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瀾潮生

一

淺亦有時想，愛情不過是容易被猜疑的幻覺，一旦識破，就自動灰飛煙滅。

來南京兩個月后，淺亦認識了夏微涼。

那是一場很偶然的相遇。

淺亦的文筆好，喜歡寫一些凄婉悱惻又警醒深刻的愛情故事，投到學校的校刊編輯部，很快就刊登在校刊上。

那個年齡的青年男女，心底的情感大致是相同的。淺亦的小說很多人愛讀，她的小說和她的名字很快在校園里傳播開來。編輯部的干事邀請她加入，在那里，她認識了夏微涼。

夏微涼的名字在學校是以博學多識，溫和謙遜流傳開來的，沒見面前，淺亦以為他是一個學究式的人物，面容晦澀，神態嚴肅，帶一副呆板的黑色眼鏡。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穿著白棉布襯衫，舊牛仔褲，相貌清秀，眼神清澈的男生。

他談吐文雅風趣，為人熱情，很愛笑，笑的時候露出一口潔白健康的牙齒，左邊臉上還有一個小小的酒窩。

有時看著看著，就失了神。待人家發現，轉過臉來看她，她才驚慌的低下頭，臉紅得像九九艷陽天。

二

她始終還是一個被動遲疑的女孩，在愛情面前太過的謹慎小心。

夏微涼注意到這個總是穿著白棉布裙子的女孩，她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總是帶著微微的驚惶。低頭的瞬間長長的頭發遮住了臉，掩藏了所有的心緒。

她很安靜，喜歡一個人呆在角落里，像一個缺少照顧的孩子，總是一副寂寞的樣子。

這樣不擅言辭的女孩，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

夏微涼卻對她印象深刻，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想他們或許是同一種人，在城市的陽光下喜歡微微瞇起眼睛，對白日的喧囂和涌動的人群常常感到無所適從。

她的文字總是會不經意地流露出一種冷漠，缺少溫情和悲憫。那是因為她把柔情藏在心底深處，試圖用無情來掩飾自己。以至于她一生都對外界采取逃避、退縮的態度，其根源是，她怕受傷。

這就是淺亦的個性，她討厭那種沒完沒了的糾纏。她寧可親自割斷所有的牽掛，縱是血肉模糊，亦在所不惜。

此后，她將自己內心的感情藏得更深，她不敢輕易去愛。因為她知道，這個迷惘的世界需要冷漠與之對抗，甚至連恨，都需要勇敢，需要力氣。

她不會對你遮掩什么或者吞吞吐吐。她會很直接，那種直接是純真而尖銳的。你因為其中的純真而不設防，所以就會因，為其中的尖銳而受傷。所以這樣的女子又是有殺傷力的。

同時她又是情緒化的。她不會太壓抑自己的感情。高興的時候會有纏人的甜蜜，悲傷的時候會淚如雨下。真性情的女子，總是容易帶給別人愛情的感覺。

四

他開始慢慢的不露痕跡的接近她。除了編輯部的工作主動跟她搭檔外，還經常邀她去看畫展，聽音樂會，欣賞歌舞劇。他們都愛好文學藝術，聊天的話題從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到中國的諸子百家爭鳴。從梵高的《向日葵》到校門口的油炸臭豆腐。

有時，他們一起看完電影，路過學校后邊的小吃街，微涼就會為淺亦買一串新鮮的魚丸，還有冰冷爽口的西米露。

微涼買完魚丸和西米露，回身尋找淺亦的身影，看見淺亦正凝望著深邃的夜空出神。

每當這個時候，微涼都覺得他們之間有一段無法測量的距離，仿佛很近，又似乎很遠，遠的沒有邊際。他直覺眼前這個女孩是有傷痕的，就像她那頭漆黑的長發，華麗憂傷，隱藏著秘密。

他可以確定自己是喜歡她的，喜歡她干凈的笑容，像山澗里的小溪，可以一眼望到底。喜歡她偶爾的游離，眼觀別處，心不在焉。喜歡她冷靜犀利哀而不傷的文字，里面充滿了智慧的張力。喜歡她很多很多，連她的缺點也很喜歡。可是，他卻不能確定這種感覺是否叫做愛情。

他們身上有太多相通的地方，這是一種幸運，可也是一種危機。兩個同樣對現實無畏的人，他擔心他們結合是否可以擔負起彼此的未來。

五

她安靜的把頭靠在微涼的肩膀上，她說：“昨晚夢見一只白色的蝴蝶，一直跟著我，后來我變成了她的一半，擁有半邊翅膀，我拉著她飛呀飛呀，然后過來一輛車，我們被壓得粉碎，然后聽到小孩子的哭聲……

后來我又夢見我差點掉進井里，我媽不救我，反而要扳開我抓緊井口的手。

我老是做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夢，前世今生，誰知道是不是夢里才是真實，我們經歷著一場幻覺，我想要擁抱撫摸親吻，我覺得寂寞，我喜歡那些夢，那么真實，是另一種可能性的延續。

一個人坐在操場上的那晚我真是寂寞，在這個世界沒有絲毫真實感，只想離開，你卻忽然出來抱我下來，或許你再不來我就真的要飛走了吧。”

他輕輕的吻她，然后看著她的眼睛，他說：“淺亦，某些時候我真希望你不要這么清醒，這樣，你才會比較容易快樂。”

六

深夜的空氣冷冽而清新。他們看到了雪花。小朵的干凈的雪花，沿著光禿的梧桐樹枝隨風飄飛。

她伸出手心，快樂地去接飛舞的雪花。像個孩子一樣的雀躍起來。

下雪了。她笑著抬起頭看他。

我出來的時候就已經下了。他說。

她藏在他的懷里睡著，她沉睡的姿勢孤單寂寞。是因為內心與生俱來的曠闊而姿態安寧，信念堅強。

他想，若所有的過去只是為了有這樣的夜晚而必須的代價，那么他多么甘心。

她的這種自在的狀態，總是讓他迷惑、著迷，以及歡喜。

他始終跟不上她的速度。

他迷惑地看著她。

她的周身仿佛散發出一種奇異的能量，一種未知的能量。

他看著她。這時，他才稍微有一點自然。

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感覺到他們之間是存在一點點勢均力敵的。

否則，他將潰敗千里。

一會兒，她轉過臉，然后慢慢睜開眼睛。

眼神透亮，深邃沉靜，仿佛是一束光照亮無限天地。

他說：淺亦，沒有人能比我更愛你。

她說：可是，我的靈魂破碎殘缺，我控制不住它的尖銳和激烈，你能忍受我多久呢？

他說：我知道，我希望你能過健康明朗的生活。而不是這樣陷入自虐的循環。

七

走在冬天的街道上面，雖然人不是很多，但是依舊是炊煙裊裊，每一家小店里面都是忙的熱平，下午的街道被打掃的很干凈，在融化后的雪水映襯下出現了很遠很遠的光滑痕跡，就像心里的影子，在巷子里面拖出很長的記憶。

淺亦和微涼每人手上都拿著很多小吃，有些不是他們愛吃的，但是那冒著熱氣的感覺就讓他們受不住誘惑。

冬天來這座城市的人很少，所以沒有夏日街道的擁擠和喧囂的人聲鼎沸。下午的安靜時光讓他們可以隨意的走走。隨便坐上一輛公交車，并沒有目的地。只是為了看一看這個城市的風景。公交車上的人并不多，有很多空座位。淺亦與微涼選擇了最角落的位置。看著車窗外一晃而過的夜色，每一個城市的夜色都是不相同的。連云港這個港口城市，夜色安靜而溫馨，沒有擁擠的人群，沒有大聲的喧囂，沒有肆意的狂亂。有的只是溫和，就像你一直生活在這里，它待你就像親人那般，細膩、愛護。

公交車停下來，上來一對老年夫妻。都是佝僂著身體，頭發花白，臉上爬滿皺紋，雖然都拄著拐杖，但是老先生用空出來的手緊緊的拉著老伴的。老先生讓老伴先坐下，然后坐在她的身邊。繼續拉著她的手。淺亦和微涼看著他們的故事，好久沒有說話。這個世界，你曾經相信所有的美好，也被它傷害，甚至拋棄。但是它還是把美好呈現在你的面前。白頭到老，是啊，這是多么好的誓言。到老了，也不說我愛你，只是一起坐在公交車上，依舊拉著彼此的手。

淺亦對微涼說，微涼，你知道嗎，我常常在想。如果可以，我愿意只讀一本書，只喝一種茶，只生活在一個城市，只愛一個人，只看一個人的笑臉，只看一處的風景，只穿一種顏色的衣服，就如此潦草而專注的過一生。

微涼說，我渴望的遼闊是，一個城市里，有一個人，因為我的到來而隆重。因為我的到來，而開始芳香四溢。

淺亦笑了笑，我們的愿望總是那么美好。我們的心中還有很多愛和怕。愛的執著，怕的荒涼。

八

有些人一生都在追求愛情，并且樂此不疲。有些人屬于自己的愛情只有一次，一次過后，所有的愛情都是玩偶，是內分泌的調劑品。淺亦這一生，只有一次愛情，那就是微涼。一生一遇，所有的白天黑夜她都給了微涼，她知道，離開微涼她的生活就會荒蕪，甚至連她的內心都會死亡。

她像往常一樣坐在陽臺上瞇起眼睛看放在高一點的架子上的一大水缸金魚。她的膝蓋上放著印著粉色櫻花的淡香味信紙。她給他寫信，她一直沒有寫好，可是她必須寫好，一封激情盎然的信，要他來把她帶走。

她寫：微涼，我知道，你已經遠離了你所在的地方，那一天，送你去車站，你與我緊緊擁抱，或許那一刻我們都知曉，未來是一個殘酷的話題，可是我卻還是要提起，我說，一路走來，我們跌跌撞撞，可是沒有哭，不是我們足夠堅強，而是現實殘酷的讓我們不能有眼淚。我記得，你一直坐在等候廳的椅子上戴著耳麥沉默著。但是我的話，你依然聽得到。若不然，在檢票口，你不會與我緊緊的相擁。

我知道你冬天怕冷，去年的冬天，你可以整夜的不睡覺，不是為了抗拒寒冷。你有個習慣無論去哪里，背包里面總有自己喜歡的書籍和明信片還有音樂。此刻，我知道，你還在伴著音樂淺眠。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會亟不可待的撕開來看。

彼此，是一種安靜的聲音，也是一種寂靜的安然。

我記得我曾經和你說過，你的身上總是有我看不到的東西，沉默或者玩笑都是如此，你可以坦蕩的把自己介紹給別人，最后卻躲在溫暖的襁褓中。你是堅強也是倔強的人，不會輕易的說喜歡或者愛，只是好像很容易習慣沉默。

這蒼白而無力的人生，我們必須去過，愛也好，恨也罷。你說過，我們要好好的活著，找到出口。

我坐在夜色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憶著我們一起生活的樣子，還有你工作時的樣子，你皺著眉頭的樣子。但是現在我卻忘了你現在的模樣。在街頭，看到一個男子，緊緊的擁抱著一個女子，在她耳邊說著什么。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我多希望，那里面走出一個你來，微笑著走到我的面前，牽起我的手，拂去這些年落在我眉眼的風霜。

可是我知道那里面不會走出一個你來，我只有自己拂去。

我想我們前世是兩只只有半邊翅膀的蝴蝶，我們只有結合在一起才能夠找到從這世間返回天上的路徑。

九

她喜歡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看著窗外暮色漸漸爬上去。手機有了提醒音，是微涼的回復郵件。

淺亦，我以為我想要給你的生活，就是讓你可以隨意的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看著你微笑對著我就好，我害怕突然有一天，你會離開，不再回來。

只是沒想到這一天那么快，回到家，面對著黑暗，我獨自躲在角落落淚，將身上的疲憊和孤單裹上。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要多久才回來。

淺亦，我開始會想念你的溫度，你窩在我懷里一起看電影，聽音樂，讀文字的溫度。好像那片昏黃的燈光可以溫暖我心里的渴望。昨日，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面，看著你的照片發呆。好像這些年，你的身邊除了我，并沒有其他人。

淺亦，在你離開的每一個日子里。我只有把自己深埋在書房里面。開始沉默，吸煙。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吸煙，可是我只有這樣肆意的傷害自己才能讓你心疼。因為我希望在我突然抬頭的那一剎那可以看到你拿走我手上的煙蒂。

淺亦，你總是讓我無能為力。你任性，固執，沉默，并且不動聲色。

淺亦，為什么我們總是不能用最尋常的生活去對話，去互相關懷呢？

淺亦，當那些濃墨重彩的浮華隨著夢幻滅，我們終會發現，或許雅淡的過日子才是那尋覓已久的溫暖和歸宿。幸福，不需要華美的故事作鋪墊，或許，它只是冬日午后，捧在手心里的那杯冒著熱氣的溫白開。

淺亦，不要走太遠，我在這里，我會一直在。

（編輯 王琳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