紡織業“責任轉移”未競

李長海

“我們要帶給西部的不僅僅是金錢，更重要的是思維意識，要為他們打開一扇窗”。張孝義，一位投身甘肅會寧地區服裝業的企業家如是說，他和他的企業要“扎根”于此。

張孝義來到甘肅從事制衣行業，正值國內紡織產業的第三次區域轉移。較為廣泛的共識是，這次產業轉移肇始于本世紀初，由粵、浙、蘇、魯、閩等東南五省移至內陸中西部地區，是從傳統紡織重鎮到新興內銷市場的一次轉向。

此次產業轉移，企業轉入地政府更多寄望于其所帶來的經濟績效，如就業和稅收，企業則看重轉入地區在市場需求、勞動力要素、土地資源等諸方面的優勢和潛力。這些經濟目標的考量，預示著產業轉移的經濟驅動力甚為強勁。

但這也意味著，紡織業轉移的社會責任有被邊緣化的可能。中國紡織工業聯合會最近公布一份制造業轉移的案例調研報告《中國制造業的區域轉移及其對社會責任的影響：以紡織業為例》，結論之一是，紡織產業轉移中企業面臨諸多的社會責任困難和挑戰。

與眾多行業企業的轉移浪潮相比，紡織產業的社會責任轉移仍有很長的路要走。宏觀地看，這項“責任轉移”關乎兩方面的努力：產業政策引導，企業自身履責實踐?？傮w上，目前這兩部分的主體轉移成效難稱理想，無論是社會責任理念和實踐行動，抑或政府產業轉移政策優化，其“責任轉移”均有待深化。

溫飽先于環保

業內人士的看法是，前兩次紡織業區域轉移發生在建國后至1978年，改革開放初期至上世紀末兩個時期。這兩次轉移先后形成了“從集中到分散、從東南到全國”和“從分散到集中、從全國到東南”整體性的區位轉移。

其中，第二次的紡織產業轉移，促進了東南沿海地區的經濟發展，但也帶來了本地區紡織業的惡性競爭，侵害勞動者權益和環境污染事件頻發。客觀來看，該時期紡織業發展并未改變發達國家和地區“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

新一輪產業轉移時期，中西部地區紡織服裝行業呈現較快的發展態勢，尤其是投資增長更為突出，對行業整體的發展貢獻度也提升較快。

國家統計局的數據測算顯示，2011年中部、西部占全國紡織行業投資比重較2005年分別提高15.73%和1.27%，而東部地區則相應下降了17%。同時，2005-2012年，中部、西部規模以上紡織企業工業總產值年均增長率分別為38.5%、31.64%，均顯著高于東部20.63%的增速水平。

各項經濟數據持續向好的背后，也反映出中西部地方政府極為重視產業轉移所帶來的經濟效益。地方出臺的各種產業轉移政策，包括土地、財稅、金融、人才等，其根本目標之一就是促進經濟發展。

以陜西省2008年發布的《關于加強承接產業轉移工作的通知》為例，該通知直接確定下來具體的經濟發展指標，“經過三五年努力，全省累計承接產業轉移項目5000個，引進省外資金突破3000億元”等。

即使在中央政策層面，經濟目標亦是產業轉移政策的“定量目標”。2010年8月國務院出臺的《中西部地區承接產業轉移的指導意見》，被認為是中央級產業轉移政策的核心。該指導意見要求，“以市場為導向……促進要素自由流動，實現東中西部良性互動”。

前述案例調研報告指出，轉出地的產業轉移政策側重于“引導”和“調整”，轉入地的政策定位是“吸引”和“扶持”。此種政策背景下，中央和地方性產業轉移政策中高度和普遍重視的環保問題也面臨“極大的挑戰”，一些經濟相對落后地區的政府傾向于做出“溫飽”先于“環?！钡倪x擇。

據了解，蘇北某縣即有政策規定，對重點掛牌保護單位和符合國家規定的重點項目，生產第一年免征各類超標排污費，以后5年內按標準的10%征收。這種名義上為了降低企業成本而減少規費的政策規定，實質上變相鼓勵或誘發企業降低環保責任。

轉出地政府出于產業升級和優化布局的考慮，正不斷“引導”污染較嚴重的紡織企業轉移，而中西部轉入地區恰恰有意或無意地予以“豁免”。無論是荒漠化嚴重的內蒙古，還是地處黃土高原的西北和高寒的青藏省區，其脆弱的生態環境難以承受紡織業轉移可能造成的污染。

對此，多位紡織業社會責任研究人士強調了產業轉移的環保隱憂，建議在政策制定和社會責任推廣方面，更加注重環保和發展的平衡，切不可重蹈轉出地紡織業發展覆轍。

事實上，行業轉移政策制定者并非只關注“經濟目標”，也強調要堅決避免重走沿海地區回頭路。如果將經濟目標劃定為定量目標的話，那么“負責任的轉移”這一定性目標也在政策制定者的理念之中。

需要注意的是，前述指導意見所確定的產業轉移原則是“有序轉移和科學承接”，要求“著力加強環境保護，節約集約利用資源，促進可持續發展；著力引導勞動力就地就近轉移就業”。工信部針對紡織服裝行業的《關于推進紡織產業轉移的指導意見》，基本原則之一是“堅持節能環保與持續發展相結合”。

紡織行業研究者對此的解讀是，可持續發展以及“負責任的轉移”也是產業政策的題中之義，只是它們以“原則”或“宗旨”的方式被確立為此類政策的“定性目標”，并沒有為其設定可衡量的明確指標——這在實質上使其成為了軟性目標。

但正如GDP一類可量化的經濟指標一樣，產業轉移所帶來的稅收、就業往往更為地方政府所在意。因此，“責任轉移”中產業轉移政策對社會責任的引導十分關鍵。避免“溫飽先于環?！?，關注政策制定中的責任目標，將可持續發展理念與社會責任建設提升到發展戰略的高度，各方仍需諸多努力。

機會主義傾向尚存

產業轉移政策的強力支持之外，紡織業轉移的機會主義傾向也促成了這一轉移進程。相關調研的結論是，轉出地企業或多或少存在這樣的發展傾向：以資源、勞動力和生態環境為競爭優勢。

但實際情況是，本次產業轉移的社會條件和環境挑戰對轉移企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無法提供企業所期望的工資工時、環境、資源等競爭優勢，上述發展模式在轉移后難以為繼。

國家統計局2011年的調查數據顯示，東部和中西部地區農民工收入差距縮小，且前者增幅低于后者。此外，轉入地員工對工資抱有較強的增長期望。在工時這一紡織行業效益的關鍵考量因素上，轉入地和轉出地亦不存在明顯差別。

多位接受采訪的轉入地企業主告訴本刊記者，紡織服裝業本來利潤就十分微薄，未曾想到來到西部之后，原來想象的低工資、完全的政策支持并不那么真實。部分企業管理者甚至認為，現在到西部做服裝行業，等于是“學雷鋒”，無利可圖。

有對轉出、轉入地企業2011年主營業務利潤的抽樣調查發現，轉入地超過60%的企業盈利水平低于10%，其中21.74%處于虧損狀態。這些基本數據往往會使得待轉移的企業家有所卻步，顛覆了其對于轉移經濟成本的樂觀期望。

產業轉移的機會主義傾向遭遇挫折時，企業不得不著手應對上述問題。如此一來，怎樣既獲取一定的經濟收益，又履行對員工、環境、社區等核心利益相關方的社會責任，顯得尤為緊要。

以員工議題為例，一位轉入地某企業的管理層人士就表示，“對于本地工人，我們在從農民轉化成產業工人這上面下了很大的功夫，要不斷地進行培訓和教育。”

實際上，由于在轉入地員工流動的機會成本更低，本地員工的流動更大。對此，轉入地企業應通過更加可行的社會責任管理，增加對本地員工的技能培訓和教育投入，更好地留住員工。

與在中西部當地成長起來的企業不同，從東南沿海地區轉入的企業多數經歷了過去20年社會責任在東南地區大發展，因此積累了較多的社會責任實踐和較強的社會責任能力。另外，產業轉移過程中，即便在中西部地區，社會責任理念和意識已經得到較大程度的傳播。

中國紡織工業聯合會企業社會責任推廣辦公室副主任閻巖從事行業社會責任推廣工作多年。在她看來，相比五年前，中西部地區對于社會責任已有基本認知，而非原來那樣“連基本的概念都沒有”。

現在的挑戰是，紡織業轉移企業是否做好履責準備，避免轉移前后的“責任落差”？怎樣真正摒棄投資與履責的機會主義傾向，將東部地區較為成熟的社會責任管理理念和機制轉移至中西部？

中國紡織工業聯合會副會長孫瑞哲認為，有序、健康的產業轉移意味著企業在合理利用中西部競爭優勢的同時，必須充分關注對員工、當地社區以及環境的責任，避免轉移前后的責任落差以及在當地經營中的責任赤字。

就現狀而言，轉入地企業在社會責任方面的應對能力、管理水平等顯著低于轉出地。這表現在，更多的轉入地企業認為社會責任要求較難滿足（64.29%）；在轉入地，幾乎沒有企業設立獨立的社會責任工作部門；64.29%的轉出地企業會對其供應商提出社會責任相關要求，這也遠高干轉入地31.82%的比重。

張孝義的企業實踐經驗或可借鑒。他告訴本刊記者，管理人員均由北京的投資方派遣，力圖將最為成熟、先進的履責經驗融入企業日常經營。他認為，為當地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讓年輕一代員工有機會學習來自發達地區的管理實踐，就是最大的社會責任。

在業內研究人士看來，上述問題的解決有賴于轉移企業履責觀念的轉變，應認識到轉移后，企業往往面臨全新的起點，應順應趨勢和利益相關方期望，視其為提升價值定位和社會責任管理的良機。

趨勢與競爭所向

客觀來看，多種因素驅動了本次紡織產業轉移。經濟績效和責任轉移兩者并不矛盾，均系紡織行業的核心履責議題。企業的經濟績效狀況會影響到社會責任愿景和投入，而當地市場和社會條件的不足也會限制企業的社會責任戰略和行動。

這一點，應當為已經轉移和將要轉移的紡織企業所了解并認可。相較于現時的機會主義傾向，企業應著眼長遠，一方面看到產業轉移的大趨勢，另一方面，要堅定地優化社會責任管理，內在而全面地提升企業競爭優勢。

這種趨勢是，中西部地區對紡織服裝行業的吸引力不斷增強，相對于東南沿海地區正顯現出消長趨勢，市場需求、土地資源尤甚。有轉出地的訪問結果顯示，轉出地38.46%的企業已經有過遷移行為，而另外30.77%的企業則有將來遷移的打算。

中國紡織工業聯合會統計數據顯示，2012年我國內需產值占紡織行業工業銷售產值比重接近85%，2000年僅為67%。在內銷為主、外需為輔的市場結構下，中西部便于輻射內需終端市場的區位優勢愈加凸顯。

對于履行社會責任的必要性，瑞典駐華大使館企業社會責任研究中心主任吳思認為，“盡管在社會責任方面的投資有時（但并不總是如此）會在一開始讓公司加重負擔，但實踐證明這種投資的回報也十分可觀”。吳思所在中心亦參與前述調研報告。

接受采訪的數位國際品牌商和采購商代表對此表示贊同。有采購商代表呼吁，紡織服裝行業要真正把履行員工、環境和社區等社會責任作為核心事務。他們的看法是，這既能增強轉移企業在上下游產業鏈中的品牌力量，又能贏得更多利益相關方的認同，尤其是當地員工和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