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燈（外一章）

薛松爽

點一盞燈。

將燈點到大海中去，蔚藍波濤的深處。將燈點到一頭鯨魚的身體中去，巖洞般空曠的腹部。走出長長的通道，你看到了一張蒼老的面龐。父親的面龐。在大海深處、鯨魚的腹部，你與父親相對而坐。

像兩粒黑色的種籽。

一粒皺紋密布，一粒光滑飽滿。

將燈點到樹林之中。黝黑的樹干，伸展的枝丫。夕陽埋入土層，紅狐貍的尾羽已經燃盡。將燈點到樹的高處，鍍亮一根根的枝條。樹葉在根部腐爛。樹梢之上，一場初雪悄悄降臨。在漆黑的夜的底片。

鳥的石頭，將內部的血液引燃。

將燈點到秋的深處。

秋的盡頭，你碰見一匹白馬和牽著黑色韁繩的旅人。將燈懸掛馬首之下。一張陡峭的溫熱臉龐，清晰如痕。碩大的眼眸在微末星辰下濕潤。草的根部，母親的呼喚窸窸窣窣響起。

一盞油燈，點在落葉深處，點在肋骨之內，點在地層的礦床上。

將燈點進呼嘯的北風。風的堅硬城墻，冷的狹小牢籠。手掌做成燈罩，攏在燈焰上。玫瑰般透亮的紅。映亮了手掌清晰的紋路。十根手指的手掌啊，像一只翅翼圍攏的鳥，守著溫暖的巢。

將燈點進麻雀的身體。城市的縫隙，它們跳躍、覓食。白天在人們的頭頂一掠而過，樹枝是它們夜晚的家。伸展的枝條上，一團團的褐色，包裹著一顆顆鮮紅的心。

更大的一場雪正從頭頂降落。

點燈。點進一株野薺的根部，燈光洗凈了它細微的根須；點進一朵純白的雪花，隨著它棲落疲憊的肩頭；點進一粒種籽的內心。傾聽泥土里小人的醉情演唱。

點一盞燈。鮮紅的血液，冉冉升起。

羊毛書

在人間，我低頭走路。揀選果實，撥開落葉，尋覓著遺落的一根根羊毛。

它們柔軟、潔白。潔白來自青草地，來自于雨水洗凈的天空。潔白里含有微微的血的膻腥。其實，它們來源于一只小羊，靜靜啃草的小羊。細細的羊毛，從柔軟的內心長出。

一只小羊沒有老虎的威猛，卻有老虎沒有的謙卑。一根羊毛沒有黃金的貴重，卻有黃金沒有的溫度。

我不停地尋找著，在大地之上。在典籍之間，在蔚藍的浩大天空里。我不停地書寫著。書寫自己的柔軟、謙卑，書寫自己的暗淡的光芒。

在新鮮的內心里，在干凈的骨頭上，我不停書寫著。皮膚上顯現一縷縷血的微痕。

也許，在油燈閃耀下，它的背面，已經布滿了細密潔白的羊毛；在油燈下，它們潔白，散發一縷縷的溫暖和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