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辛
1
此刻 是公元2013年7月16日
晚上9點48分 我先是想起了
上個月的寧都之行 幾號來著
我們去瞻仰了 免除毛澤東
軍事指揮權的“榜山翁祠”
而后 又去了他的故居
我站在門口 對進屋的朋友們
說:要從這兒 對 對
要把歷史的皮尺 我說的是
皮尺的零刻度 按到這兒
這兒 才是丈量毛澤東
生命高度的最低點
對 就是這兒
就是1932年10月3至8日
周恩來朱德 任弼時項英 顧作霖
還有王稼祥鄧發 他們七個人
解除毛澤東 軍事指揮權的地方
這是一位奇偉男兒遭到棒喝的地方
這是一塊燒紅的鋼錠入水冷卻的地方
這是驚回首 離天三尺三
又躍入五洋深處 捉鱉的地方
2
劉伯承列席 作記錄
沒有發言權 也沒有表決權
但他見證了 作為記錄員
他沒有為我 和我的朋友們
以及今天 和未來的所有后人
留下一個字的記錄 我不怨他
當時他并沒有 對歷史
負責的使命 我也沒有
刨根問底的 擔當
我比我的朋友好奇 而且
還多了一份想象 我知道
將心比心 這一切都不難理解
更何況 毛澤東連續指揮紅軍
粉碎了國民黨 四次圍剿呢
3
驕傲 恐怕有一點兒
罵人 怕是罵了
總之 他讓這七個
權力不比他小的人
產生了 罷免他的決心
于是 他就被罷免了
歷史 就是這樣發展的
比我們的現實
殘酷 它超出了
國民黨的想象 當然
肯定也漫過了 共產黨的歷史
沒有假設 一切都是真的
雖然歷史 連當年的一片秋葉兒
都沒有留下 但我知道
沒有痕跡 就是最顯著的痕跡
一如面壁思過的歷史老人
或者孩子 或者我
我想象不出 那是個怎樣的秋末
甚至也猜不出 那個初冬的寒風
是怎樣撩起毛澤東的衣襟
灌入他的身心 但我可以想象
那必定是透明的
也必定是細微的
是一絲絲 一絲絲寒涼的風
悄悄地 包圍了他
驟然地 侵襲了他
4
開始 他并沒有在意
他很自信 自信得令人討厭
他并不知道 包括他的手勢
和眼神兒 都早已經
讓人嫌惡了 他根本
就不知道 他忘記了
不該忘記的 錯誤推理
和盲目與武斷 包括錯殺的
一個個 忠誠的戰士
他還沉浸在 沖昏的大腦中
那高超的 軍事指揮的藝術中呢
像夢一樣浪漫 這個浪漫的書生
這個把政治 當詩
來抒情的指揮 太麻痹了
太大意了
連離心的力量 他都忽略了
所以 他必定要跌倒
必定 要撞到南墻上
所以后來 他在意了認真了
力爭了 反抗了
但是 已經沒有用了
我知道 雖然我沒有
一個字的根據 那我也可以
憑借猜想 憑借體驗
洞察這一切 是的
決議已經形成 并且已經頒布
像太陽已經落山
月亮已經升起
他的一切 已經被命運
安排好了 他
——進入了 生命的谷底
5
是的 我知道
他只好沿著小徑 回到茅屋
仰視屋宇 久久地仰視
看見椽子 粗細不勻
而窗欞 也有些破爛
雖然屋梁粗壯挺拔 但與他
有什么關系呢 他用手撫摸著它
好像對它說:老兄
你多擔待吧 就靠你啦
你把天撐起來一會兒吧
讓我在這兒 好好安息
容我在這兒 問心 反思
把我的一生想個徹底
而后 他雙手抱頭
仰躺床上 開始了對命運
真正的駕馭……
6
委屈 是肯定的
而且 也必定有過氣憤
對 那也是肯定的
而且 他必定有過沖動
是 那也是肯定的
而且他不吃飯 也不睡覺
拿起煙 點上
又掐滅 嘟嘟囔囔
嘮嘮叨叨 一個人
在屋子里 轉圈圈兒
一轉三千五千八千圈兒
不止?嗯
肯定不止 我想
他應該 去房前屋后轉
去大榕樹下轉
或沿著清溪里 月亮的微笑
轉 轉過來 再轉回去
轉進東方欲曉 曙色桔紅
旭日 像一顆冉冉升起的心
渴望被人看見 但早起的人
很少 他掐著腰望著窗外
窗外百鳥啁啾
而他的心 一團亂麻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找不到
答案 是的
也沒有安慰 他的嘆息
是紅色的 肯定是紅色的
這決無問題 像一支支紅辣椒
那個紅呀 那個紅
紅得奪目耀眼
一碗又一碗 巨辣
巨辣的嘆息
被他吃掉了 我無法想象
他的咀嚼 與下咽
但我可以想象
他的煩悶 他的狂躁
他的不安
與他不肯罷休的 咬緊牙關
7
那一年 他39歲
楊開慧已經就義
幾個孩子 也已經失散
家被封了 父母不知去向
心里的絕望 鮮紅鮮紅的絕望
終于變成了 智慧
在反圍剿的日日夜夜里
他重新獲得了 充盈與豐沛
獲得了 自信與尊嚴
仿佛剛剛建成的沙塔
頃刻之間 又被大浪抹平
他四顧茫然 他孑然一身
難道四次反圍剿的勝利
并不能贏得 哪怕
其中一個人的支持
8
我們 不是有共同目標嗎
我們 不都是為此而傾其所有
慷慨赴死的嗎
沒有人理解他 甚至沒有人
與他談心或說話 孤獨
孤獨不僅屬于失敗者
有時往往與成功者 生死相依
一如此刻 此刻的心
怎么空蕩蕩的呢
理想在任何時候 都是人
精神的支撐 然而今天的此刻
卻獨一無二地 不同往常
他發現:一旦失去踐行的權力
所謂的理想 也就不再燦爛
9
那一刻 他開始琢磨
權力與權利 這兩個詞兒的
不同意味 他發現
內涵是絕對矛盾的 絕對
他喃喃自語 不僅要寫一本
踐行理想的《實踐論》同時
得空了 也要寫一本《矛盾論》
關于人事與世事 其實
都緊緊地與此相系 是的
權力是風光無限的
而權利是內斂含蓄的
陰陽合諧 必定成功
要想獲得權威 摧枯拉朽
建功立業 成就輝煌
就必須擁有權力
而要獲得權力 就必須明白
權力保護下的利益
沒有利益 就沒有權力
只有保護了利益
才能獲得權力 所以要先有權利
而后才有權力 這是政治玄機
也是精神秘笈 一個大丈夫
如果只會在戰場上角逐
而沒有聚斂人心的魅力
那他就永遠是一介武夫
絕對不可能統馭全軍
他靈魂出竅了 權力是塔身
而權利 才是深厚與寬闊的地基
10
這是一個看不見的戰線
沒有一清二白
更沒有 是非曲直一目了然
只有摸不著的角力斗爭
和看不見的抗衡算計 無需用心
我們就該明白 不是他參悟了
政治的機杼 是政治的結構
讓他明白了 人與人的
——真正關系
以至若干年后
他都在反復地告誡自己
和他的同志們 要永遠站在
99.9%的 勞苦大眾一邊
并且 千萬不要忘記
階級斗爭 不要忘記
始終 都有兩條路線在搏斗
在廝殺 他把此刻的心情
轉化成了思想 和智慧
并且畢生堅持 用這樣的眼光
與胸襟 不竭地努力
頑固地堅守 他說: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無論是戰場上 還是戰場下
他都以他對人對世界的理解
去努力改造世界 去為這個
夢想拼搏 去爭取
哪怕是 一丁點兒的勝利
11
是的 這是他在寧都
參悟得最徹底的 一個問題
沒有寧都的6天6夜
就不會有后來的 與王稼祥
周恩來 等等等等的促膝長談
就不會有甘拜下風的堅韌不拔
就不會有落落寡歡的淡定從容
就不會有后來的 重獲權力的
——遵義會議 當然更不會有
延安窯洞的13年 以及抗日
民族統一戰線 不會有解放戰爭
也不會有西柏坡的“兩個務必”
和進京趕考的 開國大典
寧都是涅槃 毛澤東
是從這里的“榜山翁祠”的深秋
初冬的爐火中 一飛沖天的
——火之鳳凰
12
至于后來的大躍進 反右
文化大革命 等等等等
勝利輝煌與失誤局限 都攪和
在一起了 我知道
這所有的一切 都與
1932年10月3至8日的寧都會議
有關 這里是他思想的蜉化地
要尋找毛澤東成功的地方
在地平線以上
要尋找他失誤的地方
在地平線以下
一起一伏 一高一低
一上一下
連起來 丈量
才是他全部的生命軌跡
而寧都 屬于他人生的
——零刻度
他精神的身高 他思想的半徑
他境界的寬闊 他影響的久遠
以及他對歷史 對世界的改變
對現實的干預 甚至批判
等等 等等
其淵源 其根脈
其與靈魂接壤的 入口處
都是從這里
開始
13
哦 我驟然開朗
晴空萬里無云 一碧萬頃
水天一色 純凈透明
讓我的大腦神清氣爽
讓我的心里亮亮堂堂
我終于明白
這個人 誠如斯言:
錯誤和挫折
教訓了我們 使我們變得
聰明了起來……
僅此而已
欄目責編:魏建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