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鏡頭

東永學

所謂特寫鏡頭，拋開專業含義，就是給人留下難忘記憶的生活瞬間，比如朱自清父親留給朱自清背影的那個瞬間。

一個人一生中一定會有一些難忘的記憶瞬間，而這些記憶瞬間當中親情的鏡頭最讓人心動，一兩個鏡頭會定格成終身難忘的銅版畫。

鏡頭之一

一天，仁增下班回家，媳婦出去打麻將了，走進家門，看到七十五歲的阿媽正在搟長面，阿媽有哮喘病，所以仁增一邊換拖鞋一邊抱怨阿媽不該過度勞累。

抬頭時，仁增看到阿媽正好回頭看他，他在阿媽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從來不曾看到過的表情，阿媽一臉幸福，微笑著問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仁增想不起來。

阿媽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給你搟長面著哩。

聽阿媽說話，那一刻仁增從阿媽的臉上看到了一種不曾看見過的、干凈而幸福的表情。

仁增知道，這種幸福只能出現在兩種人的臉上，一種是躺在母親懷里睡覺的兩三歲的幼兒，一種是為兒女做著力所能及的事的父母親。

長面，是方言，用手工搟出二尺長的面條，下鍋里煮熟，舀上臊子，拌上油潑辣子、蒜泥，澆上醋，好吃。農村里，有過生日的，家里人一定要讓過生日的人吃一碗，寓意長壽和富貴不斷。

鏡頭之二

十幾年前，我和桑杰在鄉下一所小學教書。那時候的日子很無聊，幾乎天天晚上喝酒。

一晚上，大家喝得正起勁時，桑杰說：完了完了，出大事了！

看著他大驚小怪的樣子，問發生了什么事，桑杰說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阿媽和家里人等著他回家過生日。

結果引來了大家的一陣哄笑，說三十好幾的人還過什么生日，喝酒喝酒。

聽大伙這么一說，桑杰也就不再說回家了，吆五喝六又開始鬧騰。

到了晚上十一點多，有人在敲學校的鐵大門，我以為是村里那個酒友知道我們喝酒，也湊熱鬧來了，跑去打開大門，是桑杰的媳婦和小女兒，她們打著手電筒找桑杰來了。

回到喝酒的宿舍，桑杰媳婦抱怨道：你不知道阿媽的脾氣嗎？說好的回家過生日，喝、喝、喝！

大家打圓場的時候，桑杰說：別說了，大家去我家吧，有你們陪著，阿媽不會罵我的。

當時心底里偷偷笑話過桑杰：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還害怕母親。

來到桑杰家，我有點傻眼。

案板上凉攤著手搟的長面，桌子上擺好了炒菜、辣醋之類，老阿媽端坐在土炕里面，一家人眼巴巴等著桑杰。

桑杰十歲的兒子說：阿奶、阿媽太陽沒落山就開始準備了，阿奶還親自搟了兩案子長面，你又喝貓兒尿尿去了。

看到有外人在，伯母制止孫子說：當兒子的人前不能罵老子，喝酒就是喝酒，啥喝貓兒尿尿。

七十多歲的老母，在兒子的生日忘不掉讓他吃一碗長壽面，人前小孫子抱怨兒子，她還要護短。

看到此情此景，我們很羞愧，趕緊給伯母認錯。

看到兒子回來，伯母滿臉笑意，只說了一句：我就知道你們幾個“賊打鬼”在一塊喝酒。

“賊打鬼”是長輩對小輩人的一種愛稱，只有特殊的場所，特定的情境下，他們才會用這句話表達這種愛意。

鏡頭之三

耿登的阿媽去世了，土族人家老人去世，會脫下身上所有的衣服，只用一件黃布做的叫“布日臘”的套子裝起來，然后放進靈轎里。

耿登他們脫下阿媽的襯衣時，襯衣的左胸口縫有一個小口袋，阿媽用一個別針別著袋口。

打開別針，口袋里是折疊起來的三張錢，兩張五十元的，一張一百元的，折疊時間太長，五十元的兩張折疊處已經磨爛，錢變成了三截。

耿登說，參加工作沒多長時間就結婚生子，緊接著買房子，錢一直壓制著人，他不記得給阿媽給過多少錢，大面值的也就是兩三次，想不到老人家根本沒有花。

她為啥不花這點錢呢？

大家無言，這還需要答案嗎？

耿登把折爛的錢粘好，一直裝了很長時間，他不知道這二百元錢該花到什么地方。

一天，他陪著幾個外地來的朋友到佑寧寺朝拜，突然心中豁然，他用阿媽用體溫溫暖了五六年的二百元錢請了大大小小的十二盞酥油燈供在了佛前。

酥油燈放出橙色的光芒時，耿登說，他看到阿媽在佛光里向他微笑。

鏡頭之四

那是上世紀80年代，我參加完中考，沒有直接回家，走順路去了小姨家，到小姨家，他們正在收割，我就幫了四五天忙。

考試來去四五天，幫忙四五天，到家時十多天。那天早上走進家門，阿媽正在菜園子里忙活著，一股祈求神佛保佑的桑煙味縈繞在院子里。

土族人家，一般是每月的初一、十五早上煨桑，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阿媽為什么要煨桑呢？

阿媽說：你不是去考試嗎？從你走了的那天早上，我一直在煨，我還以為你一直在考試哩。

阿媽不識字，她盼著兒子能考上學，兒子在縣城考試，她在家里用一種古老的方式給兒子助力。

十多天，天天早上煨桑，虔誠叩頭祈禱。

那個時候，我傻乎乎地問：我還有十天不回來，您還會天天煨桑嗎？

阿媽說：會啊！

一句話讓我無語，從那個時刻，直到今天。我看到無數天使，用她們的雙手和神奇的魔力把親情的天空擦拭得湛藍湛藍，我的眼睛和心空都被倒映成蔚藍。

【責任編輯 趙 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