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室生白

韓小婷

摘要：宗白華先生是現代比較美學的先行者和探索者，通過對中西宇宙觀念和技法的不同，得出中西繪畫的不同的空間意識，凸顯空間觀的重要性，進而延伸到宗白華先生意義的是時空意識，闡釋其生命的律動，進一步解釋虛實問題，引出生命的存在性。由此來對比分析宗白華先生美學思想中的空間觀的真正內涵——虛室生白。

關鍵詞：宗白華；比較；時空意識；虛實；生命

宗白華先生是現代比較美學的先行者和探索者，和朱光潛美學和王國維美學相比，宗白華美學被譽為“最具有比較美學意識，也體現為比較美學最高形態。①”因為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是建立在文化本體論平等的基礎之上，把握中西文化的內在精神，將本土的文化納入西方美學框架的過程中發現兩者的差異，進行中國美學和西方美學的平行比較。

一、 中西文化的比較凸顯空間觀的重要性

宗白華先生在留德之前就已經對中國的繪畫有了初步的了解。“康德哲學的空間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時空學說、斯賓格勒從空間意識層面解析世界文明的學說，還有瑪克斯德索的藝術學理論都對他的研究領域和手段產生了重要影響。②”但是宗白華先生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莊子最早提倡虛靜，頗懂個中三味，他是中國有代表性的哲學家中的藝術家。老子、孔子、墨子他們就做不到。③”因此，“虛室空白”是宗白華的重要的美學思想之一。

宗白華先生對中西文化的比較的思考是從中西方風格迥然不同的繪畫開始的。從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介紹兩本中國畫學的書并論中國的繪畫》《論中西畫法的淵源與基礎》《中西畫法所表現的空間意識》，到四十年代的《中國詩畫中所表現的空間意識》，乃至七十年代《中國美學史中重要問題的初步探索》等多篇文章中，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詞匯概念就是“空間意識”。

宗白華先生自己也曾說過：“空間感的不同，表現著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一個階級，在不同的經濟基礎上、社會條件里不同的世界觀和對生活最深的體會。④”由此可以看出，空間觀是宗白華先生美學思想里的重要觀點。宗白華先生對中國畫論的空間觀的探討是基于中西文化對比的背景。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講，“我們的空間意識的象征不是埃及的直線甬道，不是希臘的立體雕像，也不是歐洲人的無盡空間，而是瀅洄委曲，綢繆往復，遙望著一個目標的行程（道）！⑤”由空間觀入手，向上可追溯至中西方不同的宇宙觀念，向下可深入到中西方使用的不同的工具和技法。

1、 宇宙觀念的不同造就不同的空間觀

在西方的哲學思想里，一種“人與自然”對立抗爭的宇宙觀始終處于主導位置。希臘的古典境界里，宇宙是一個“圓滿的、完成的、和諧的、秩序井然的宇宙。這宇宙是有限而寧靜。人體是這大宇宙中的小宇宙。他的和諧、他的秩序，是這宇宙精神的反映。⑥”而近代則將其看做為無限的空間和無限的活動。正是這種人與自然對立的態度影響了古希臘的雕塑人像對“模仿自然”和“和諧”的追求，也正是這種“人與自然”對立的態度決定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哥特式建筑直聳入太空，把握自然，追求無窮。

中國人最基本的宇宙觀正是《易經》中所講的“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二氣化生萬物，萬物皆稟天地之氣以生，一切物體可以說是一種‘氣積。（莊子：天，積氣也）這生生不已的陰陽二氣織成一種有節奏的生命。⑦”因此，在中國的哲學思想里，“天人合一”的境界才是藝術要追求的。中國人用“體知”的方式去體驗人與自然親密無間的關系。它更強調的是內心的體驗，因此，在中國人的空間意識里，不是去崇拜模仿以世界為有限的圓滿的現實，也不是追求無盡的世界，而是“深沉靜默地與這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體合為一”。正因為如此，畫家需要提高自己，來到達“天人合一”的境界。

另一方面，中國人不同于西方人對于自然的對立抗爭，中國人不同于西方人拿科學的態度對待自然，恐懼而去探索、控制甚至征服自然，更多的是感悟式地體驗自然，尋求的是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尋求的是氣韻生動的“道”。

2、 技法的不同造就不同的空間觀

對于西方的透視法，不同于康有為、陳獨秀那樣在發出中國繪畫弊端的哀鳴之后，提出用西方的繪畫來拯救中國繪畫；也不同于陳師曾那樣認定李成之“仰畫飛檐”；也不同于鄒一桂認為的“筆法全無，雖工亦匠，故不入畫品”；宗白華先生敏銳的發現中西繪畫的主要差別是建立在不同空間意識之上的透視法。

正如中國繪畫來源于中國書法一樣，西方繪畫和希臘、埃及的雕塑、建筑同宗同源，所以他們在使用工具和技法上必然是大相徑庭的。不同于西方在幾何學和科學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焦點透視法，中國繪畫的似音樂又似舞蹈的空間造型來源于與眾不同的透視法——三遠法。

中國繪畫完全規避西方從一個固定角度把握的一遠透視法，視線是流動的，高遠、深遠、平遠都是用一個俯仰往返的視線，因此，所構成的空間也是趨向音樂的境界，滲透著時間節奏的空間。中國畫家更多的趨向于對視覺經驗的整合，就是宋代博物學家沈括的“以大觀小”之法。而“以大觀小”的觀的智慧則在于“首先建立人觀假山水的視覺經驗的前圖式，然后以貯存的視覺經驗圖式，去類比觀照，想象真山水，以期獲得整體的動態的有機的山水意象。⑧”

不同于西方繪畫追求“明暗配置”，中國繪畫更多的是追求“經營位置”。在空白處隨意布上幾個人，看似無意，其實則是畫家匠心獨運的在“經營位置”，以到達這幾個隨意的人與空間融成一片。中國繪畫需要畫家在點線交流的律動形式里面尋求與空白的交融，形成畫面的律動的節奏感。這些則恰恰正是畫家的人生境界的反應。

二、 宗白華先生意義的時空意識

“中國人的宇宙概念本與廬舍有關。‘宇是屋宇，‘宙是由‘宇中出入往來。中國古代農人的農舍就是他的世界。他們從屋宇得到空間觀念。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擊壤歌），由宇中出入而得到時間觀念。空間、時間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頓著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從容的，是有節奏的。對于他空間與時間是不能分割的。春夏秋冬配合著東南西北。這個意識表現在秦漢的哲學思想里。時間的節奏（一歲十二月二十四節）率領著空間方位（東南西北等）以構成我們的宇宙。所以我們的空間感覺隨著我們的時間感覺而節奏化了、音樂化了！畫家在畫面所欲表現的不只是一個建筑意味的空間‘宇而須同時具有音樂意味的時間節奏‘宙。一個充滿音樂情趣的宇宙（時空合一體）是中國畫家、詩人的藝術境界。⑨”不可否認，中國人概念的時間觀和空間觀來源于宇宙觀。我們可以理解為，在宗白華的意義的中國的空間不同于西方意義上的以空間建構時間，強調時間的測量性和單向性，而是時間建構的空間，它更強調空間的律動性，生命性。

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講，“我們的宇宙既是一陰一陽、一虛一實的生命節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虛靈的時空合一體，是流蕩著的生動氣韻。哲人、詩人、畫家對于這世界是‘提盡無窮而游無朕。（莊子語）‘提盡無窮是已經證入生命的無窮節奏，畫面上表出一片無盡的律動，如空中的樂奏。‘而游無朕即是在中國畫的底層的空白里表達著本體‘道（無朕境界）⑩”。宗白華先生筆下的張旭、公孫大娘、吳道子、裴將軍、雷簡夫等人的奇聞軼事無不說明如此。因此，在宗白華先生意義的時空概念是一個“時空合一體”，它是周易的時空觀和愛因斯坦的“四維空間”論的融合。他特別強調時間的無限性和節奏性，將時間與空間打通，中國繪畫也具有這樣的特征，是一個節奏化、音樂化的生命意識。因此，宗白華意義的空間意識更是重視時間化了的空間，在此意義之上，靜態的空間才具有了生命的律動性和節奏感，才有了動態的美感。

三、 虛實引發生命的存在性

虛與實的問題一直是中國繪畫不同于西方繪畫的重要問題。虛實相生也是中國繪畫所追求的境界。宗白華先生欣賞中國繪畫空間的意境，認為“中國畫中的虛空不是死的物理的空間間架，俾物質能在里面移動，反而是最活潑的生命源泉。一切物象的紛紜節奏從他里面流出來！B11”中國繪畫空白的畫底就是一個虛境，而具體的實境的表現則必須要通過這一虛境，在實境的真實感中尋求更多的想象空間，從而誘發出更為廣闊的虛境空間。實由虛而生，虛因實而成。虛和實是一種辯證的關系，沒有實境就不能表現出來虛境的生命力，而沒有虛境實境也不能得以生存，只有虛實相生，才能體現出來空間的生命形態。因此，“中國畫底的空白在畫的整個的意境上并不是真空，乃正是宇宙靈氣往來，生命流動之處。B12”

中國繪畫意義的空間，是一個充滿了“生意”的活潑的空間，不是一個死的空間。而這個“生意”，則是宋明理學的重要內容。周敦頤窗下有很多的雜草，從來不除，為的就是看萬物的“生意”。而且中國的空間意義，不是一個抽象的二維的空間，而是一個與物不即不離的空間，因為物的自身存在而建立的空間。

留白恰恰是從“虛”的角度，反映了“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原則，反應了“道”。正如蘇軾評價韋應物“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因此，留白反映的并不是簡單的“位置經營”的問題，而是作家自身的人生境界，所以王維才會畫雪里芭蕉。留白，表現的是超脫于人世之后，對于人生極為簡潔的體悟。所以披沙揀金，總是要比雕繢滿眼顯得更有境界。

宗白華先生在文化本體論平等的基礎之上，把握中西文化的內在精神，將本土的文化納入西方美學框架的過程中發現中西方空間意識的不同。在此基礎之上，生動形象地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節奏化了的律動和音樂化了的畫面。他的研究成果的學術意義已經超越了其本身。正如后人所評價的那樣“重讀這些熠熠發光的文字，聯想到當今那些仍在民族虛無主義和西化傾向的愚昧中徘徊而自以為革命、前衛的風光得很的人們，宗白華們的這些大半個世紀前的理論就尤其可貴了。B13”（作者單位：長安大學文學藝術與傳播學院）

注釋：

①張法，美學的中國話語：中國美學研究中的三大主題[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328頁

②王云亮，話語的轉型——以宗白華的中國畫理論為解析案例[M]，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

③宗白華，天光云影[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代序

④宗白華，宗白華全集3[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念，411頁

⑤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191頁

⑥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146頁

⑦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131頁

⑧劉繼潮，“觀”和“看”的文化分野對中西繪畫史的意義[J]，美術研究，2008，（4）：68

⑨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105頁

⑩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193頁

B11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195頁

B12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251頁

B13林木，20世紀中國畫研究.現代部分[M]，南寧，廣西美術出版社，2000年，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