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日
一
八奶奶說:“你姥爺那人,兩個眼睛是瞎了,可他比有眼睛的人還鬼,神著呢!”
那是第一次進城接他,姥爺拄著一根竹杖在汽車站門口等我,遠遠的,我便看見了他,習慣的,我沖他招了招手,招手的那一刻我才反應過來他是看不見我招手的。
他可能是為了記路,就對父親嘮叨說,才十多里路,還用趕著車來?還是走著好。說著,一只手拄著棍,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那一刻,我就是姥爺的眼睛。
姥爺的眼睛看不見,他會早早地彎下腰,張開雙臂,等著我和舅舅的兒子撲進他的懷里,像一棵樹靜靜地等待花開。他會親昵地用滿是胡茬的嘴親我們的臉,我便會聞到來自他粗布襯衫領口里的煙味,那是一種男人的味道。
舅舅是他的親兒子,卻隨母下堂改姓杜。剛解放那陣,姥爺自身難保,為了活命,姥姥不得不帶著母親和舅舅離開,每每提到姥爺,姥姥都會黯然淚下。那時候我是不能理解的,長大了才明白。
姥爺疼愛舅舅,他總是在周末的晚上早早地回家,帶些舅舅喜歡吃的馓子和油果條。我家離舅舅家只有半里路,送東西的任務自然落在我的頭上。吃的用黃紙包著,用細線系得死死的,我很難有機會打開偷吃,只能從舅舅手里得到賞賜。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都不理解姥爺的錢是從哪里弄的,好幾次問母親,母親都沒說。直到有一天,我和小伙伴到縣城玩,才發現姥爺原來是在縣城乞討,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淚水模糊了雙眼。我想姥爺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但是看著一個滿腹詩書的大學者落魄到如此地步,我心如刀絞。
在眾多的小輩中,姥爺最疼愛我,可是我卻辜負了姥爺的期望。好在,我沒有把他喜歡的毛筆字丟掉,堅持了下來。記得每年年三十的上午,他都要親自裁紙疊紙,寫上: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大筆大字,蒼勁有力,很是震撼,沒有人相信這是盲人寫的。
姥爺的家在淮河邊上,僅有的兩間茅舍,成了他侄子們的倉庫。每當生產隊分了糧食,他那個當支書的侄子就會把糧食送到我家里,臨走,總會問上一句,六叔,你還有什么交代沒有。往往這時,姥爺變得很深沉,輕嘆一口氣說,去吧,記著把我的兩間茅屋修好,千萬不要淋倒了。
人走遠了,姥爺會抓起飽滿的谷粒對我們說,家里多好啊!不像你們這,土地薄,收成不好。他會說小麥地,說燦爛的稻子,說淮河發大水,說他見過河里最大的魚。我時常想,姥爺雖然眼瞎了,可心里亮堂著呢!
二
姥爺的記性真好,來過一趟就知道路怎么走。一次放學看見姥爺蹲在家門口和八奶奶聊天,我嚇了一跳,我攙起姥爺,問他為何不讓我去接他,他不以為然地說,我不是回來了嗎?
八奶奶的家和姥爺家挨著,八奶奶的父親和姥爺的父親是表親,這樣算來,姥爺和八奶奶也算是表兄妹,八奶奶對姥爺很是尊敬,他們在一起,會談小時候在一起玩耍的事情。八奶奶只識得一些字,這一點她不如姥爺。
姥爺的生活有三種道具:一是筆。這是他最鐘愛的,也是他畢生的情結。當年姥爺的對聯很暢銷,我們縣的張主席還收藏著一幅八尺見方的書卷,是姥爺寫的,題的是孟浩然的一首詩。我很想買回來,但張主席不愿意割愛。其次是算卦。姥爺的卦準,有很多固定的客戶,大都是找上門的生意,也有很多都是來算婚姻的。其三是竹板。姥爺要飯時就用上它了,到了人家家門口,姥爺會打起竹板,唱起悅耳動聽的祝福語。
那時任何行業都有幫會。我們那一帶最有名的丐幫頭子叫吳禿子,他也是單身,但名聲很大,淮河兩岸百八兒十里地的乞丐來到此地,都要到他家拜碼頭。雖然那時候公社和大隊都在反封建反迷信,可吳禿子就能夠操縱這些南來北往的討飯人。據說,這也是老輩人留下來的規矩。
我在鄉政府工作的時候,縣文化局和公安局聯合舉辦了打擊封建迷信培訓班,吳禿子當仁不讓作為學員接受政府的改造。在大院里見到他,他顯得很頹廢,無精打采的樣子,一點也不像一個叱咤風云的丐幫頭子。顯然,他已經不認識我了,但我對他印象是很深的,尤其對他耳朵下面的一顆黑痣里長出的一撮毛記憶深刻。他沖我笑笑,半是苦笑,半是強裝出來的。
除了開會講話,讓他們安心學習,認真改造等等之外,有時候我也會和吳禿子聊聊天,坐在土坯墻里的木格子窗前曬太陽,就說一些莊稼的事,抓魚的事,其他的都不談。
學習班在一個偏遠的村部里。每到雨天房屋便會漏雨,鄉野里依稀聽得見細雨拍打窗欞的聲音,很有節奏的那種。很長一段時間,我時常把這種聲音帶入夢里,會突然問爬起來,尋找漏雨的地方。
實際上,那里的房屋都是漏雨的,我們的床會根據漏雨的地方來調整位置。基本上,一下雨,就只好找來洋瓷盆、洋瓷碗、茶缸,能用于接水的東西都用上了。
吳禿子的房子卻不漏,一點也不漏。他輕輕地敲了敲我的門,要我搬到他那去住,看他滿臉真誠的樣子,我隨手讓了一根煙給他,讓他坐下來。我明確地說明自己也很寂寞,嘮嘮嗑,就嘮丐幫的規矩。吳禿子顯然很謹慎,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諾諾地說,還是不提了,說說其他的。看他有顧慮,我說,沒事的,你就講講,我也想聽聽。
吳禿子是個老江湖,話里總是試著深淺。他講到他的家世,講到南城的葫蘆僧,講到乞丐的碗和打狗棍,講到討飯如何靠門邊,最后,他講到了我姥爺。
他說,你不要認為乞丐都是窮困潦倒的最底層的人,其實,我們的祖師爺也是很有學問的,那么多的規矩,那么多的說唱版本,都是他們寫的啊!遠的不說,就說去年剛去世的上師淮河漁翁(我姥爺的法號)就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寫得一手好字,讀的書也多,給我們改了不少竹板詞,學問大著呢!
因為年少,實在想不起當年姥爺和吳禿子盤道的那一幕,只記得吳禿子跪在地上給姥爺磕頭的情景,態度很虔誠,我看見姥爺伸出他那雙大手扶起吳禿子,吳禿子畢恭畢敬的樣子讓我記憶深刻。
姥爺每天都起得很早,沒事就坐在院子里,手里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寫著,寫的是什么我至今都不知道,或許,他在心里寫著自己的命運,也寫著他曾經的喜悅和歡樂,姥爺看不見,我也看不見。
三
那些日子,吳禿子隔三差五地給姥爺送些煙酒肉魚之類的東西,逢年過節更是準時送到,每次見到姥爺都要行叩拜禮。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明白吳禿子為何待姥爺這么好。實際上,社會上很多規矩都是存在的,不論在什么制度之下,這些潛移默化的東西依然沿襲著。街上的剃頭匠青竹彪家里辦喜事,為了防止乞丐來討飯,按江湖的規矩,在門上掛了一塊剃頭布,這下惹著了吳禿子,按江湖上的規矩,乞丐的地位是比剃頭匠高的,理應有接有送才對,兩位就鬧開了,一時間,在社會上影響很大。
我從來沒見過姥爺發這么大的火,先是罵吳禿子一頓,接著是拿棍打他。我想這次吳禿子該是記了姥爺的仇,肯定不會再理姥爺了,可第二天,他又提著酒和菜來孝敬姥爺,就像昨天的事沒有發生一樣,兩個人坐在院子里嘮嗑。
姥爺這輩子最喜歡酒,每頓都是半斤,母親會裝一盤油炸花生米,煎一鍋雞蛋餅,這既是他的下酒菜,也是他的晚飯。姥爺喝酒的樣子很是享受,每一口都回味無窮。
姥爺很多年都沒回老家一趟,卻經常把一大把零票遞到舅舅手里,關照舅舅給妗娘買幾身衣服,給他家的姥爺和姥姥買些酒菜,舅舅推脫直到姥爺發火了,舅舅才接過姥爺手里的零鈔,那時候,舅舅的眼睛是濕潤的……
有一年春節,一個當過舊縣長的人從臺灣回鄉,當時我在鄉里工作,陪他吃飯。席間,談到附近縣里的名人就是我姥爺。當我告訴他我姥爺還安在時,老先生停下碗筷非要我帶他去見姥爺,可惜的是,姥爺那時正在城里討飯,確實很難找到,這事便擱了下來。不想,這卻成了兩人的最大遺憾,直到兩位老人離世,卻也沒有機會見上一面。
聽姥爺說,那人曾是他在國立師范的同窗,和姥爺的表兄弟葉紹霆師長是拜把子的兄弟,舊時也曾邀請姥爺入朝為官,但姥爺因為投身家鄉的教育,幾次拒絕了邀請。姥爺說,他教的學生現在做廳級干部的都好幾個,大都是他的侄子,說這些話的時候,姥爺很自豪,也很知足,絲毫看不出有丁點遺憾。
姥爺的心,猶如舊城里的巷子一樣幽深,他的眼前雖然是無盡的黑暗和悠長的空白,但他心里卻是明白的,他知道每條巷子有多長,在哪里拐彎,在哪里出去。
四
有段時間,我很怕別人知道姥爺是乞丐,感覺很丟人,也害怕給姥爺當向導,覺得很難為情。
母親也勸姥爺不要去乞討了。姥爺不聽,還是堅持靠乞討養活自己。他說,只要站著,討飯也不是什么丟人的,你們也不要難為情,雖然我的眼睛看不見,但我的心是敞亮的,我絕不會靠跪著磕頭來騙取別人的同情而得到施舍,最起碼我還有手,我還能為別人寫字糊口。
姥爺的苦衷可能沒有人能夠理解,月黑之夜,姥爺會一個人坐在院子里,靜靜地聆聽秋蟲的鳴叫,他的內心也和著大自然的物語敞開,默默地交流,只有他自己明白。
姥爺的乞討一般是很準時的,那年月,家家都不是很寬裕,有時候,一頓午飯姥爺要跑幾條街。老縣城的郵局是最熱鬧的地方,經常可以看見姥爺一個人坐在臺階上,面前放一張破舊的矮桌子,桌子上壓著一疊豎格的稿紙,手里握著一支黑色的粗鋼筆,他在等算命的人和寫信的人。他的顧客多是老人,也都是一些鄉下的老嫗。那些裹著小腳的鄉下婦人,或許很早起來,走了幾十里的山路,為的就是讓姥爺替她寫一封信。
雨天是姥爺最無聊的日子,不能出門,他就呆坐在那,心里想什么,也沒人清楚,這個時候,母親就會想起八奶奶,便去請了,八奶奶赤著腳拄著拐杖趕來,兩位老人就坐著聊起來,又是一些他們小時候的事,我也不喜歡聽,就拿出姥爺的豎格稿紙在背面畫畫,畫池塘里的魚,畫村外的花,畫門前的小溪。姥爺很快發現稿紙少了,便問我是不是拿了,我嘴硬不承認,但他顯然是知道的。幾次之后,我再也不敢去隨便動姥爺的東西。
吳禿子也會來,也是赤著腳,手里提著酒和豬肉,胳膊下夾著一卷紅紙。我知道,他是來請姥爺為他寫婚聯的。有段日子,村支書徐大牙老往我們家跑,他是來請姥爺去村小幫忙授課。老爺先是推遲,也經不住徐大牙的軟纏硬磨,就答應了。
姥爺只教寫字課,摸索著用毛筆沾上水在黑板上寫,娃娃們聽不聽他都不知道,但娃娃們想從教室里溜走那是很難的事情,即使你的手腳再輕,姥爺都能感覺到,好多娃娃不相信,都吃了虧,挨了姥爺的罰。
我九歲那年的一場洪水退過之后,姥爺徹底病倒了,這些年,我真的沒有看見姥爺生過病,他簡直就是一個鐵人,但這次卻不同了。從醫院回來,姥爺堅持不吃藥,不打針,安排舅舅和母親趕緊把他送回老家,他這次回去不準備再出門了,舅舅和母親流著淚點點頭。
盡管母親請了我們縣最好的醫生,但姥爺還是離開了我們,他靜靜地走了……”姥爺病重的時候,舅舅沒有在身邊。但臨終時叮囑母親,一定要舅舅親自扒掉這幾間茅草房,一再叮囑。
掀掉屋頂的一剎那,舅舅的眼睛直了,在屋山的墻頂上許多銀元落下,舅舅終于明白了姥爺的良苦用心,他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誰都拉不起來。
舅舅賣掉銀元,第一個在村子里蓋起了磚瓦房。幾年后,一個老婦人領著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子找到舅舅,是來認親的,讓那個女孩子叫舅舅哥哥,母親和舅舅都很詫異。老婦人講了姥爺和她的一段隱情。老婦人姓馬,原來是遠鄉學校的老師,丈夫早去世了,由于受迫害,便領著女兒以撿垃圾和乞討為生,遇到我姥爺后,姥爺很關照她們娘倆。沒有姥爺的關照,她們或許也活不到現在,馬老師的哭訴讓母親揭開了謎團,一家人高高興興團聚在一起,笑聲在小村蕩漾著。
在淮河兩岸,秋天年年來得過早,春天年年叫人盼得心碎。清明節終于盼到了,我和舅舅早早便出發了,他是想趕早去為姥爺上墳,盡早把認了一個妹妹的事告訴姥爺,讓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高興高興。
(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