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明
春節前夕友人來訪,送來一套《中國近代史》,二零零一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根據牛津大學出版社英文原版翻譯,出了中譯本第一版,二零一二年第十二次印刷。作者徐中約。我捧著厚厚的上下兩冊,心中感慨萬千。
我第一次看到徐中約先生,是在一九八零年五月。曾任燕京大學法學院院長的吳其玉先生帶我去北京西郊友誼賓館,看望去國三十多年的昔日學生徐中約。師生見面,相擁無言。許久徐先生對老師說,在海外聽說吳先生三十多年沒有教書,他都難過得哭了。
我第一次讀到徐先生的這本英文原著,是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當時我陪丁石孫先生去加州大學圣-芭芭拉分校。徐中約先生和夫人杜樂思博士在家設宴招待。當時大家都已經知道丁先生將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徐中約送給丁先生一本自己的著作《The Rise of Modern China》,這便是現在這套《中國近代史》的英文原作,一九八三年剛剛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了第三版。徐先生告訴丁校長,他雖然幾十年身在海外,但是一直從事中國歷史的教學和研究,中國始終在自己的心里。
三十年過去了。徐先生也已于二零零五年作古,但是這部《中國近代史》,英文原著最后出到第六版,中文譯本也已經十余次印刷。徐先生在八十年代時便告訴過我,這部英文著作被美國四百余所大學的歷史系定為教科書或必讀參考書。由海外華人學者所著、以英文撰寫、講述自一六零零年以來中國歷史通史類著作中,徐先生留下來的這部書的分量極重。
書里書外,都是大歷史。
《中國近代史》中文版二零零一年初首次面世時,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郭少棠作序稱:“能擺脫西方漢學的陰影,向西方世界描述近四百年中華民族的掙扎歷程,以近代之崛起為主線,帶出一段跨越文化偏見的歷史,徐中約教授在一九七零年首版的《The Rise of Modern China》成為一本極具深遠影響的經典力作。”這部力作“使當時流行英語世界的其他漢學史著不得不重新反思他們研究背后的文化觀點”。
什么是“研究背后的文化觀點”?我一直對這個問題有著濃厚的興趣,同時也知道這個問題很難把握。精神產品聚集著人的經歷、閱歷、學識、修養,乃至各種社會因素的影響。品位高又能打動人心的精神產品,一定不會是千人一面的,一定有自己的品格和風格。
徐先生出生于二十年代上海一個殷實之家。但是,他剛上中學,就遇到時代和社會劇變。“盧溝橋事變”發生,家國不保,從此他不得不走上一條顛沛流離的求學生涯。他于一九四六年從燕京大學畢業,主要上的是成都燕京。根據他的老師吳其玉用英語寫的回憶錄中介紹,成都的危險其實比重慶更大,日本飛機的轟炸隨時可來。重慶是山城,處處可挖防空洞;成都則是一片平原,日本轟炸機來襲,警報拉響時大家不得不到郊外,或農家、或小廟躲避,食物稀少,廟里老鼠亂竄,困擾不堪。對于那一段個人小歷史被纏入世界、國家的大歷史的特別經歷,杜維明先生曾有過一段沉痛的心靈獨語:“中國人的憂患意識與美國人對政治悲劇的全然無知共存。沒有嘗過炮火轟炸的美國人怎么能夠理解什么是一場真正的民族災難呢?”
四十年代末,帶著對民族災難的刻骨銘心的記憶,徐中約赴美國留學,在哈佛大學歷史系攻讀博士學位,主要師從費正清教授。徐先生曾經多次與我講過在哈佛的那段學習生涯。當時的哈佛歷史系,大家云集。其中就有著名歷史學家威廉·蘭格。蘭格的《帝國主義的外交》(Diplomacy of Imperialism)一書, 是敘述十九世紀后三十年西方列強向亞非廣大地區擴張的經典之作。徐先生后來寫論文做研究,蘭格的學問為他打下一個世界歷史大視野的部分底色。記得徐先生曾很動感情地回憶說:“我那時年輕,天天在哈佛圖書館看書,蘭格教授已經高齡,還是天天顫顫巍巍地到圖書館來,翻開一本本落滿塵土的大地圖冊,用放大鏡在上面仔細查找。我當時非常感動,暗下決心,將來也要和他一樣用功一生。”從戰火的浩劫動蕩到哈佛圖書館的寧靜,實際上是人的生存狀態從野蠻到文明。這種時候的求知欲,最為強烈。我們可以回想中國七十年代末恢復高考,恢復研究生招生,在神州大地上如井噴般涌現的對知識追求的壯觀,便可多少理解四十年代后期那一代中國學人。我認為徐先生的“文化觀點”的基礎,就是這樣被時代、環境、人物交互影響,內心情感、思考、探索交織升華,內外反復循環,集聚凝練而成。
當年哈佛大學歷史系東亞研究陣容強大的教授團體,形成了一種在西方漢學界影響深遠的學術觀點,即在闡述西方與東亞,尤其是與中國的關系時,用“沖擊—反應”模式來概括。強者沖擊弱者,似乎是天經地義。這一思想影響力一直持續到中國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學界。我在一九八七年秋天到哈佛大學費正清教授家中拜訪這位美國漢學界的領軍人物,一起喝下午茶,他講了很多,但也還是沒有超出這個模式,只是比一般漢學者更多了一些對中國的理解和同情。
徐先生在《中國近代史》中,明顯地另辟蹊徑。在他的筆下,強者的沖擊引起弱者的反應是一種歷史的表層。他指出,在做進一步的透視時,不能忽視弱者內部的歷史力量。“在近代中國,我們看到了幾種發揮作用的強大動力,其中有些是明顯的,有些則是潛藏的。”他將“近代中國”形成的動力概括為三點。第一,政府的政策和制度,它們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國家命運的興衰;第二,“在整個近代中國三百多年的時期內,反對外來因素的民族或種族抗爭,構成了一個清晰的歷史主題,它時而浮到表面,時而轉入地下”;他對第三點著力最多:“第三種動力是在新的天地里尋求一條求生之道,這個新天地是十九世紀中葉以后西方強加到中國頭上的。譏諷的是,西方文明在其他地方顯得極有創造力且生機勃勃,但在與中國直接對抗時,卻表現出破壞性大于建設性。它加速了舊秩序的瓦解,卻沒有提供替代它的新秩序,這給中國人留下了在舊秩序廢墟上構建一個新秩序的艱巨任務。中國人背負著傳統的負擔,對西方世界的本質又一無所知,他們在黑暗中摸索,探求一條適應時代巨變的生存之路。”因此,“近代中國歷史的特征并非是一種對西方的被動反應,而是一場中國人應付內外挑戰的主動奮斗,力圖更新并改造國家,使之從一個落后的儒家普世帝國,轉變為一個在國際大家庭中擁有正當席位的近代民族國家。這種見解,避免了用‘外因來解釋中國歷史及其所暗含中國僅僅是‘作回應的思想陷阱”。
歷史學家需要冷靜和理性,歷史學家也多有一腔激情,只是常常因為專業的需要深藏罷了。我對徐先生的內心深處的動力,常有好奇之心。那一定是超出常人之力。這力量驅使著他在海外幾十年中,成年累月、獨自孤寂地行走在極其浩瀚的歷史檔案、統計數字、文獻材料之中。為了西方世界讀者的理解方便,他甚至把中國和西方貨幣及度量衡折算表也一一列出,終成一部向世界說明中國的巨著。徐先生在做這些工作時,經常外受變動中的中美關系的干擾,內受自身健康狀況惡化的煎熬。這種境況,需要有內心強大的定力。究竟他的內心是什么力量在支持?我以為,這還是一種深藏于心的“文化觀點”。
我在一九八零年春天第一次在北京見到徐先生時,與這位長我二十多歲的學者有過一次深談。他說,為什么要做中國近代史研究呢?主要是從幾百年,尤其是近一百多年的歷史來看,有兩個問題需要想。一是中國的“國格”(identity)是什么? 這個“國格”,現在還在形成的過程之中,還在繼續探索;另一個問題就是如何解放思想,搞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是不行的。“identity”一詞,后來多被翻譯為“身份”、“個性”、“特性”。在全球多元文明激蕩交融的過程中, 這個被徐先生稱之為“國格”的問題似乎并不是中國所獨有。就在二零零五年徐先生去世之前,他的哈佛校友、美國政治學家亨廷頓都提出了“我們是誰?”這個美國式的自我拷問。如借用徐先生的話,那就是在一部分美國政治精英的眼里,美國人的“國格”都出了問題,這可是經濟全球化大歷史進程中的一道新人文景觀。
從第一次在北京見面,到我后來去加州伯克利大學兩年訪學期間,我和徐先生以及他的夫人杜樂思博士有過多次面談,或是我去地處南加州的圣-芭芭拉分校徐先生家中,或是他與夫人到舊金山灣區來開會時相聚。我幾乎無數次地聽他擊案,或輕語,或長嘯:“中國面臨三千余年未有之變局。”這句話,在他的《中國近代史》中,一遍又一遍出現,如同交響樂中的主旋律。古今中外,盡在其中。
《中國近代史》是一部主要為西方讀者寫的教科書,它是通史而不是專題研究。不過我認為,在努力盡史家之責,通篇布局力求完整時,這部書還是有它的重點。這部中國近代史,在中外關系史上的著力描述中,透著一種很大氣的融通和連貫。作者似乎對在晚清的危局中苦心支撐,尤其是外交局面中慘淡經營的一批代表人物,有著一種“士人”式的理解。這種理解,尚不在描述他們內心如何堅守中國傳統之道,而是強調他們面對的世局之難。在第十三章《外國侵占臺灣、新疆與安南》中,作者開始就點出:“十九世紀最后三十年是外國帝國主義在華加緊擴張的時期。而這時歐洲正經歷著‘物質的一代,并受到民族主義、宗教狂熱、資本主義和達爾文主義的推動,在亞洲、非洲和中東加緊了活動。”
對西方這“物質的一代”的張力和歷史沖擊力,徐中約有著清醒的認識,也是他力圖不斷跟蹤觀察的重點。一九八五年我離開伯克利大學回到北京大學前夕,徐先生得知我要在北大開設“近代國際關系史”課程,就把自己從哈佛大學求學時開始珍藏的八本有關歐洲近代史的經典送給了我。他在每本書上都留下贈言和簽名,說“歐洲外交史各書可作你將來開課之用,使我感覺間接在北大教書,亦甚高興”。但是唯有蘭格主編的歐洲通史中,由卡爾頓·海斯教授撰寫的《物質的一代,一八七一——一九零零》(A Generation of Materialism)一書,他卻沒有舍得把原版送我。記得他當時說,其他幾本書,他已經讀得爛熟于心,唯獨這一本,寫得非常精彩,總覺得還需要再讀。他自己動手,給我復印了一本。隨著中國與世界關系的日益密切,隨著在這種關系越來越錯綜復雜的過程中各種新問題的出現,我深感徐先生當年有一種歷史的大覺悟,即對西方“物質的一代”之本質與在不同階段表現之特點,需要不斷認識和深入研究。
“三千余年未有之變局”,首先就是外部世界之巨變。郭少棠序中點明:“過去二三百年西方文化影響整個世界,替世界歷史定位。這個階段的歷史演變的詮釋,多少操控在西方領域之內。所謂漢學研究的緣起,實際也脫離不了西力東漸的大潮流。”講中國近代史,必須說透中外關系史這一層。在“物質的一代”時代大背景下,中外關系最為危急的,是十九世紀后期陸續發生的中國周邊邊疆震蕩。中華帝國上千年經營的朝貢體系分崩瓦解,西方自威斯特伐利亞體系開始發展并逐步完善的國際關系體系隨著堅船利炮呼嘯而來。
有了對當時的世局和中國國內之局的雙重了解,徐先生在謀篇布局中,也就當略則略,需詳則詳。如他介紹美國公使蒲安臣于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向清廷總理衙門推薦丁韙良翻譯的《萬國法》時,專門寫了一段插曲。普魯士公使于一八六四年乘戰艦抵達中國大沽口,扣押了三艘丹麥商船。當時普魯士正與丹麥交戰。總理衙門依仗新獲得的國際法知識,抗議這種將歐洲的爭端擴大到中國和中國的“內水”,普魯士公使不得不釋放商船,并支付一千五百美元的賠償金。徐中約評說:“運用這種新的知識并輔之以其他一些外交現代化舉措,中國在十九世紀六十年代的整個十年中,設法維持了與外國列強的和平關系,從而得到了一段迫切需要的喘息時機,以實施其自強規劃。”不過,用剛學到的一點國際法知識解決一個發生在大沽口涉外事件的局部例子,并不足以說明晚清中國面臨的外部環境之險和內部環境之惡。在詳述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伊犁危機并一八八一年曾紀澤代表清廷簽訂《圣彼得堡條約》之后,徐中約做出了兩個力透紙背的史家判斷。一是新疆的地位。新疆歷來被看成“西域”,中國強盛時候便領有它,衰落時便喪失它。《圣彼得堡條約》以后,清廷接受左宗棠的建議,于一八八四年將新疆改為行省,并任命在收復新疆中功績卓著的年輕驍將劉錦棠為首任巡撫。這一前所未有的制度革新,建立了中國邊疆史上的重大里程碑。另一個判斷是,雖然在第一線與沙俄政府進行艱苦外交談判,反復折沖,最后收回伊犁的曾紀澤警告國人不要自滿、盲目樂觀和傲慢,“但是那些不負責任妄發清議的士子文人卻更加相信,這次勝利是來自于他們堅定的立場,因而過分地自信他們有能力解決中國在對外關系中的難題”。對外關系中的一個局部勝利導致了國內清流黨的興起。后來的歷史證明,中國只能付出更大的代價來補償這種對世事的無知。空談誤國。
將世界大環境和中國內部環境打通了寫,是“文化觀點”升華之后的又一境界。要對付“三千余年未有之變局”的挑戰,必須要有這個大格局。二零零一年一月,《中國近代史》中文版面世之時,徐中約在美國加州圣-芭芭拉的面向太平洋的家中寫下了以下文字:“漢唐元清盛世,國人向以為榮,但該時之天下,只是指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而已!二十一世紀之中國,具有龐大潛力,足以推進中國更上層樓,今日中國以科學和教育改革提升人民素質,并同時推動工業、科技及資訊等三方面革命,到二十一世紀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此三大革命大致可望完成,屆時中國亦可成為一個世界超級大國。”而在英文版第六版的序言中,他收筆之言是:“在太平洋兩岸都需要有睿智賢明的治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