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楚斯 汪欣



在采訪蘇新平的過程中,我腦海中很自然地回憶起蘇軾的名句:“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若不是在中央美術學院版畫辦公室中見到他,我幾乎要忘了他還有教師這一重身份。他周身仿佛都縈繞著謫仙的氣澤,始終都帶著超然的神色。畫筆是他的神杖,他以此點化人心的風景。
2013年,蘇新平終于又再度決定開展,這離他上一次辦展已時隔七八年。這樣一個七八年,仿佛含苞一整個世紀般漫長;這樣一個七八年,又似乎只是接踵的一個瞬間。蘇新平在這樣一段時光里,他不斷地叩問自己的內心,始終前行于對藝術語言的不斷探討之中,試圖在這之中尋找一種最契合自己的聲音,用畫筆發聲,去吟唱他內心的長歌。
蘇新平近年的作品所想要表達的主題都更加含蓄,他試圖模糊掉所有尖銳的指向,用一種平和的意象去描繪自己的內心世界。蘇新平早期的作品多以人物為主,近年的作品中,人物、風景兼而有之。在此,他提到一個十分獨特的見地,“畫人當成景畫,畫景當成人畫”。這是蘇新平獨有的語言,無論是他的人物或者風景,都是一種抽象意義的概念。蘇新平的人,是獨立于世間個體的人物;蘇新平的風景,也是長在人心的風景。這二者是統一且和諧的,沒有形的約束,信馬由韁,發自于藝術家內心本身的想象。他始終在探求一種最合適的色彩或筆觸,借此來描繪他自己心中的風景。風景與人,這之中本來沒有明確的界限。你站在他的作品前,看人成景,看景成人,但這其實看見的都是他內心表達的一個側面。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蘇新平近期的作品中,有一組《灰色系列》,這一組系列的作品沒有限定的輪廓,色彩也只以最基本的黑白灰做基調。這讓人對蘇新平的色彩產生了許多好奇。黑白灰在他的藝術世界里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蘇新平對于色彩的選擇也是十分獨立的,他的色彩始終是在特有的畫面里表達自己的一種情緒。這種色彩與大眾的標準無關,“色彩是這樣的,傳統意義上的畫面的鮮艷是我們從接受教育以來,教學所教授給你的最基礎的色彩,是人人都該具備的。當然,你一旦進入到藝術表達、個人表達的時候,一定是有個人的色彩。其實,就是這種色彩融入到你的繪畫語言當中,色彩也同樣是個人的,不是按公共規律而言的,是視覺上的一種舒適感。”黑白灰是他所感知到的冷暖關系。一如外形沒有絕對的輪廓,蘇新平的色彩也沒有絕對的對立。他不在乎用豐富的色彩去迎合這世間的華麗,他的黑白灰聳立在那里,這本身就是他浩瀚內心的繁華。
蘇新平所言的獨立,好似一個輪回。蘇新平認為只有藝術家內心的獨立,才能從自己的視覺去審視世界,而只有以自己的視覺面對世界,你才是世界中獨一無二的個體。
蘇新平的藝術是獨立的藝術,是為自己內心世界而存在的藝術。在他而言,藝術家都應該有個人的標準,這種標準不必迎合大眾,他是獨立甚至私密的。借此而產生的藝術創作,是不斷將藝術家內心具化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沒有終點,這是藝術家窮盡一生也不斷追尋的極致。
轉身想想,“遺世獨立”卻又似不能無法完全概括蘇新平。他用獨立的語言去刻畫人物,描繪風景,將內心世界反復描摹,企圖尋找它真正的輪廓。他是獨立的,卻又不遺世,他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幅風景都是在表達一種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無論是他早期的草原作品,或者是現在的都市,他都在表達當下在他內心深處的一種反應。蘇新平的工作室如今仍舊在京郊城鄉接合的地方,他仍舊在城市與自然之間反復琢磨,仍就在獨立的視覺里帶著人間的煙火。
蘇新平從草原一路繪向都市,繪盡了他眼里世間的紛呈蘇新平自己也坦言,如今他的作品中,亦回歸到探討人與自然的關系上。自然造就了人,人的所有活動都無法規避自然。人與自然這種天然的關系,始終貫穿了社會發展的整個節奏,也是包括藝術創作在內的所有社會活動中最基本的、最本質的關系。
從蘇新平的許多作品里,都能看見一種極其簡單的、單純的、內在的關系,這也是他在整個藝術生涯,或者更廣泛的說是在人生旅途中所追尋一種本身的、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理想狀態。我們周身環境的紛繁與蘇新平藝術世界的純凈形成如此強烈的對比,駐足于他的畫面前,那浩瀚的純凈似乎能將人包容其間,使人忘卻了塵世的喧囂。
蘇新平希望他的藝術于觀眾而言是多面的,是獨特的。蘇新平的藝術世界是一個模糊的大千宇宙,平行而視,仿佛能聆聽到內心沉靜的平和。好似霧里看花,一千個人看一千種意義,卻又不是模棱兩可,一千種意義都只有它本身一種獨立的美麗。
蘇新平在談到他最近的創作時,向我們提到了一幅新作,他把它命名為《八種東西》,畫面里是八棵外形是樹的樹。《八種東西》大致是蘇新平最近最滿意的靠近自己內心的作品,八棵樹只是外形類樹,你若說它只是樹,又好似不是,無法明確它的定義。蘇新平的世界大抵就是如此,它弱化了物的形象,借而將畫面上升到思考的想象。這是一種自由的語言表達,不被外物所羈,不被輪廓所累。
在蘇新平,藝術語言就是和藝術家的內心所直接聯系的。他曾說,藝術的語言不像講故事,無法直接被陳述,它更注重于揣摩。藝術家揣摩表達,觀眾揣摩理解。藝術語言,始終是一種啟示性的存在。
在蘇新平而言,藝術是不能重復,也不能復制的,不能停滯,也不能固定。它是永動的,永遠在不斷地向前推進。在他的眼里,藝術并沒有成功或失敗的概念,只有是否不斷地在貼近藝術家內心,是否能更加準確地表達藝術家的思想。
蘇新平用很長的時間去畫一幅它內心的畫面。它或許沒有輪廓,也或許不夠鮮艷,但那是他心中對于萬物最單純的理解與表達。他畫人物、畫風景,有意地弱化這之間的界限,模糊了了然與糊涂之間的概念。你似能懂他這一筆的驚艷,卻又不能懂他下一筆的非凡。一筆一世界,一畫一乾坤。
蘇新平用七八年的時間去等待一場展覽。這展覽在他而言,是他之前這些年在藝術語言表達上的不斷嘗試與摸索,這之間走過怎樣的路,遇見過怎樣的風景,都漸漸地沉淀在他的畫面里,孕育著他內心浩瀚而強大的湖澤。
蘇新平用一生去追求他內心最契合的表達語言。走到今天,他的每一次精進,好似已不再是從前那般具有跨越般的步伐。如今他向心靈深處走進的每一步,都是細膩而精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藝術家的技藝在不斷進步,而他內心的廣遨也在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瞬息拓深。
看一個藝術家的畫展,也是在看藝術家內心的成長。他的每一筆、每一畫,都在勾畫當下他內心世界的形狀。站在畫布前,觀眾以自己的思維去探尋藝術家的世界,跨越過畫面的距離,與彼端執筆的藝術家來一場深遠的對話。用藝術的語言,歌頌每一個獨立的生命。
你是否也如我一樣,期待看一看蘇新平的新展?看他帶著人間煙火的筆畫風采,品他瀚比宇宙的萬丈思量,讀他羽化登仙的藝術人格?
訪談:離所想越來越近
藝術與財富:您早期的作品多以人物為主,而近年的作品中,人物、風景兼而有之。為何會有這樣的轉變呢?
蘇新平:因為人物比較有有形的約束,自由的嘗試總是會或多或少的受到人物的困擾。而我所創造的風景也不同與一般我們理解意義上的自然風景,而是人心的風景。其實,這與人物也是相統一的。
藝術與財富:那在您的作品中,人物和風景是否有所側重呢?
蘇新平:沒有所謂的側重。藝術創作本來就是一個整體,并不能作單純的劃分。在創作之前,并沒有一個明確的設定,一切都是憑著感覺去創作的。畫人可以當成景畫,畫景可以當成人畫,兩者之間是和諧統一的。藝術與財富:起初您生活在內蒙古,后又居住于北京。地域的轉變是否對您的藝術產生影響呢?蘇新平:這并沒有多大的影響,只是創作主題上的改變。生活在草原時,我便畫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到了都市,我就順其自然地更多地感受到了人與社會間的關系。這之間的轉變都是很自然的。其實,我現在的作品中又回歸到了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探討,因為現在我們面臨著生存處境里方方面面的人和自然的這種關系,而且現在這個問題在不斷擴大化,那我所想表達的是我內心對于這種問題的一個反應。
藝術與財富:您為何會選擇運用“反諷”的形式來表現社會問題呢?
蘇新平:運用“反諷”的形式,只是我創作過程中的一個階段。這是我比較早的一個階段,那個時候剛接觸到都市,對那種沖擊無法正面去描述,所以只能選擇比較間接的方式去表達我內心的情感。其實,我一直在尋找一個適合的、令人舒服的“藝術語言”,通過它,可以清晰地表現我內心所想創造的藝術。
藝術與財富:最近您創作了《灰色系列》的作品,不似之前的鮮艷。為何會有這種轉變呢?
蘇新平:我一直在尋找一種單純的方式,去表達內心的感受。這都是要靠我的藝術語言去傳達,那便是筆觸和色彩。我是版畫出身,色彩對我而言,其實就是黑白灰。黑白灰就已足夠豐富,足以表達我心中所想。然而,單純不是簡單,它是現代社會的一個基本要求。人人都希望有一種單純性,這是一種理想的審美關系、理想的內在狀態。
藝術與財富:您是版畫出身,為何會在最近的作品中更多地運用了油畫作為媒介呢?
蘇新平:在我的創作過程中,油畫只是作為一種材料而存在,我甚至并不按照常規的油畫方式來創作自己的作品。對我而言,油畫與版畫都只是繪畫的一種技術,選擇何種媒介只是為了畫面本身效果的更完善表達。而對于畫面本身,或者更深層次的內涵而言,媒介轉換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我認為,藝術沒有差異與區分,無論何種形式的藝術,都是為藝術家本身的內心世界服務的。好的藝術家不僅擅長于某一種材質的運用,更為重要的是他能選擇一種最為恰當的媒介,來表達他內心的主題。藝術的語言應當始終在藝術家的心底,也在每一筆畫之間。
藝術與財富:您的創作更多的是面對觀眾,還是自身?
蘇新平:藝術創作需要面對觀眾,但并不是全然的,更多的是要為藝術家自己內心的感受服務。我希望我的作品是獨立的,而不是僅為觀眾的需要而繪制的東西。真正的藝術的受眾面,應當是與畫產生共鳴的群體,它不必大眾,也不必千人一面。但它必定是獨特,是創作它的藝術家與它的受眾之間的獨特樞紐。其實,每個人的經歷不同,知識結構不同,他所看到的我的作品是不一樣的,能感受到它的某一面,卻不能完全去點破。這是我所希望的。
藝術與財富:您之前所提到的“藝術語言”的探索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呢?
蘇新平:所謂藝術語言的探索,其實就是在尋找一種能準確表達內心情感的方式。我所有的藝術創作都是尋找這種“藝術語言”的一個階段。而這種“藝術語言”,它很難說清是什么,它具有一定的模糊性。我創作的東西也并非是客觀世界中的實物,而是我內心中所想象的東西,我期望用一種“看似模糊,實則準確”的方式,去描繪自己的內心世界。
藝術與財富:請問您這次展覽的主題是什么?仍然是以風景為主嗎?
蘇新平:主題其實還沒有完全定下來,人物風景都有。題材不是主要的,更多的還是對于“藝術語言”的探索。我期望用展覽的形式,表達我這一階段對于藝術的一個思考和總結。而這種總結有可能并不是完全的,因為我一直在不斷的嘗試之中,可能在此次展覽的同時,我就已經在做另外的嘗試了。
藝術與財富:最后想問一下,您對之后的創作有什么樣的期望呢?
蘇新平:說到之后的創作,我仍然是希望可以更加準確地找到一種表達自己內心情感的獨特方式。希望可以做更多的嘗試,離自己所想的方式愈來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