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招和,陜西安塞人。作品散見于《延安文學》《西部散文家》等。
清晨,出延安古城,上包茂高速一路南行,匆匆掠過的嶗山谷地,正值草木茂盛,野花吐艷,潮濕的空氣中彌漫著蜂蜜的清香。途中,又上青蘭高速向西而行,一連穿過幾個隧道以后,才走出了狹長的山谷。此時,透過車窗望去,兩邊綿延起伏的山巒,郁郁蔥蔥,仿佛兩道綠色的屏障,把黃土高原裸露的溝、梁、塬、峁裹了個嚴實;撲面而來的寬闊、碧綠的平川里,河渠如網,水田如織,一派生機盎然。這便是素有“塞上江南”美譽的葫蘆河流域……
一
薄薄的霧氣,如煙似紗,彌漫著綠蔭如蓋的子午嶺山脈。我們一行20余人從一個叫五里鋪的地方驅車上山,去尋覓2000多年前秦人開辟的一條古道。
山坡上,叢林茂密,野草萋萋,除了往來車輛碾出的兩道隱約的轍印外,幾乎很難辨別出地面上的道路來。一輛輛越野車早已失去了高速路上的威風,蝸牛似地在灌木叢中顛簸而行,行至車路梁時,眼前才漸漸地隱現出了一條寬闊而野草叢生的古道來。據介紹,這條古道是子午嶺上最為完好的一段,長約8公里,路基寬均在30至45米之間,最寬處達60米左右。路面上只有一些低矮的茅草叢生,并無一顆喬木生長,而兩邊則是叢林茂密,古木參天。據當地人講,古道土質非常堅硬,曾經有人在平坦的路面上嘗試著耕種,但皆無收獲。于是我與幾位獵奇者,從一個叫埡口(即“凹”型的山口)的地方爬上山巔,翹首瞭望,湛藍的蒼穹下,一只山鷹在空曠、寧靜的山谷上空自由盤旋,下面,沿著山脊走勢的寬闊、平坦、順直的千年古道宛如一條延伸的綠茸茸的地毯,又若一道看不到盡頭的通天的綠色走廊,在廣袤無垠的子午嶺林海中穿行……
行走在這條沉睡的千年古道上,仿佛行走在一條沉甸甸的中國古代筑路史的長廊里。
古道因路線大體南北相直,故稱“直道”或“秦直道”。在陜北俗稱“皇上路”、“圣人條”(匈奴語稱路為“條”),即為皇帝所修筑、使用的道路。據文獻記載,秦并吞六國、一統天下以后,秦始皇制定了一系列治國方略,并實施了兩項舉世矚目的浩大工程:一是修筑了萬里長城;二是疏通了通往六國的“弛道”和修筑了一條貫穿南北的“直道”。《史記·蒙恬列傳》云:“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塹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由此可見,這條古道是秦始皇于公元前212年至公元前210年命大將軍蒙恬監修的一條國防軍事通道。此道南起云陽(今淳化縣),北至九原郡(今內蒙古包頭市),全長約700多公里。
秦直道途經子午嶺、穿越黃土高原時,多依山勢塹山成路,臨谷或低凹處采用黃土墊方夯筑(即“塹山堙谷”),是我國古代唯一沿山脊和高地選線而修筑的國家級交通大道,比歐洲人自以為是的“羅馬大道”,還要早幾百年,被后世譽為中國乃至世界高速公路之祖。但是,在秦始皇崩逝沙丘、蒙恬含冤而死之際,秦直道并沒有竣工或沒有完全竣工。于是喜好巡游的秦始皇也只能死后“遂從井陘抵九原”、“行從直道至咸陽”魂游巡視一番,也算了卻了生前的一樁心愿罷了。
據文獻記載,秦直道建成之后還未來得及發揮作用,大秦帝國就在紛紛揭竿而起的民眾討伐聲中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其強大的防御威懾作用,足以使秦王朝在國運多舛的那一段時間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卒不敢彎弓而抱怨”。至于秦直道真正發揮作用,是在漢唐及以后。漢武帝征朔方、唐王李世民征突厥、赫連勃勃攻長安,以及大宋與西夏長達百年的戰火綿延,子午嶺上的秦直道曾經是交戰、運兵的交通要道。明清以來,秦直道不僅僅局限于軍事防御,而且逐漸地演變為民族之間政治、經濟、文化交流的重要紐帶和橋梁。
在子午嶺山下,民間傳說有一個叫“斬兵莊”的地方,也就是傳說修筑秦直道時對一些企圖逃跑、消極怠工或延誤工期的軍工、民工處斬的地方。近年來,果真在附近的一個村落里,考古發現了許多當年受刑而死的亡人遺骸。看來其傳說,也是事出有因啊!不過,大秦帝國的興衰之所以這么短暫,除了其嚴刑酷法的暴政之外,繁重的徭役、兵役、苛稅的確使當時的黎民百姓苦不堪言,怨聲載道。當年,史馬遷曾隨巡走過此道,并長嘆道:“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見蒙恬所為秦筑長城亭障,塹山堙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這可謂古往今來第一個站出來對秦人修筑直道的利弊得失進行了歷史性的總結。
遙想當年,幾十萬筑路大軍,用原始的生產工具,沿著山嶺、沙漠、草原修筑長達700余公里、寬50米左右的車馬大道,且僅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就完成了勘察選線、組織施工、修建驛站等任務。其工程之大、速度之快、質量之高,在中國乃至世界筑路史上堪稱奇跡!
二
葫蘆河支流眾多,其中最大的一條支流叫川子河。在川子河北岸大白山南麓有一座叢林掩映的石窟,又名川子河石窟。
石窟坐北面南,依崖而鑿,現存一字排列的大小10個洞窟,小龕65個,自東向西分布在長約70余米的山崖上,其中有造像石窟7個,造像3370余尊。據文獻記載,此窟始鑿于隋大業年間,唐、宋、元、明、清各代均有續建。目前,保存最為完整、規模最大的是六號窟,即石窟的主體部分,共有造像3000余尊。在主窟出口的巖壁上鑲有一塊清同治年間的功德碑,上面刻有許多人的名字,且籍貫都是湖南。由于往來游人的撫摸,碑面油黑錚亮,格外醒目。主窟前面有座磚木結構三開間二層小樓(稱藏經樓),樓前是寺院,院門正上方有一方匾額,刻有“石泓寺”三個遒勁大字。
主窟高5.4米、寬10.3米、深10.7米。中央有基壇,壇的四角各有一個方形的通頂連地的大石柱。壇上有一佛二菩薩二弟子,佛與菩薩均結跏趺坐于蓮花座上,二弟子分立兩旁。釋迦牟尼佛盤坐在束腰六角的蓮花座上,佛高1.86米,基座高1.59米。佛頭飾螺髻,兩耳下垂,右手置膝,左手放在小腹前,身著敷搭雙肩袈裟式外衣,袒胸,雙目微閉,善貌莊嚴。佛壇的石柱上有大小造像1331尊,窟內石壁上有大小造像1947尊,窟頂刻有幾何形花紋,書有“香花供養”“釋迦如來”,且是左右對稱的楷書大字。
石窟造像千姿百態,栩栩如生。略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細觀錯落有致、排列有序,仿佛步入了一個場面宏大而秩序井然的佛界盛會,與會者都聚精會神地聆聽著釋迦牟尼佛的演講。觀賞之余,一組牧童牧羊的造像與主佛下面手能伸進去的一個小洞穴,引起了我的好奇。據講解介紹,牧童牧羊說的是石窟的由來,小洞穴則講的是大山背后一條河流的命名。傳說鑿窟而棄石碴碎片,就是通過這個小洞穴運送到山后邊的溪水溝里。因此,那條溪水便得名為石碴子河。說奇也怪,石泓寺門前道路通暢,小河也清澈見底,周邊也無石碴堆積,而石泓寺背靠的方圓幾十公里的大山后邊水溝里,卻布滿了人工雕鑿而廢棄的石碴碎片。倘若這些石碴碎片果真是石泓寺遺棄的,真乃鬼斧神工也!
石窟雕刻技藝精湛,異彩紛呈,但唐代風格尤為凸顯。特別令人欣慰的是,在這里不僅能觀賞到唐代男身菩薩造像的風貌,而且還領略到唐代以后不同時期菩薩造像演變的藝術魅力。從石窟總體藝術創作而言,造像形體健美,神態端莊,表情嫻雅,除了個別造像風蝕剝落外,幾乎看不出多少殘缺,可以說是我所見過的保存最完整、最完好的石窟造像。要說殘缺么,也是近幾十年所發生的事。佛壇上一尊菩薩的頭顱被人瘋狂地盜走,主佛后面石壁上的三個小佛陀頭顱,傳說被一個藝術家考古時生硬地攫走……嗚呼,古人惜之護之,尚且如此,況今人呼?使人在感觸與欣賞之外,又多了一份惆悵與期待。
走出石泓寺,漫步于溪水潺流、水鳥戲語的川子河畔,凝視著蒼山蔥蘢的山巖石窟,讓人在盡情享受著人文與自然完美和諧的同時,也領悟著“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的禪意。
三
葫蘆河,發源于子午嶺東北邊緣,流經富縣,在洛川縣交口河匯入洛河,全長約100多公里,是黃土高原上少有的四季清澈的河流。河水呈墨綠色,因而名“黑水”。《鄜州志》記載,“水黑曰盧,故名盧河”,因“盧河”而被誤傳為葫蘆河。也有一種傳說,河流蜿蜒迂回,狀若葫蘆,故名葫蘆河。
古民謠云:“五谷雜糧遍地有,九州不收鄜州收”,“播種見苗收一半”。說得正是葫蘆河流域氣候濕潤,水源充沛,土壤肥沃,旱澇保收的實況。千百年來,葫蘆河流域適宜多種農作物生長,發展種植業和養殖業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早在唐代,葫蘆河流域出產的稻米,就以口感好、香濃郁而備受青睞,曾作為貢品晉獻皇宮,并稱之為“鄜州貢米”。就目前而言,葫蘆河流域仍然是黃土高原主要的產糧區和水稻種植區。如今,人們在普遍采用高科技種植水稻的同時,也在葫蘆河與暖泉水交匯的屈家溝村(相傳出產“貢米”的地方)一帶,嘗試著用古法種植無污染水稻,但愿在將來的餐桌上人們能嗅到昔日“鄜州貢米”的馨香。
剛到藥埠頭村,耳邊就傳來了一陣陣雞鳴狗吠的叫聲,也許我們的不約而至,討擾了這里的恬靜。應聲而去,一片平坦而碧綠的河灣谷地便映入了眼簾,田埂地頭間躺臥著幾頭歇息的耕牛,如織的水田里農夫們正在插秧,一派江南水鄉的自然風情,讓人思緒油然舒暢。于是我便想起了1942年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視察葫蘆河川時而作的一首詩來,“清湍長流葫蘆河,塞上江南風景多。愿效李冰興水利,桑麻萬頃并嘉禾。”
在張家灣油房頭村的原野上,有一座古塔叫白骨塔,形狀酷似古埃及的“金字塔”。該塔有一篇銘文,銘文曰:“楚軍仁勝,左軍中營左哨童,為收掩骨事知乃等。……葬體橫片,白骨成壘,無人掩蓋。……見之甚凄,差勇丁四處收撿骨骸,掩蓋于墓,免暴露于荒野。倘爾居民見骨,撿丟塔內,則眾孤魂陰冥中,感爾等之德也。時在同治甲戌年蒲月。”據史料記載,清同治年間,陜甘回民暴亂(史稱“同治回亂”),一時間平靜祥和的葫蘆河流域血雨腥風,哀鴻遍野。特別是清同治七年至八年間,回民軍與大清湘軍在這一帶先后激戰了四次,逐戶連村的屠戮,使無辜死難者遍及鄉野,整個葫蘆河流域十戶九空,幾無遺民。欽差大臣左宗棠督辦陜甘軍務時,見尸橫遍野,白骨累累,遂命兵勇收撿遺骸以葬,并建塔紀念。如今,像這樣的白骨塔在葫蘆河流域還有多座,可見當年兵燹之慘狀。清末到民國初年,葫蘆河中上游一帶幾乎成了荒無人煙的原始林區。
烈日炎炎,野草萋萋,從古塔里襲來的絲絲陰風,似乎還是那樣地滲人。撫摸著蒼涼而低吟的古塔,腦海里仿佛又浮現出了川子河石窟的那塊碑記來。碑上鐫刻的湘人,會不會就是當年那場廝殺中的兵勇?曠日持久的屠戮與廝殺,難免禍及無辜,而自己又不能自拔,于是心存僥幸地來到了大山深處的石泓寺,懺悔思過,布施行善,也總算是一種心靈的自我安慰吧!倘若如此,我們在詛咒那場曠日持久的屠戮和憐憫數以萬計的無辜者的同時,更應該反思戰爭和珍惜當今來之不易的和平環境。
在葫蘆河流域有一句順口溜,“東倒西歪房,南腔北調人。”說的就是“同治回亂”之后大批外來人遷徙到這里,與本地人在生活習性等方面的一些差異。據不完全統計,這里遷居著幾乎囊括了我國不同省份的人群。時至上世紀三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葫蘆河流域仍然是天南地北移民的“天堂”。如今,正是由于大量外來人的遷入,并與本地人長期和睦相處、共同努力下,葫蘆河流域才漸漸地恢復了昔日的繁榮與祥和。
四
據《元和郡縣圖志》的記載,隋朝開皇三年,朝廷命戶部尚書崔仲方在葫蘆河與其支流交匯處的臺地上筑城,并修渠灌田,教民秧禾,發展生產。當時,因“城枕羅原水,其川平直,故名直羅城”,也就是現在的直羅鎮。
夕陽下,山坡上矗立的唐代古塔盡顯滄桑,山下古老的小鎮炊煙裊裊。站在高聳的直羅戰役烈士紀念碑下,耳邊仿佛又響起了當年那驚心動魄的槍炮聲……
那是一個寒風凌冽的冬天,葫蘆河流域下了一場大雪。剛剛從二萬五千里長征走過來的中央紅軍,還未來得及休整,蔣介石就趁機調集了東北軍五個師的兵力,分兩路合圍,企圖東西并進,一舉圍殲中央紅軍于葫蘆河、洛河之間。據當地一位老人回憶,聽說要打仗,許多人跑進了山里躲藏。隊伍來到直羅鎮時,穿的拿的看起來還不如山里的“土匪”闊氣,與國民黨的軍隊更是沒法子比。戰士都穿著草鞋,有的還穿著袍子,有的腿和腳都凍爛了。女人也不少,有的還抱著孩子。就是這么一支饑腸轆轆、衣衫襤褸的疲憊隊伍,與裝備精良、數倍于自己的強悍之敵在這三面環山的小鎮里拉開了決戰的序幕。1935年11月20日,國民黨先頭部隊109師在飛機的掩護下,進入了紅軍預設的伏擊圈內。同時,國民黨106師、111師進入直羅鎮西北的黑水寺地區。戰斗從21日拂曉打響,24日上午結束,全殲敵109師又1個團,擊斃1000余人,俘虜3500余人,繳獲了一大批數量可觀的槍支、彈藥、馬匹,以及入冬的一些軍需物資。一位目睹了戰后盛況的老大娘告訴我們,當時,村里只有40多戶人家,一下來了這么多人,除了個別傷員給安排住宿外,大部分戰士在雪地上圍著火堆過夜,看著叫人心疼。聽說隊伍兩天都沒吃上一頓飽飯,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動手,有糧的拿糧,有灶的搬灶,家家戶戶壘灶做飯,小麥、豆子來不及加工,一塊倒進鍋里煮,戰士、俘虜都排著長隊打飯,一人一大勺煮熟的麥豆,像過年一樣熱鬧紅火。
這次戰役的勝利,徹底粉碎了蔣介石對陜甘革命根據地的第三次圍剿。毛澤東在總結直羅鎮戰役時指出:“直羅鎮一仗,中央紅軍同西北紅軍兄弟般的團結,粉碎了賣國賊蔣介石對陜甘邊區的‘圍剿,給黨中央把全國革命大本營放在西北的任務,舉行了一個奠基禮”。
如今,古鎮硝煙遠去,彈坑生綠,日夜流淌的葫蘆河水,仿佛還在訴說著70多年前的那場驚心動魄的戰斗……
夜幕下,小聚古稱鄜州的富縣縣城后,原路返回。途經洛河大橋時,不經意間,燈火闌珊處一尊高聳的躍蹄騰空的梅花鹿塑雕,又勾起了我對鄜州由來的遐想:一個特別富有詩意的“鄜”字,讓人情不自禁地又聯想到了葫蘆河流域最有靈性的野生動物——鹿,一個黃土高原生態完好的令人心馳神往的有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