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張清華,男,1963年10月生于山東博興,當代著名文學批評家、理論家,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導師,北京師范大學當代文學創作與批評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理事。
張清華教授著作與文章總計逾200萬字。2011年獲第九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10年度文學評論家”獎。
在遙遠東方的屋檐下不難找到這樣的牌匾:夢巴黎。一點也不夸張,在任何一個城市,都可以找到一家,甚至很多家以此為名字的發廊、時裝店、咖啡館……從上個世紀30年代的海上繁華夢,到如今變得面目全非的鄉間小鎮,這塊牌子被花花綠綠的霓虹燈管裝裹著,閃爍在貧窮但又充滿著富貴與浪漫之夢的東方之夜里。
可見巴黎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個夢,一種迷狂,一個神話。
有太多的東西可供想象詩歌和玫瑰,騎士和愛情,雜色的人群,燈紅酒綠的海洋,富有的黃金之都,流浪者與冒險家的樂園。甚至革命。暴風雨的吶喊,自由的旗幟,血雨腥風的空氣,一切的一切,偉大的和渺小的,圣潔的和齷齪的,富麗輝煌和神秘傳奇的,會聚在一起,它們變成了一個夢,一種充滿了蠱惑意味的氣息,彌漫在地球的各個角落里,成為一種先驗的誘人的東西。
理解巴黎是從想象開始的,而這想象似乎很難和巴黎這座城市有直接的關系,巴黎是一種理念,一種永恒的關于時尚、藝術、精神和生活的先入之見,它就建筑在紙上,坐落在傳說里。你聽見嘩嘩作響的馬車鈴聲,那是19世紀的巴黎,你聽見美妙華麗的音樂,那是莫扎特的巴黎,你聽見隆隆響過的炮聲,那是拿破侖‘波拿巴的巴黎。
一個不可想象的存在,一個尤物。
因此小偷和冒險家們來到這里,流浪漢和乞丐們來到這里,拉斯蒂涅、瑪格麗特、卡西莫多和艾絲梅拉達們來到這里,沒有他們就沒有巴黎。就像塞納河上曾經漂浮的垃圾、污穢甚至腐尸一樣,這座城市必須要匯聚它所應有的一切——美麗和丑陋,卑俗與浪漫,骯臟與高潔,一切的傳奇和藝術。
因此盧梭也來到這里,孟德斯鳩來到這里,巴爾扎克和雨果來到這里,蘭波和魏爾侖來到這里,馬克思來到這里,周恩來和鄧小平來到這里;就連希特勒也來到這里,他不可一世地站在艾菲爾鐵塔下檢閱他的占領了巴黎的軍隊時,那副得意神情,也好像是圓了一個鄉下佬的夢。
一條河給一個城市灌注和滋養了夢幻的色彩,塞納河的波光使它成為了一個夢。
一條我常想,如果不是它們互相遇見,一個城市就永遠是平平常常的城市,一條河就永遠是一條平平常常的河,它們誰也不會有如此的名聲,更不會走進羅曼司和神話。可是它們遇見了,在一個文明的拐彎處,這一遇見,就幾乎改寫了人類的歷史。
一條巴黎,靜靜地躺在塞納河的波光里。河上的一切光與影,都被它搖漾成金子和寶石,然后又折射到游人的夢里,開成絢爛的詞語,無言的嘆息。
一座城市是被一條河養大的,在這個意義上,河是城市的母親。但世界上沒有哪一座城市和河流的關系,是如此地緊密到不可分的程度。她不但創造了他,還使他具有了靈魂,靈氣:而他,則反過來把她打扮得如此華貴富麗,使她如此精致妖嬈、名聲顯赫。這是不可思議的一種互相創造的關系,因為這樣的創造和激發,使他們彼此擁有了如此充沛的激情和不衰的活力,擁有了無所不在的自由意志。
自由,是的,塞納河是它的標志。很少有哪一座城市能像巴黎這樣,經歷過如此多令人不解的血與火的歲月,經歷過如此多的專制和自由的肉搏,鮮血,紅色的塞納河,是人們關于巴黎之夢中最壯麗和最血腥的一部分。這不但是夢,還是謎。在那樣的時候,自由和專制不但是敵人,而且也雌雄同體。雅各賓主義者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們用暴力締造了平等和自由之夢,也因為這而把自由的鮮血和尸首拋進了塞納河。
老舊的房屋和年輕的精神,這也是巴黎能夠成為一個夢的原因。沒有年輕就不會有夢的軀體,沒有老舊就沒有夢的溫床和氛圍。某種意義上,是外省的青年們給巴黎帶來了不竭的欲望和生命力。就像賽納河水從遠方流來,再向遠方流去,是他們創造了巴黎,使它不斷地老去,又再一次煥發生機。關于巴黎的敘事,差不多都是如此。巴黎把世界很武斷也很籠統地變成了“外省”,根本不容置疑,因為它天生就具有這樣的自信和魄力。它讓那個年輕人飛黃騰達,或者讓他頭破血流,但這都是它的魅力的一部分,年輕人前仆后繼。刷新著城市的每一天。
每y 座房子都有不止一個的故事,在這座善于偷情的城市里,愛情的羅曼史、娼妓的皮肉生意,曾在那層層的帷幕里和燭光中,上演了多少歡樂和哀情的戲劇。仿佛那哀歌的旋律還在河上回蕩,腳下的每一粒塵埃還留有玫瑰的殘香。沒有哪一座城市能像它這樣,用蜜語甜言和歡宴歌舞演繹著每一寸日常的生活,把每一分肉欲和濫情都渲染得如此絢爛迷離。巴黎,每一扇窗戶都是一本書,每一小塊窗簾和帷幕之后,都是一個激情四溢難以想象的謎。
值得把青春和熱血奉獻給它。就像于連和拉斯蒂涅,站在巴黎入口處的塞納河旁,對著它說,嘿,巴黎,你好嗎?我來了。這樣的故事在每天都要發生許多,他們失敗了,但也像競技場上的英雄,雖敗猶榮,因為這是巴黎。他們的成功和失敗,也早已成為巴黎的一部分。
從埃菲爾鐵塔上看巴黎,那些站在遠郊的高樓,就像是一些剛從外省趕來,排著隊想擠進巴黎但又不得的粗俗漢子,顯得那么莽撞和沒有教養。它們像暴發戶——一幫來自鄉下的資產階級,穿著高檔挺括、但又永遠不會得體的衣服,帶著銅臭和僵硬的外地口音,高大但很自卑,它們在優雅和貴族的巴黎面前沒有任何的優勢——要知道,這種優勢在世界上幾乎任何一個地方,都有著無可爭議的權威和不可抗拒的力量??蛇@是巴黎,在巴黎的高傲和不可思議的風姿面前,它們是一些猥瑣的求婚者,或是一些沒有見過什么世面的嫖客,無法不顯得寒愴和局促。這就是巴黎。
巴黎給了世界以多大的影響?沒人能知道,更無法計算出來。但我知道人們關于現代城市的生活與文化的想象,差不多都是來源于它的藍本。倫敦、柏林、羅馬,甚至紐約,都沒有能夠像它那樣,成為一個“夢”。顯然巴黎是有它特殊的東西,是什么呢?我說不清。反正,它一定有一種東西和人性中最普遍和基本的東西相合拍。
在蒙蒙的雨霧中,我試圖尋找這種東西。也許是和這季節有關系,冬日的巴黎在我的眼里是灰暗的——甚至于可以說是陳舊,灰蒙蒙的天氣,說不上寬敞的街道,難得見到的綠意,頗有些千篇一律的中世紀的樓群……根本不存在那種近乎夸張的想象中的花天酒地和紙醉金迷。巴黎一點也沒有“出格”的炫目爛漫的東西,倒是不時見到的中國人,在這里衣冠楚楚地出入穿行。我一直迷惑著,究竟是什么東西,使得巴黎讓世界對它如此充滿了匪夷所思的想象力?
(編輯 孫騰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