并把握的只是各自熱愛的藝術與事業,此外便是自己的名字。
我于2004年10月間在北京紫禁城國際攝影展與阮先生重逢,他與共同支撐攝影雜志的妻子是被主辦方邀請的貴賓,但他們被湮沒在種種內地的官方團體、機構、組織的陣營中,就像在臺北人叢中一樣孤單。可是隨即我看見好幾位中國內地的著名個體攝影家繞過飯桌來到他面前,懷抱著個人對個人的敬意,請求簽名與合影。那天,老朋友阿城第一次見到他,我真高興聽到阿城對阮先生說:“你也是我的攝影啟蒙者!”
啟蒙,星星之火是也。經阮先生自20世紀70年代率而點燃,與他守護至今的,似乎便是他妻子與他在臺北的那層樓面。我愿意相信在他之外,臺灣有不少矢志于創建攝影文化的人士,內地這20多年來也有一群矢志于介紹世界攝影的研究者與活動家。然而,以孤勇與資金,草創據點,自成陣營,將攝影文化在中國臺灣、內地,及海外華語世界中的傳播、深化、開展,作為志業而持久不輟,其雜志《攝影家》的品質與聲譽竟遠及歐美,使西方攝影文化亦予見重者,恐怕唯阮先生一人。他的志業在中國臺灣開花結果,我不是見證人,但我親見20世紀90年代中國內地個體影人及影像作品的漸有層次、漸入佳境,與阮先生的書籍、雜志及相關文本的滲入與影響,大有前因后果之緣。而在中國內地被湮沒達60多年的北京攝影家方大曾及其作品,在《攝影家》雜志上以專輯的形式得以全面的介紹,也是靠了阮先生的法眼與熱心。這些功德,阮先生當初哪里想得到呢?他只顧徑自做事,一步一步向前走。
阮先生做的是一位學者的工作。他的文章、他的人卻是耿耿熱腸,有大關懷、大理想。我從未見他以自己的研究居高自利,煞有介事。他向淵深冷靜的陳傳興教授請教影像文化的紛紜學脈與理路,又與執著本土情懷的文學家黃春明把談攝影與民族、時代及人性的關系。他的雜志遍涉世界與當代攝影每一時段及領域,但始終秉承攝影的人文精神,尋求高于攝影的立場。中國臺灣及內地的攝影運動,均在他熱切的關注與介紹范圍內,尤可貴者,他自己也是一位精力飽滿、目光銳利的攝影者,這為他龐大的研究工作注入了活潑的感性與堅實的經驗。我尤為欣賞他的那幅作品:地平線上,一群孩子,其中一位翻滾空中。我問他:“那幅照片,是上帝為你按的快門吧?”他想了一想,隨即露出率真的笑容—只有藝術家才有的率真—連連點頭:“是??!是??!”
我不知道在卡蒂?!げ祭账膳c卡帕的時代,在東松照明與細江英公的國度,有沒有阮義忠這樣的人物在做類似的事。如果有,他們是誰?我知道法國有羅蘭·巴特,美國有蘇珊·桑塔格,日本有安部……如果中國內地有不少類似的人物,可能我們并不那么需要阮先生以及他所顯示的價值—這是何其可憐的價值!如上所述,中原大地當代攝影意識的“啟蒙者”,竟是一位海峽彼岸的“單獨行進的人”,這是何其珍貴的價值!不然,我們怎能知道當今中國的影像文化尚存多少有待跋涉的路途?我不愿夸張阮先生的功績,我也無意多談他的作品及言論,我多么希望在他之外,我們周圍有更多的人如他那樣,做著他曾做過的事。他的志業,開放給爭論、批評,并期待超越。在這些事尚未發生、尚未展開之際,我相信眼下這一專輯給予我們難得的機會,認識中國當代攝影遲來的自覺,并再次認識阮義忠及其工作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