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組詩）

陳德根

城郊

冬日的陽光格外晃眼

城郊的爛尾樓

裸露的鋼筋

銹斑順著草莖

往上攀援。郊游的人

看著這一切，或沉默

或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都視為給這些自然偉力由衷的贊美

午后的城郊，用使人感傷的空曠來

容納這些靜物。臨近的小河

容忍上游漂流而下的廢棄塑料包裝袋

草木、流浪貓的尸體……

在此堆積。從城里趕來

寫生的女畫家

在橋上支起畫夾

這個不合時宜的人

她在布上畫鵝黃色的草莖、以及

鋼筋的銹斑。于是，郊區的這些

我們看到頹敗的一面

在她的手上以美的形式出現

腐朽化為神奇，而我

卻深切地感受到城郊的寬容

用博大的內心去砥礪人類的傷害

層出不窮的規劃，無數次的推倒重來

它的無言和寬容

就像我們莫測的命運，讓我們

又恨又愛

漸漸

——致母親

內心的愧疚，不舍晝夜

冬天的五塘河也是，水位回到

春天的刻度。只有河岸上的

苔痕還似去年

那般青翠，想到你

心中就拂過溫暖的春風

可是，漸漸地，我接受了

你不在塵世的事實。漸漸地

只剩下愧疚

岸邊的蘆花又白了。我就坐在岸邊

給你寫寄不出的信

一日一封，折疊又展開

我會一直寫，一直想念你

一直寫到老，等我白發蒼蒼

面對死亡和離別

就像面對日常事物

我內心的庭院有人

打掃過了。風一遍一遍地吹

哪一遍都高過五塘河

哪一遍都貼著地平線

像我對你的愧疚

一直存在，一直貼著心口

山居

有菜地在洼地守著水土

有闊葉林在托舉天空的高遠

有素食者反省，有細腰的螞蟻

在搬動甲殼蟲的殼

有小眼睛的松鼠

半跪在林間，它數著松果

陽光照耀著懷孕的苔衣

我愛著目之所及的這些

我習慣了草履、布衫、粗茶、淡飯

的日子。我愛每一只飛禽走獸，我迷戀它們

造訪我時眼睛里的謹慎和信任

我愛緩慢地往山崖下墜的夕陽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日出而作

日落而息，在山間

我俯身，就與勤勞的螞蟻比肩

我若登高，必看到天上彩云

追月，目及之處，土肥水美

大地的子民或耕種

或收獲，如我一般深切愛著

塵世間簡單的生活

春風吹

我在淺水邊垂釣

編葦席的人，在濕地里

唱無詞的歌。有人在下種

有人激動地擂著大地的鼓

我想念的白云，它在空中飄蕩

坡上，春草喂養的羊羔

它們跟著我漂亮的妹妹

下河河水，山上的青草又肥又美

太陽底下，有上了年紀的牧羊人

在打盹，每一棵樹枝上

芽孢在悠悠地吹著春風的口琴

春風吹，我的眼睛里

白日里所見，都那么美

那么真實

山居：黃昏

山居者繪山居圖，窗下

有蜈蚣突然現身

山腳下，月亮亮晃晃，像一間

燈火通明的大屋子

大地敞開了自己，近處的樹上

貓頭鷹咕咕叫，我被它的歌聲

感動。此刻，只有樹上的鳥巢

和我一樣孤單

它像剛剛掛上去的燈籠

閃爍不停的，是暮色

是夜晚，在悄悄地

往山下移動

懷念

春天到了，苜蓿

鋪到了山頂，深耕過的田地里

微風把我們的腳印磨得越來越小

四處都是春風招搖的身影

池塘邊，有柳枝在包藏禍心

低矮的灌木叢，像母親

坐在她，午后陽光照耀下的墳角

很多年了。大地上的萬物舊貌換新顏

時間靜靜地流逝

在春天里，人間的暖床上

我就像一叢幸福的喬木

激動得束手無策

風一吹，我就不停起伏

隨著大地轉動笨重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