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錢什么時候可以花呢（外一題）

趙新

農歷臘月二十五，鄉長來我們村慰問困難戶時，親手交給了梁山大叔200塊錢。鄉長對梁山大叔說：老人家，眼看就要過年了，你拿這些錢買些白面買些肉，再買些豆腐買些粉條兒，如果可以的話您就再買兩瓶酒，過年時一定要吃好喝好，一定要高高興興吃上餃子！鄉長又說：大叔，您看清楚，這是兩張大票，每張100元，合起來就是200元！

鄉長拍了拍梁山大叔枯瘦的肩膀，又和梁山大叔緊緊地握了握手，就走了。望著鄉長的背影，梁山大叔突然熱淚滂沱：他一身病痛，孤身一人，如果不是鄉長在心里掛念著他，給他雪中送炭，過年時他真吃不上餃子！

梁山大叔很受感動，任憑他的淚水洶涌澎湃地流。

鄉長走了工夫不大，村長來了。村長摸了摸梁山大叔的炕，說熱乎，真熱乎；村長看了看梁山大叔的被窩，說厚實，真厚實。村長問梁山大叔過年還有什么困難嗎，老漢很真誠地搖搖頭說，沒有了，沒有了，村長你放心，這回什么困難也沒有了。

村長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村長說：大叔，我是來向您傳達鄉長的指示的，他說他給你的那200塊錢，你先不要花，而是等一等再花……

梁山大叔愣了：是嗎？花這錢還有什么說講，還得看好日嗎？

村長說：鄉長告訴我，明天縣電視臺的記者來咱們村采訪，到時候要和你老人家談話。他們和你談話的時候，你要把那200塊錢捧在胸前，熱淚滾滾地說，這是鄉長給我的錢，謝謝鄉長對我的關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鄉長……

梁山大叔說：村長，你不用教我，這話我會說，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保證比你教我的還好！

村長說：大叔，你可不能麻痹大意，人家還要給你錄像，還要在縣電視臺播出。鄉長說啦，這事要準備充分，不能冷場，不能砸鍋！

村長讓梁山老漢演習排練一下，以便做到胸有成竹，從容應對。村長自告奮勇扮演縣電視臺的記者，抓起梁山老漢的搟面杖伸到老漢面前說：大叔，比方說這就是記者的話筒。現在我問你，老人家，當你從鄉長手里接過那200塊錢的時候，你高興不高興？

梁山老漢很認真地把那200塊錢捧到胸前，很認真地說：高興，鄉長給我送錢，當然高興！

村長又問：激動不激動？

老漢說：激動，鄉長給我送錢，當然激動！

村長再問：大叔，現在你最想和廣大電視觀眾說些什么？要說心里話，最好只說三兩句話！

老漢的淚水長長地流了下來。老漢一邊流淚一邊說：我是一個病人，我是一個孤人，如果鄉長不來看我，我過年就吃不上餃子。我非常感謝鄉長對我的關心，他讓我感到溫暖，感到幸福，感到四面八方都有我的親人……

老漢真的把村長當成了記者，說著說著竟泣不成聲。

村長十分滿意。村長扔了手里的搟面杖說：好，很好，如果再把鄉長突出一下，再掛上村長的名字，那就更好！梁山大叔，謝謝你，咱們明天再見！

老漢把村長送到院里時，扯住他的后衣襟悄悄問道：村長，那我這200塊錢什么時候可以花呢？今天是臘月二十五，明天是二十六……

村長說：你后天就可以花，不，等明天記者們走了以后你就可以花！

第二天梁山老漢等啊等啊，等得太陽落山了，縣電視臺的記者們沒到村里來。

第三天梁山老漢等啊等啊，等得星星眨眼了，縣電視臺的記者們沒到村里來。

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八日，明天就開始過年啦。

早晨起床之后，梁山老漢就找到了村長家里，問那200塊錢自己能花不能花。老漢說：村長，今天是最后一個年集，我再不托人進城買東西，過年就吃不上餃子啦！你趕緊打個電話問問鄉長，那記者們還來不來，他們到底哪天來？村長說：大叔，我知道你很著急，電話我已經打了八回啦！鄉長說縣電視臺的記者是他小舅子，今天上午肯定來，你再堅持堅持吧！老漢說：那他們今天要是不來呢？不來不就耽誤我過年啦？村長說：大叔，咱得聽鄉長的話啊，咱敢得罪鄉長嗎？這樣吧，我現在就借給你200塊錢，你先托人進城買年貨；等記者們走了以后你再把錢還給我，這不是兩全其美嗎？老漢說：不，我不借你的錢，我有錢就不能再借別人的錢，我不能欺騙別人，也不能欺騙自己！村長說：要不你就先拿你那200塊錢去買年貨，等記者們來了我再借給你200塊錢，你拿著錢在鏡頭前面晃一下！老漢說：不，明明那不是我的錢，我晃蕩什么？那不和你前面說過的一個樣嗎？村長說：老人家，你這也不那也不，我可就沒有辦法啦！老漢說：有，我想通了，我聽鄉長的話！

鞭炮聲中辭別了舊歲，鑼鼓聲里迎來了元宵。正月十五，梁山老漢終于等來了縣電視臺的兩位記者，他們到我們村里錄制村劇團的文藝節目。老漢大喜，一手拉著一個把記者請到家里，拿出那兩張大票說：同志，我是一個病人，我是一個孤人，如果鄉長不來看我，不來給我送錢，我過年就吃不上餃子……

村長打斷他的話說：老人家，你別說啦，別說啦！

老漢說：我再說一句，我的錢可以花啦！

開門，關門

春天的時候，他從市里回到鄉下的老家，打算在青山綠水鳥語花香的環境中住些日子。他在老家還有幾間房子，還有一處小院，還有用青磚壘起來的三面院墻，還有兩扇油漆斑駁的大門。想當年他從這所小院里走了出去，先上大學，后當科長，再當局長；現在退居二線了，什么也不當了，還原成了一位普通的平民百姓，因此回得家來，過一過他很是向往的田園生活。

既然回到自己的老家，既然成了普通的百姓，他就扔掉了那身官氣，那身嬌氣，那身傲氣，竭力做到和村里的叔叔大伯、哥哥兄弟們一樣，樸實厚道，勤懇辛勞。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掃庭院，擔水拾柴，買菜買米，自炊自食；他走親訪友，噓寒問暖，握住鄉親們的手久久不放，說到動情處時滿眼是淚。

他想還是老家好啊，老家的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無欺無詐，無虛無假，過這樣的日子渾身舒坦，滿心愜意！

那天早晨他從山上拾柴回來，推開大門進到院里后，就情不自禁地一如既往地關嚴了那兩扇大門。他之所以關嚴那兩扇大門，緣于多年的生活習慣，他在市里上班，最要緊的是關嚴自己的門戶，出去也關，回家也關，不把門關嚴鎖好，就像犯了天大的錯誤，心里就很不踏實！

他把柴禾放在院里，洗手洗臉，抽煙歇息。他很興奮，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見了侄媳婦喜鳳，一個說話直來直去、潑辣開朗的中年女人。

喜鳳招呼道：二叔，你還親自拾柴禾呀？你那么大的官，不怕失落了官體？如果沒得燒，你到我家抱柴禾去！

他說：謝謝，謝謝。我拾柴禾一舉兩得，又能做飯燒炕，又能鍛煉身體！

喜鳳說：二叔，你這次回來大家反映可不賴，說你沒架勢沒官氣，和我們種地的老百姓合得來說得來，不像……

他說：喜鳳，我就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老百姓呀，我可不敢……

喜鳳不高興了。喜鳳說：二叔，我剛夸獎了你幾句你就和我打官腔！你知道嗎？越不是老百姓的人才越說自己是老百姓，真正的老百姓誰說這話？除非他是個瘋子，是個傻子！

他一下子噎住了，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喜鳳見他難堪，趕緊扭轉了話題。喜鳳說：二叔，我問你一句悄悄話，你一個人回來，不想我嬸子？

他笑了。他說：我和你嬸子老夫老妻了……沒有她我倒清凈，我倒安生！

他往回走，喜鳳往自家的菜園地里走。剛剛走了幾步，喜鳳返回身來，又把他叫住了。喜鳳喊道：二叔，你在家好好等著，我一會兒給你送菜去，我家的菠菜小蔥綠得鮮亮，嫩得流水，枝枝葉葉都頂著露珠；我昨天還做了豆腐，那豆腐又白又細，又香又醇，一吃就是老家的味道，一會兒一塊給你送去！

他最喜歡吃小蔥拌豆腐。喜鳳一席話，豆腐有了，小蔥有了，再喝一袋鮮牛奶，早餐有了。

扔掉了手里的煙蒂，他開始打掃院子；院子打掃完了，喜鳳沒有把菜送來。

他又開始整理內務，屋子里收拾干凈了，喜鳳沒有把菜送來。

看了看表，8點多了，鄉親們都該下地干活了。

他想，喜鳳不會哄我吧？她雖然不是我的親侄子媳婦，可也沒理由糊弄我！

他想，喜鳳可能太忙，忙忙碌碌中把送菜的事情忘了！

他吃早飯時天空開始下雨。那雨不大不小，沙沙啦啦，纏纏綿綿。他原準備吃飯之后去看望村里的老黨員趙老慶大伯，這位德高望重的85歲的老人身板還很硬朗，還能下地做活，還能鋤草、澆水、施肥，還能騎自行車。看著那飄飄灑灑沒完沒了的雨，他只好放棄原來的計劃，坐在屋里讀書看報，喝茶抽煙。他的大門一直緊緊地關著，他以為那很正常，那很自然。

雨停了時已是下午4點，他很快走到了村前的沙灘上，欣賞那被雨水洗刷了的梨花槐花、綠水青山。

他又碰見了喜鳳。喜鳳剛從地里回來，滿身是泥。

喜鳳有些激動，開口便問：二叔，你今天跑到哪里去了？

他說：我一直在家呀，今天下雨！

喜鳳說：那不可能！我早晨給你送菜，你的大門關著；我中午給你送菜，你的大門還關著……

他說：關著是關著，可是我就在屋里，真的是在屋里！

喜鳳搖了搖頭：哎呀，你人在屋里，還關什么大門？你有什么秘密？你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該不會是和哪個女人在一起睡覺，怕鄉親們逮住，臉上不好看吧？二叔，老慶爺爺把腿摔斷了，你知道嗎？

他大吃一驚！他說：老慶大伯把腿摔斷了？怎么摔的？昨天我還看見他在地里干活……當年他打日本鬼子也沒受傷啊！

喜鳳說：老慶爺爺見今天下雨，就想到你家里歇一會兒，第一次去你關著門，第二次去你關著門，第三次再去在雨地里跌了跟頭……

他急急忙忙跑到老慶大伯家里時，老人正在炕上躺著，右腿纏滿了繃帶，臉上的表情非常痛苦。老人拉住他的手說：孩子，你今天不在家嗎？既然在，還關著大門啊？你是嫌我們渾身是土，怕我們打擾你吧？

他掉下兩眼淚水說：大伯，不是，真的不是啊！

老人把眼合住了，大概是疼痛難忍，兩條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傷筋動骨100天，老慶大伯該怎樣打發今后的日子？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時，他的兩扇大門被人打開了，院子里鋪滿了鮮紅的落霞，頗顯亮堂和溫暖。他走進屋里，看見桌子上放著一捆菠菜，一把小蔥，一盆又白又嫩的豆腐，還有幾枝紅潤的剛剛采下來的香椿芽兒。

他知道喜鳳來過了；喜鳳給他打開了大門。

責任編輯 謝志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