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 · 斯賓塞(Michael Spence,1943- )為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美國斯坦福大學商學院研究生院前任院長和現任名譽院長。他的研究奠定了信息經濟學的基礎,是過去50年來經濟學領域的一個里程碑。斯賓塞也是中國“十二五”課題的主要研究者和執筆人,他關注中國經濟問題,對當前中國經濟走向、中國面臨的經濟與社會矛盾、企業轉型以及中國企業家責任等現實問題,在本刊采訪中,斯賓塞先生對這些問題給出了解答。來自外部的、客觀、專業且極具洞察力聲音或許能幫助我們更好地審視中國目前的問題。
:很多人認為,中國目前的各種危機,比如通貨膨脹加速、貧富差距嚴重、社會矛盾突出等等問題是因為中國陷入了“中等收入陷阱”,您是怎么看的?
斯賓塞:我認為并非如此,確定是否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一個方法是看一國經濟進入中等收入水平后其經濟增長是否停止,到目前為止,中國經濟并沒有停止增長,因此,這種說法顯然是不成立的。中國面臨的這些問題很嚴峻,但這并非中國進入“中等收入陷阱”的跡象。現在中國在社會公共服務和社會保障方面矛盾沖突增加的原因部分源自20世紀90年代中國進行的改革:改革之前,很多公共服務由人們所供職的國有企業提供,而那場改革打破了很多人的“鐵飯碗”。在經濟增長中,出現收入不平衡現象是很正常的,但是不能差距太大。我認為中國需要積極消除由于過去十年經濟增長所帶來的社會差距和不平等問題。
:類似于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該如何去解決這些問題?
斯賓塞:解決這些問題的挑戰部分來自于中國農村地區的富裕勞動力。城市地區的工資水平在快速增長,這種模式持續了很多年,但最近兩年,情形在急劇轉變。以深圳所在的珠江三角洲地區為例,那里工資增長極為迅速,引起了一些老板們的不滿,因為這讓他們的生意更難做了。但真正即將出現的是,這些企業會遷離沿海地區,轉到內陸地區,或者轉型進入附加值更高的產業鏈。所以,收入增長其實是件好事。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降低不平等現象,人們的生活會更好。并且人民幣也將持續升值,這將使得中國人買東西不再那么貴,這是很好的。我認為,在教育、醫療保健,尤其是農村地區的公共服務方面努力,通過社會保障進行收入的重新分配,這些綜合舉措將會給中國帶來很大的改變。
:您曾講過,發達國家曾經歷過的發展模式在今天難以重復,那么,您認為中國目前應當如何尋求發展?
斯賓塞:發達國家的一些東西是有效的,例如市場經濟的運作方式,因充分競爭和自由準入而誕生創新的方式等。我認為類似于中國的國家在成為現代的、高收入經濟體的過程中,要拋開這種約束。另一方面,“西方模式”的一些特色,如宏觀經濟管理,金融體系的運作方法等等,我認為是中國有理由去質疑的。在某種意義上,中國的執政者和領導層的挑戰在于:繼承前任領導者的一些好的做法和接受他們所排斥的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發展模式。單一是很糟糕的,但是,拒絕一些做法,必須用別的方法來代替,中國在今后的發展模式上必須有所創新。此外,亞洲有世界60%的人口,是全球經濟的主要的增長來源,亞洲將是我們面臨的長期穩定性問題的中心,而中國是其中最大的經濟中心,可持續發展問題、能源效率、環境問題,是“十二五”計劃中幾個重要的問題。
:在適應當前不確定、復雜性日益加劇的生存環境方面,您認為中國企業應當做哪些努力?
斯賓塞:我認為,你想要的東西就是你已經擁有的東西。對中國企業來說,民營企業是經濟增長的推動器。他們非常期望獲得融資,創建新公司,擴大自己的規模,他們是中國經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們希望減輕行政規則條例所造成的負擔,即使他們會去適應;他們期望能與國有企業公平競爭;他們還期望在改革的過程中省市級政府能夠減少對市場經濟的行政干涉。基于這些,我認為這是極其具有創業精神和創業文化的國家,從這方面來說,我認為中國的民營企業將大有作為。
:在技術優勢和資本優勢都不具備,而勞動力比較優勢持續下降的情況下,您認為中國數量龐大的勞動力密集型企業該何去何從?
斯賓塞: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密集勞動力比較優勢的下降是正常的。當一個國家的人均年收入達到5000-6000美元時,它的比較優勢就不再是勞動密集型的代工和生產。這就是為什么要從別的地方尋找優勢。通過深入發展科技和知識型經濟、人力資源、教育等等產業,企業會提升價值鏈的附加值,也將會更多地占領國內市場。在發展的早期階段,大部分的技術都從國外引進,這被稱之為“追趕型增長”(Catch-up Growth),這很正常,在這一階段有大量的技術來自國外,每個國家都是這樣。有人在歐洲發明了新技術,在美國得到采納,有的是日本發明的技術,很快就在歐洲采用。但在科技的發展中,中國會有越來越多的主要貢獻,在這方面的增長會越來越快。
:您認為云計算、移動互聯網、大數據等新技術的發展,對市場經濟中的“信息對稱”有何影響?對企業管理有何影響?
斯賓塞:我想沒有人知道這些新興的概念,這些信息傳播技術和它的各種應用在未來十年后會變成什么樣子,就像十年前我們不知道現在的情況一樣。它正在改變一切:市場、社會交互、政治和政府……我認為可以將這種信息化泛濫的代價變成一件好事,可以減少市場和信息的不對稱,即使其中有一些有爭議的信息。擁有淵博的知識在今天變得非常簡單。即使如此,這也不可能完全消除信息不對稱,因為還存在著一些“私人信息”。例如,你雇傭了我,我是不是努力工作,我比你更加清楚,你無法發現(工作時間)我是不是在互聯網上沖浪消磨時間。即使你發現了,但之前付出的成本已經太高。這些信息不對稱問題是不能完全被消除的。
:新技術趨勢,對中國企業意味著什么,中國企業應當如何作為?
斯賓塞:通常,任何一個有活力的企業都會在自己開發新技術的同時關注外界的新技術發展情況,并且采用它們,是這樣吧?有時,企業會通過購買知識產權獲得新技術;有時,企業從互聯網獲得新技術;企業開發新技術應該是自然的,而不是刻意地追求這個趨勢。不要刻意而為之。并且,我認為這個趨勢會放緩,因為企業在獨自創新的過程中會讓自己與外界孤立起來。假設中國與世隔絕——當然這絕不可能,其后果就會造成創新的大幅度減緩。因此你不可能獨自完成世界上所有的事,有時候俄羅斯會有一些創新,有時候新技術會來自巴西,你要做的是保持持續的關注,并參與這一過程。
:您認為中國經濟前景如何?
斯賓塞:我還是比較樂觀的。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中國的短期的宏觀經濟平衡是可控制的。雖然人們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但我認為中國的宏觀經濟是可控的。此外,在中國還沒有在經濟發展中出現所謂的“政治枷鎖”。中國一直沒有政治枷鎖,但最近出現了一些政治的干擾,但現在已經將其消除了。我不認為這是一個約束,尤其是領導換屆已經順利地過去。在2012年11月前的九個月,人們對中國有些疑慮,那種不確定對消費和投資產生了負面影響,但我認為現在影響已經過去了。他們能夠管理不良貸款,把管理的手伸向影子銀行系統(Shadow Banking System),而不是取締它。第二,長期的經濟增長,確實需要制度改革和結構調整的支持,我對此持樂觀的態度。基于這兩點,我認為中國會發展的很好,當然,前進的路上會有些障礙。
:您認為中國企業在未來世界經濟中會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斯賓塞:如果他們遵循著以往的模式,你會看到這些發展中的企業將會在全球遍布足跡。所以,完全可以期待中國企業會成為世界之光。你可以看看以往的經驗,韓國、中國臺灣、香港、新加坡這些國家和地區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現在的中國企業在全球經濟中是最受歡迎的。如果與現任中國領導層的做法相反,未來政府過多介入市場,企業的發展就會變得很困難。我的意思是,國有企業可能會通過并購等手段在市場中發展和擴張,他們可能會不按照經濟和商業規則去行動,而參雜了別的因素,不管是什么。這就是為什么我認為“經濟市場化”是一個很重要的步驟,它會讓全球經濟和全球金融體系更加容易地進入中國的資本市場和中國企業。
:中國的商界領導者在這個過程中應當承擔什么樣的責任?
斯賓塞:各個地方的商界的領導者都有多種責任,世界發展的非常快。我覺得企業已經越來越多地對實現社會目標承擔起責任:認識自己,并試圖將企業模式盡可能的和社會和經濟目標相匹配。跨國公司在全球任何地方都負有責任。我認為現在一個非常明顯的趨勢是:企業將可持續發展的問題內在化,這是解決可持續發展問題的重要部分。僅僅通過遵循法規條例和國際共識就能解決可持續發展問題的想法似乎是錯誤的,達成國際共識和條例、認識到能源危機等等是重要的,但是消費者、員工和投資者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他們的觀念將反映到企業的行動上。我認為中國企業也不例外。它們會更加靈活地承擔社會責任,而且成為國家調節經濟、社會和環境問題方案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當然,一些企業除了承擔中國境內的責任,還要承擔全球責任。 (2013年3月,于邁克爾 · 斯賓塞先生米蘭家中,孔繁奇協助采訪)
斯賓塞的貢獻
2001年,因邁克爾·斯賓塞在不對稱信息市場分析方面所做出的開創性研究而和喬治·阿克爾洛夫、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共同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
許多市場都有信息不對稱的特性,因而表現出特定的市場規律和現象。他們在此領域的研究構成了現代信息經濟學的核心。斯賓塞最重要的研究成果是市場中具有信息優勢的個體為了避免與逆向選擇相關的一些問題發生,如何能夠將其信息“信號”可信地傳遞給在信息上具有劣勢的個體。
斯賓塞的貢獻在于形成了這一思想并將之形式化,同時還說明和分析了它所產生的影響。不知所云的昂貴廣告、家的降價行為、政府以衰退為代價承諾降低居高不下的通貨膨脹,以及復雜到令人眼花繚亂的現代金融市場如何形成?為何存在?都能運用斯賓塞的理論得到較為理想的解釋和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