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艾希曼不是那種獻身于邪惡的罪犯,而是一個缺乏思考,不具有判別正邪能力的人
過去聽說書人怒斥一個昏庸無能的皇帝為狗皇帝,怒斥一個千夫所指的奸賊為狗官,怒斥一個品質不好的奴才為狗奴才,甚至直接指責一些行為不端游手好閑的人為狗東西,還有更多關于狗的罵辭充斥我們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狗怎么了,狗招誰惹誰了?
這就要從狗的本性說起。狗在主子面前溫順乖巧得很,常言道:人吃一斗,狗吃一口。狗知道人的糧飯來之不易,能靠施舍吃上一口就不錯了,總比沒飯吃垃圾好多了,并且狗不嫌主人的家貧而輕言離棄,更可以在主人生死存亡之際而舍身救主。可見這中國式的家狗具備了最起碼的狗德,多么善解人意的生靈啊。那我們為何還要把人類的某些劣跡牽連到狗身上呢,恰恰是狗的愚忠,不辨是非,有奶便是娘,有錢便是爹的惡俗本性讓它與一般惡徒成了最佳的拍檔與組合。
凡事不能抬杠,說到底是狗族們沒有思想與主見而讓世人側目,授人以柄。人們面對惡行,無論是推翻一個昏聵的王朝,還是斬殺一個庸官,打虎的成了頂天立地的英雄,打狼的成了不畏強暴的好漢與獵手,唯獨打狗的要遭受普遍的非議與控訴。何況狗在日常生活中隱藏得那么深,更有甚者仗著主子的勢力那么得意與囂張,別說是打,就是走個對面也是讓人唯恐避之不及啊,可小人是得罪不起的,你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出什么招,隨時做出一些讓人防不勝防的陰損舉動,一不小心就痛楚一生。話又說回來,狗作為人類的朋友又有什么不好的呢,那么合理地存在著,還不都是某些人的昏庸本性惹的禍。
美國哲學家與政治學者漢娜·阿倫特就曾說過這種“平庸的惡可以毀掉整個世界”,這是她以《紐約客》記者的身份目睹審判前納粹分子阿道夫·艾希曼的全部過程發出的感慨。后來她根據有關資料,寫成了《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篇關于平庸的惡魔的報告》,并首次提出了“平庸之惡”與“極端之惡”的政治概念。
在阿倫特眼里,艾希曼哪里是什么惡魔,就是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是個行為端正而又溫和的人,在希特勒領導的第三帝國中,他也是個好公民、好干部,遵紀守法,做事認真,嚴格執行上級傳達的各項任務,出色地完成了將猶太人押往死亡集中營的屠殺任務。對艾希曼來說,這是一件無比平常的工作,他必須完成并且受到上級的嘉獎才會讓自己滿意,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這是什么滔天大罪,他內心也從不認為自己是個窮兇極惡,陰險狡詐的人,他只是個安分守己,認真做事的工作人員而已。
阿倫特在她的報告中寫道:“從我們的法律制度和我們的道德準則來看,這種正常比所有殘酷行為放在一起還要使我們毛骨悚然”。她同意法庭的判決并同時指出,艾希曼不是那種獻身于邪惡的罪犯,而是一個缺乏思考,不具有判別正邪能力的人。我們姑且不去討論一個“平庸的”納粹分子與一群背負著高尚信仰的猶太受難者相互揭露出怎樣的人性弱點。
就是在今天,我們也并不缺乏小說《悲慘世界》里兢兢業業的警察局局長,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成毀滅的天使與泯滅良知的服從者,律師,城管,法官,教師……我甚至可以把這張職業群體的名單無限拉下去,直到歸結為一顆完整的人類良心。
蘇格拉底說“我寧肯遭受不義也不行不義”,中國也有句老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這都是關乎生之為人的根本原則。那些平庸之惡,生命之輕;那些善惡不分,忠奸不辨的人與群體,無處不在地遮蔽在生活深處,的確需要一種歷史的反思與現實的批判才會撕去它們日益加厚的偽裝,更需要一種強烈的人類良知與高度的責任心才會敲醒一顆又一顆昏聵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