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親情

李默

【√】李家老太太在處理分家這件事情時既沒有讓所有家庭成員參與意見，也沒有“品搭”家產，更沒有制單拈鬮、訂立分書。缺少了中間人的參與，也沒有形成文字的“分家單”（分書），關于財產的分配空口無憑，這給后來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當下的中國鄉村社會正在經歷著千年所未有的變化，由傳統集權型的人治社會向法治社會轉型過渡，處于擺脫貧困落后愚昧邁向富裕文明的艱難過程中。近二十年來，我國法治化進程正在造就一個什么樣的農村社會，當前農村社會法律生活中的主要問題是什么？為此，《方圓》雜志與江蘇省江陰市檢察院共同啟動了中國鄉村法治調查活動。從本期開始，《方圓》將陸續刊登觀察員筆記，展示中國農村法治點滴。

棗，在中國民間很早就有早生貴子，多子多福的美好寓意。然而，在華北大平原一個密集種植棗樹，以棗樹為重要經濟作物的一個小村莊里，一個多子多孫的大家庭卻在不斷上演著流血的一幕幕。

小莊，有一大戶人家——李家，人丁興旺，兩脈分枝——李大福和李二福，到了故事的主人公李仲（李大福家老二）出生時，這一輩兒已經有了三名男性：李仲的哥哥李孟、李仲和他們叔叔李二福家的李金。在接下來的幾年里，李家又有兩個孩子相繼出生：李仲叔叔李二福家排行老二的李銀，李仲的弟弟（李大福家老三）李季。三世同堂，一家人足足有十口，光男子就七口，李家老太太看著兩個正是壯年的兒子和五個依次長大的孫子，高興得合不攏嘴。

在農村，男子多、人馬壯往往意味著農業生產上會有更大的收獲。在舊社會受過苦的李老太太滿指望自己還有滿堂兒孫從此過上錢足糧豐、和睦美滿的好日子?？墒钦l也沒有想到，老太太不僅自己沒有過上好日子，后來十幾年里，這個大家庭發生的一切不僅談不上和睦美滿，反而是矛盾不斷，最后刀戈相向……

分家—暗埋禍根

在生產隊時期，李家在村里可謂“兵強馬壯”，自然是掙的工分多，年終結算時候分的糧食多，結余多。隨著糧食產量的逐年提高，李家的收入也是逐年增加。當時在600多人的小村子里李家的富裕程度是屈指可數的。

村里人靠土地為生，富裕起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蓋房子。李家除了原有的老宅子外，在先后10年里蓋起了兩處新房子，一處是外磚內土坯的三間，一處是全磚的五間。當這五間青磚大瓦房矗立在村子里的時候，惹來了全村上下的羨慕：咱們要是什么時候能住上像人家老李家那樣的臥磚房那可就知足了。然而一切卻在悄悄地起著變化。

1982年，隨著全國性包產到戶的推進，這個小村莊也展開了大規模的包產到戶的土地承包。只是那個時候，土地承包到戶了，但是生產隊還是把村民分成幾個小組，共同使用那時候還很緊缺的水泵、耕牛、鐵犁、碌碡等勞動工具。李家一大家子被分成了一個小組，三個小家庭的30多畝地也被分在一塊。剛開始大家在一起過得還算是和睦，可是后來隨著家里集體財產的增多以及各種矛盾的凸顯，分家這件事兒終于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李老太太年輕時候過的是一大家子的日子，那時候李家人在一個鍋里吃飯，從沒有分過家。到自己這一輩了居然要分家，老太太覺得自己臉上不光彩。那時候別人家分家都有個分家單什么的，類似一個契約或者說合同，中間要找個證人給分分物件、錢財。李老太太覺得要是讓外人知道了不好，這事應該悄悄地自己解決。

于是李老太把家里的三處宅子先做了分配：有三個兒子的老大李大福一處，舊房三間，有東廂房、無圍墻。老大家長子已經結婚的李孟一處，舊房三間，無廂房、無圍墻；有兩個兒子的老二李二福一處，新房五間，無廂房和圍墻。老大家住處南面尚有一處空閑的宅基地，以后看需要再做定奪。老太太在兩個兒子家輪流居住，輪換周期是一年，從1982年開始，先在老大家住。

這個分家應該說不算很平均。因為老太太考慮的是老大家的長子剛剛成家，沒有房子顯得不是很合適，再說這三處房子的建造，早早不上學就在家幫忙的李孟確實也出了不少的力氣。但是矛盾隨之而來，李二福家兩個兒子：當時一個10歲，一個6歲。李二福的媳婦說起來就不滿：兩個兒子，大福家分兩處，憑什么給他家兩處房子給我們一處？

從此，老二媳婦在街上見人就說自己家分家分得不公平，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到處哭訴。老大媳婦也到處訴說自己的苦衷。一天傍晚老大媳婦悄悄把組里的水泵抬到了自己的家里，老二媳婦也不示弱，牽走了原來共同使用的耕牛，老大媳婦接著拉走了犁地的犁……原來李大福家前面的空地上原來有兩棵棗樹，老大家砍掉了一棵，老二家緊接著也把另外一棵砍掉拿走了。共同使用的東西現在幾乎是一分為二。

分隊的第一年，絕大多數人家的糧食產量是顯著增長的，但是老李家不是。這年老大家和老二家幾乎都有一部分地撂荒，原因就是生產工具不齊全、沒有配套的農具。

壽宴—不歡而散

1983年，這一年是李老太太66歲的大壽之年，也是輪到老太太到老二家居住的一年，按照分家的契約，這一年出了正月就該老二家接老人過去了。

這一年的正月初六，老太太過大壽，李二福的媳婦在壽宴上直接提出來：自己家住不開，而老大家比自己家多分了一間屋子，應該讓老太太繼續待在老大家。

這話遭到了李大福媳婦的反對，開始唇槍舌劍地抗議，日常的生活瑣碎都被揪出來，互不相讓，老太太哭著阻止這場爭吵，前來祝壽的眾人誰都不語，第一次看到那個原來讓人羨慕的富裕和睦的李家現在竟是這樣的光景。

眾人驚愕地看著這一大家子人激烈地爭吵。幾個年歲小的孩子，被嚇得哇哇亂哭，屋子里亂哄哄的。說到激烈的時候，老二媳婦踢開吃飯的小桌子，一把揪住老大媳婦的棉襖領子，開始了一頓撕扯，老二和老大都死死地拉住自己的媳婦，老大家的李孟開始推搡自己的嬸子，老二家11歲的李金也拿了一把笤帚胡亂地揮舞著。

1983年正月初六以后老太太就開始了眼淚不斷的生活。她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親生的兒子和當初像對待閨女一樣對待的兩個兒媳婦，竟然會反目成仇。自己主持的分家真的是分錯了嗎？可是自己真的是沒有任何偏向?。?/p>

幾個月之后，心事重重的李老太太終于支撐不下，帶著對重孫子的渴望和對這個家庭現狀的無限哀痛離開了這個世界。

地皮與落棗—戰火延續

那一塊空閑著的宅基地似乎成了戰場上的必爭之地。李老太太不會想到發喪結束后的第二天，老二媳婦就開始不動聲色地來到老大家門前的空地上，用樹棍圍起圍墻，在里面種上了青菜。

其實，隨著社會的發展，狹窄的兩間屋大的地方再也沒有人蓋上房子居住了，這塊宅基地已經沒有了什么太大的利用價值。但這事情還是引起了李大福媳婦的不滿。她不僅拿了鐵锨就把青菜亂鏟一氣，第二天一早還找到對方大吵了一架。

村里人重“面子”，宅基地雖然不值錢，但吵來吵去兩家人都覺得丟面子，于是兩家從此戰火不斷。

上世紀九十年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小莊村開始大面積地種植當地傳統種植的棗樹。李家的責任田都是挨著的，棗樹地也不例外。1995年秋，一場大風剛剛刮過。李二福和媳婦早早地就來到地里查看自家的棗子。棗樹的枝丫和棗子、樹葉被刮了滿地。眼看就要收獲，可是這一場大風就幾乎掛掉了所有收成，二福郁悶地蹲在地上抽煙：怎么就自己家的棗子落得多，再看大福家落得也沒有那么多

二福收拾了自家的落棗。但湊巧的是，大福下午也來看棗了?？粗鴿M地的棗子，老大和媳婦心疼得夠嗆，滿以為今年的棗子長得多，可以有個好收成，可竟然是這樣的結果?？赐曜约杭业乩铮仡^一瞅西面二福家地里可是干干凈凈，沒有什么落棗（其實剛打掃過了）。大福開始懷疑是不是二福家搗的鬼。

從此，落棗的事又成了兩家互相猜疑的一個事，兩家的關系更是雪上加霜，誰也見不得對方好。

群毆—沖突升級

時間到了2007年8月，一天早上，李仲正在家里說賣棗，在大門口蹲著，此時李二福、李銀、李二福媳婦三個人手里拿著木棍和鐵锨也正要去地里打棗賣棗。

走到李仲家前面的閑院時，李二福媳婦看到里面種了絲瓜，想起前兩天落棗的事，她本就很是氣憤。沒想到自己這么多天沒來看這空院，老大家居然早種上絲瓜了。她二話不說就把絲瓜鏟了，李仲媳婦出來問：“你們這是干什么呢？”

李二福三人就拿著木棍、鐵锨就沖著李仲媳婦去了，這時李仲也聞聲跑了出來，幾人發生了廝打。雙方又不斷打電話叫來各自的親朋好友，沖突于是升級為斗毆。

在沖突中，李仲用叉子一頓亂插，突然一下子扎到了李二福的臉，血水瞬時流滿了李二福的臉。雙方才停了手。而李仲的哥哥李孟也因為在沖突中受傷而進了醫院。

李二福右眼失明，許多工作都開始變得艱難起來。本來是木匠的他很難將原來的工作拾起來了。外出打工本來一天就有一百多元的收入，現在他也只能在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雖然是受害者，但是不知道李二福是否想到自己對導致這次打斗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2008年1月10日李仲因涉嫌故意傷害罪被深州市公安局刑事拘留，同年1月21日經深州市檢察院批準，李仲被執行逮捕。

偵查機關認定：2007年8月28日早7時許，李仲同李孟、李季弟兄三人與本村的李書東（李仲親叔）、李銀（李二福兒子）、董某（李二福妻子）因家庭糾紛發生沖突，乃至毆斗，李仲手持三齒鐵叉將李書東的右眼扎傷，經市公安局法醫門診檢驗鑒定李書東的傷情為重傷。

兩個月后，李仲的兒子出生，李仲沒有能夠第一眼看到自己盼望已久的兒子，并且，在以后的六年時間里，他只有為數不多的幾次機會通過鐵窗看到自己的孩子。那一個小生命，從他一出生到進入小學學習的兩千個日日夜夜，最需要接觸認知父愛的時間段里，缺失了應有的父愛。而李仲的妻子，除了變賣掉家里的所有糧食賠償外，還要照顧好自己剛剛生產的身體和孩子。此后的六年時間里，這個小家庭將面臨的是經濟上的窘迫和農業勞動上沉重的負擔，還有夜夜思念不在自己身邊的丈夫的傷痛。

》》觀察員手記

假如有那么多如果

這是很多年前的一樁刑事案件，但是它留給我的心痛卻是很深很深的……重新翻閱厚厚的案卷，我的內心久久難以平靜，那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現實生活中因為一些家庭矛盾、財產糾紛而兄弟反目、叔侄成仇、流血沖突的悲劇。難道這一切就真的不能避免嗎？或許李家人的故事能帶給我們更多有益的思考：

首先，如果李家分家依循法律程序？

李家人故事的緣起，矛盾的根源就是因為所謂的分家的不均。由于李家老太太對于大家庭的維護有著極其特殊的感情，她不愿意分家和近乎模糊的分家方式是陳舊的不可取的。主導權上，為了維護家長權，分家析產必須要得到家庭尊長的同意，并由其掌握主導權，決定分家析產的時間、內容，組織分家活動的進行，這是必需的。在程序上，一是需要中人的參與，“品搭”家產。“品搭”家產并不是絕對的平均分配，而是要求諸子所分得的財產在整體數額上的平衡。二是要制單拈鬮。向諸子和參與人公示并且獲得同意后，根據子數制作鬮單，制鬮完畢，即由兄弟拈鬮。最后，訂立分書。李家老太太在處理分家這件事情時既沒有讓所有家庭成員參與意見，也沒有“品搭”家產，更沒有制單拈鬮、訂立分書。缺少了中間人的參與，也沒有形成文字的“分家單”（分書），關于財產的分配空口無憑，這給后來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其次，如果李家家人能再多一些包容、體諒、理解，再和睦一些？

財富源于創造，家和才能萬事興。李家在計劃經濟年代能過上讓村里人羨慕的生活，可是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富裕起來，而李家卻落了伍。究其原因，就是李家人從前是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而后來沒有做到家和，也就是團結。相反李家人把大量的精力放在了彼此之間的爭斗上，耽誤了生產?？孔嫔系姆e蓄是難以久富的，即使有再多的財富，也只能坐吃山空。如果李家一家人和睦相處，不因為那一點小小的財產糾紛就鬧得不可開交，那么李家現在的日子應該也是紅紅火火的吧。

財物輕，怨何生？村民親戚之間應當多一點禮讓、尊重，少一點猜疑。無論是在那個物質匱乏的特殊年代，還是在物質相對豐富的今天，大家一起相處多年，彼此之間因為利益發生一些小糾紛和摩擦在所難免，這時多一些包容、體諒、禮讓、理解會化解矛盾，相反譏諷、辱罵和猜疑則會讓矛盾不斷激化升級。從李家的李大福、李二福以及他們的媳婦們來看，百善孝為先，作為兒女沒有體諒李老太太多年的不易與艱辛，處處計較，不是以善揚善，而是以惡激惡，最后兩敗俱傷……

第三，如果李家人法律意識不是如此淡薄？

單從李仲本身來講，缺乏法制觀念，性格沖動，在事態惡化的時候不能保持冷靜，控制自己的情緒，事情未得到妥善處理。相反，李仲沖上去和李金廝打起來，特別是后來為了出氣，竟然讓哥哥打李金，自己舉起鐵叉朝李二福的眼睛插去，以致造成嚴重后果，這不僅侵犯了他人的人身權利，而且也擾亂了社會秩序，造成極為嚴重的影響，因此，這種違法行為必須受到法律制裁。此案的教訓告訴我們：糾紛應當通過合法途徑解決，或者由他們與村里及有關方面聯合起來予以妥善處理。各種普法活動也應該多在農村舉辦，幫助他們樹立起用法律解決問題的觀念。

最后，如果有基層民間調解組織及時注意到這些苗頭，把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

新農村建設當中，各類矛盾凸現，維護農村穩定是基層工作重中之重的工作。

建議鄉鎮村把人民調解工作納入重點工作提上議事日程。充實鄉鎮調解委員會，健全和完善基層人民調解組織機構，設立調解聯絡員，保證調委會能夠在最短時間內了解情況、發揮作用。同時建立信息員隊伍，整合資源，建立長效工作運行機制，并建立月工作例會、聯席會議等一系列工作制度，把更多矛盾糾紛化解在基層和萌芽狀態。第三，發揮調解網絡優勢，建立縣、鄉、村三級調解聯動機制，通過三級網絡的聯調聯動，促使糾紛的迅速排解。

我們有理由相信，如果有了這些，李家的矛盾不會走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