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方

吳開展

故鄉辭

汽笛聲響，江水正濫。心也跟著蕩漾起來，車窗外，無邊的麥浪托著村莊和平原，越伏疲倦的眺望。

別了，生生不息的河流；別了，春種冬藏的莊稼；別了，低矮的村莊，愛我恨我的人。

選擇離開是為了更好的回來。

顛沛的馬背上，我將緊鎖糧倉，獨自過冬。欣然接受紅塵和疾苦，領受風沙、洪水和猛獸。

循著陽光的方位，翅膀只有一個方向。

離歌已經唱響，熱淚灼灼。

那未說完的話就待到來年春天吧！無論歲月的牙口多老，星月寂寥，我將以一生的隱忍，繼續熱愛你版圖上的每一棵草木，每一個生靈，每一次的冰雪消融、春暖花開……

在異鄉，和一張照片親近

畫面上，她一笑，眼睛就彎成了月牙兒。

蝴蝶結，芭比娃娃，米老鼠，粉紅色花邊連衣裙，串起天真的童趣。

那是我的女兒。酒窩里，盛藏著白天的歡笑和頑皮；小辮子上，翹起她的小脾氣和小福氣。

妻子一直溫良淺笑。小巧的鼻翼，含著羞澀的腮紅，綰起長發，頸下扣緊衣領的白色紐扣，褪色的緊身小襖，幸福地堅持著青春之美。

旁邊一定有我，一個疼愛她們如命的男人。

快門按下的瞬間，我奔向她們，摟緊她們。三個人的煨溫，加在一起，呵護家的溫馨。

命里分攤的人兒啊！你們是我全部的愛、全部的牽掛，但現在，幾千公里的思念，隔山隔水，只有我在。整個異鄉，只有愧疚在。整個凌晨一點半，只有憂傷在。整個房間里，只有孤獨在。

在遠方

我想要說的是命運的遠方，惜別親人的遠方，故土難離的遠方，時光不再堅固的遠方，與疾苦握手言和的遠方。

顛沛的馬背上，當生活的浪潮一次次來襲，我已看清了歲月的伏筆，我已知道了幸福堅守的秘密，我已不再是個匆忙的人。

中年的平靜、笨拙、卑謙，寫在臉上、肩上。

同行的風塵，那微微的苦、一點點的甜，都落落大方。

未知的時光里，我一直在等待，等～個發亮的時辰，讓我的雙眼，突然涌滿激動的淚水。

回城的前一天

大雪在夜晚抱緊村莊，一家人圍坐火盆邊。

默坐的父親，像一個安分的孩子木訥遲疑，臉上的皺紋，像他耕作過的土地，一壟一壟。

佝僂的身軀，像一塊荒蕪的田畝，偶爾傳來幾聲咳嗽，母親便在他背后，慌忙地撫摸著。

他已不再喊我的乳名，換了口氣，也不再用疼愛雙手，說出更加粗礪的話語。

這個我唯一叫做父親的男人，這個走起路來地動山搖的男人，這個牛脾氣一樣的男人，這個一掌可以推倒妻子的男人，這個從來沒有擁抱過我的男人，就這樣放棄了自己絕對的權利。

我塞給他一些錢零用，他一個勁地推辭，我分明感到瘦骨嶙峋的手，已是那樣的軟弱無力。

一封家書

家鄉又該是割禾的日子了，三天割不完就割五天吧。割破了手，我心疼呢！

多病的母親是否還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熬中藥，半夜求菩薩，困頓在瑣碎的農事里，直不起歲月疼痛的腰身？

這月多寄回的錢，是老板表彰好員工，剛漲的工資。

我一切都好，只是愛上寫詩，做了個無用的詩人，比你伺弄著棉田里的那些啞桃，還堅硬。

其實，我是多么地愧疚，游走了多年，我比它們還瘦弱，總把你的心扎得生疼。

鄉愁是一種癮

這些年，南來北往，思念總被淚水浸泡，一天天發芽。

我習慣坐在臨窗位置，掏出文字的火焰，這些血液中奔突的姓氏和母語，點燃一個個流浪的中秋，以及一生的懷念、歌唱或者哭泣。

故鄉，再遠，也沒有遠出我的心窩窩，我欠你太多的夜晚和春暖花開。

我能把榮譽卸下，也能把生命安然地卸下，就是卸不下鄉愁。

故鄉，請允許我邀來千年的月光，在燭照八千里黃土時，也溫暖我巴掌大小的村莊，讓隔世的糧食，種進荒蕪已久的來路。

也請允許我緊抱夢想，打開隱秘，再多寫一首不虛偽、不做作的詩歌。我愿做其中的一個漢字、一個句讀。用淚眼仰望、方言朗讀，以身老他鄉的姿勢還魂……

今天是母親節

家里沒裝電話，我不能讓拐杖帶著娘跑那么遠，到村頭小賣店來聽一句令娘羞赧的祝福。娘從來不知道世上還有她們的節日，村里的母親都不知道，更不習慣這些洋玩意。

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手機上提醒母親節到了。我就想到三個兒子都漂泊在外，兩個姐姐遠嫁他鄉，一直在鄉下獨自留守的娘。

今天，街上的康乃馨紛紛撲向母親，唯有我站在異鄉，噙著一首詩歌，兩手空空。

丑娘

娘的美，只有村莊知道，炊煙知道，農具、六畜、五谷知道，父親、兄妹、鄉鄰們知道……

她一生都佝僂著，多病，寡言，像田間的一棵苦芥菜，卑微地綠著。

她一生愛的不多，恨的也不多，她只愛她的土地、土地上的禾苗。只愛她的丈夫和五個孩子，再多一個，她都承受不起。

白日里是一粒塵埃，夜晚就是一粒星星，有著自己不可熄滅的光芒。娘啊！請原諒我年少的虛無和傷害。

狗還不嫌家貧，兒怎能嫌母丑呢？

您收獲的那幾畝白發，如村頭老槐樹的落花，常在異鄉的孤夢里，刺痛我的雙眸。娘啊！也請原諒我的筆拙和瘦弱，縱然窮極一生，我的詩歌和靈魂，也高不過您的榮辱與偉大。

念叨父親

每天把日頭從東扛到西，目光里填滿鄉村的古樸和歲月的厚重。

用骨頭、熱血和艱辛支起瘦小的身體，一張鐵犁翻閱如水的季節，锃亮家中的燈光。而今你已風燭殘年，全身布滿塵埃，依然站在歲月的深處，忙碌和掙扎，承受著生活無邊的磨損。

父親，又是一年中秋。你可知道，在異鄉，兒子有著不為人知的心傷，遇到同你一樣的老人，我都想上前俯首叩頭，親切地喊一聲爹。

眼淚一滴，再是一滴。

我真想丟下手中的機器，回去看你，打開你的胸懷，撫平深藏其間的滄桑和悲辛，生疏地為你做一頓飯，洗一次衣裳……

給你我能給的最微輕的撫慰，和微小的愛。

如果你回到老家

回到老家。請你一定替我去看看我的父親。

那個在田間地頭犁地的、打藥的、鋤草的、割禾的，那個在房前屋后劈柴的、曬谷的、圈牛的，就是他。

如果你遇到我的父親，請替我把這些藥片交給他，囑咐他要按時服用。

請替我接過他手中的鐮鋤，把未干完的農活干完；請替我陪他在地頭歇歇，幫他擦擦汗，陪他燒袋煙、嘮嘮家常，他肯定會問起我，還會央請你多多關照我，請你告訴他，我在外面一切都好，只是有時很想家。

臨別時，請千萬別忘了，再替我多喊幾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