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2年,一支由彝族青年組成的電影制作小組在涼山彝族自治州拍攝了一部名為《彝文之戀》的數字電影。在涼山彝區近年來由彝族制作的彝族題材彝語電影中,《彝文之戀》成為第一部主題涉及文字讀寫實踐和“愛”的作品。本文對《彝文之戀》如何反映了彝文讀寫實踐是一種社會性實踐展開了思考。筆者引用柯林斯和布洛特(James Collins and Richard Blot)以及斯特里特(Brian Street)對口頭傳統和文字傳統概念劃分的批評,研究了彝族的文字讀寫實踐是如何在本土的口頭文學和文字經典之間互動,以及它們是如何在當代中國社會發展語境下展開,并根據阿赫恩(Laura Ahearn)對尼泊爾馬嘉族的文字讀寫,情書讀寫實踐,和其社會變遷的研究,探究了彝人“情感結構”的變化,彝人戀愛觀的轉變是如何通過文字讀寫實踐來表達以及新彝族文化身份的塑造。
[關鍵詞]“彝文之戀”;彝族文字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3)05-0072-02
作者簡介:劉嘉穎,女,彝族,美國南伊利諾伊大學人類學系博士生。
彝族擁有歷史悠久的語素文字傳統,其文字使用關聯著彝族神職人員畢摩(bi mox)和畢摩在儀式中對文字經典的展演。阿庫霧烏(又:羅慶春)和本德爾(Mark Bender)以彝族“勒俄”(hne wo)傳統為例,提出了該民族史詩同時作為口頭展演和文字經典的中心地位。阿庫霧烏通過彝族創字神話論證了彝族文字書寫的“殘缺性”和其反映的民間哲學思想,包括“召喚結構”、“未來意識”和“奇數審美”,并且提出了彝民族語言起源于神啟和恐懼的觀點。結合畢摩在彝族社會的作用以及各種經典知識在畢摩和學徒之間的傳承方式,并且通過比較北美印第安人的敘事傳統和也門穆斯林對古蘭經等的傳承途徑,筆者提出彝族文字傳統實踐中,與其相輔相成的口頭傳統實踐的重要性和兩者合一的審美信仰。
由于古彝文發展的多樣化,在廣大彝區長期沒有一套規范的彝族文字。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對少數民族的文字拼寫改革和語言實踐工作使彝族文字的使用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彝族群眾對本民族的文字選擇和文字讀寫實踐過程表明了文字使用的社會從屬性和社會空間性。在20世紀50年代,用羅馬字母書寫彝文的方案沒有得到成功推行。此后,文字工作在文革期間停止,現有的古彝文也遭到進一步破壞。直至20世紀七十年代后期和八十年代初期,國家恢復了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工作。新的一套規范彝文作為音節文字在涼山地區推行。這套新規范的正字法在涼山地區的推行為彝族文字的使用和發展注入了新意義。在過去十年里,筆者目睹了不同彝語方言區的彝民對學習規范彝文和獲得彝文讀寫能力的強烈熱情。同時,相當一部分關注點也放在了年輕一代彝族人的正規學校教育和雙語教學模式的實踐上。“發展”和“進步”的話語也在這些彝文讀寫實踐中展開。《彝文之戀》的創作在筆者看來,成為了對“發展”話語的反思,也為人類學民族志工作打開了新視界。
2012年4月,《彝文之戀》宣傳冊發布。簡介里寫道:“《彝文之戀》是一部呼喚彝人學習彝文的感人勵志片。影片通過男主角追尋學習彝文之路的艱辛歷程,表現了當代彝族學子熱愛彝族文化的執著與拳拳之心,同時也體現了一個彝文專業學生的自醒與文化自覺。彝族文化永遠是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彝族青年學子有責任和義務掌握彝族的語言和文字,傳承彝族的歷史與文化。”(《彝語數字電影〈彝文之戀〉宣傳冊》2012)彝族大學生安彪創作了該劇本,并同時出演男主人公。故事情節根據安彪真實經歷改編,簡介如下:格慕出生在一個沒有人懂彝文的邊遠彝族山寨。他在中學里努力學習,取得良好成績,以便得到家人允許去跟一位德古學習自己向往已久的彝文。但是這位德古并不懂彝文,還因為兩家“身份”懸殊而反對格慕與自己女兒阿甲(兩人青梅竹馬)在一起。由于村子里沒有一個人懂彝文,格慕決心自己攢錢在假期到西昌學習彝文。歷經各種艱難,格慕在同胞的幫助下認識一位彝文老師并潛心學習。回到家鄉后,格慕將學會的彝文教授給村民。德古最終不再反對女兒阿甲和格慕來往。格慕高中畢業后考上一所大學的彝文專業繼續學習。
根據彝族導演阿瑟介紹,電影中“戀”的主題表現為雙重之戀:男主人公格慕對彝族文字的熱愛和對女主人公阿甲的愛戀。學習彝文成為了劇中故事沖突的扭轉力量。雖然編劇安彪對自己的親身經歷有所改編,但是在筆者與安彪交流的過程中能發現其將個人的愛情觀與人生價值觀緊密結合在一起。人類學家阿赫恩在對尼泊爾一個山村中馬嘉族的愛情觀變化的調查中,發現“村民愛情觀的轉變也是他們對自我能動性和對各種事件的責任的認識的轉變—— 這是一種超越婚姻范疇并超越喜馬拉雅山的地域范疇的有著各種潛在影響的發展觀”。阿赫恩意在指出馬嘉族的愛情觀轉變是如何受到一種圍繞“發展”和“進步”話語并超越本土范疇的“現代性”影響。《彝文之戀》的創作同樣表現了一位彝族青年的愛情觀是怎樣同個人實現對整個族群的文字讀寫實踐的責任以及自我能動性緊密聯系在一起。電影中對愛情故事的架構同時指出了涼山彝區社會關系轉型的背景。而劇中格慕表現的彝文讀寫實踐的社會效應深刻反映了文字的社會性和文化性應當在當代中國社會發展背景中來理解。筆者引用斯特里特的“意識形態模式”(ideological model),海姆斯(Dell Hymes)的“語言不平等”(linguistic inequality)和阿赫恩對“能動性” (agency)概念的定義——“受文化約束的行動能力”,認為文字讀寫實踐和“愛”的表達在《彝文之戀》這部作品里展現了對“現代性”的深刻反思。
為更深地理解彝族文字讀寫實踐,我們應關注實踐主體對彝語言及文字的情感力量。在電影攝制工作結束后,安彪在彝區對100多名中學生進行了彝文培訓,并感動地告知筆者他是如何改變許多彝族學生對自己民族語言和民族身份的自卑心理。阿赫恩引用威廉姆斯(Raymond Williams)的觀點,提出文字讀寫實踐同時反映了實踐者們變化的“情感結構”(structures of feeling)以及他們積極感知的實踐意義和價值的變化。筆者引用雷迪(William Reddy)之言,認為這些生活閱歷中的情感力量同時是一種不能完全用言語來傳述的自我的情感導航。這種情感力量將眾多文字實踐者凝聚起來。例如,安彪曾與他的學生們展開過“彝語復興”活動,并為兩座神山舉行了“開親”儀式。本文同時認為通過制作“視覺書面文化”或者流行文化,彝語言的“召喚力量”在這些創新文化實踐中凸顯出來。正如皮特森(Leighton Peterson)所說,“熒屏記憶”(Scr-
een memories)的語言創造能強化語言主體對本土社會語言的真實一面的覺悟。筆者認為阿庫霧烏所指的“召喚結構”即存在于一種本民族參與實踐者對彝語言文化的“變化的延續性”的感知。
本文的研究認為,作品《彝文之戀》及其創作過程表現了彝族人在彝族文字讀寫實踐中的影響力和創造力。本文對這種創作實踐的理解已從三方面進行了解讀:彝族本土的口頭文學和文字經典互動,文字規范的歷史影響,以及當代中國發展的背景。本文同時關注了文字使用和人物情感的關系,研究了彝文之“戀”的情感內涵,表明彝文讀寫實踐是彝文化審美觀的再傳統化的真實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