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們的戈壁苦旅

覃澈

編者按

1300多年前，這是玄奘西天取經的朝圣道路。“莫賀延磧長八百余里，古日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如此記載莫賀延磧戈壁。

1300多年后，這里云集了700多名國內各大商學院的隊員。這群大佬們花上數萬元報名費，得以面對4天3夜，112公里徒步穿越戈壁、鹽堿地的考驗，還可能遭遇昏厥、中暑等意外癥狀。在這條艱苦異常的道路上，據說大家有著能以身體受磨練為代價帶來心靈的“自我超越”的期許，頗有些“修行”的感覺。

失望的關系圈

5月的戈壁陽光果然異常毒辣，悶濕空氣籠罩千里。

遇到老田，是在離出發點11公里處的戈壁灘上。此時的他渾然不顧身上那價格不菲的頂級戶外裝備，正躺在滿是砂礫的土地上，大口地喘著氣。

當記者好奇地坐在他身邊，和他打招呼時，他面無表情地看了記者一眼，然后轉頭過去，繼續目無焦點地望著天空。

這位年逾四十，略有一絲謝頂的男人，幾年前靠投資多家小企業起家，然而最近由于實業投資利潤下降，加上近期幾筆投資紛紛虧損，很多原本自己看好的項目又因為“關系不到位”而錯失。這讓他很是焦躁，急需有一個圈子能讓他結識更多的人。

在朋友的提點下，老田進入到國內某大學商學院EMBA班。“能學到先進的管理理念，但重要的是，能認識更多行業的朋友，以后做事方便。”

恰巧商學院準備赴甘肅敦煌參加一次戈壁挑戰賽。老田了解得知，挑戰賽將有全國乃至港臺地區20多所商學院派隊參加，是如今最大的商學院文化交流活動之一。

這種機會豈能放過？老田立即報名。

“你說我是不是太傻了？”當看到記者不斷打量他身上那套名牌裝備時，老田突然說到：“以前我從不玩這個，這是為了讓自己在他人面前留下印象，在出發前特地花2萬元買的國外頂級品牌。”

然而，在得到選手名單時，老田的興奮心情如同被冷水澆熄。名單上所顯示的“隊員成分”讓他大失所望。“有些公司名字都沒聽說，甚至還有很多隊員僅是客戶經理。”顯然，他們都不是老田心中的“有檔次的人”。

但不死心的老田還是寄最后一絲希望于活動中，或許能發現幾個有潛在價值的人？

2013年5月22日，戈壁灘挑戰賽正式開始。第一天的路，全長26公里。

中午11點整，老田緊了緊背包背帶，邁出了自己的“結交”之旅的第一步。但很快，他發現自己的計劃還是落空了。

參與此次挑戰賽的隊員盡管在老田看來“含金量不高”，但仍是各行翹楚，大多心高氣傲。來自天南海北的他們在初期不習慣在外人面前表現自己，更愿意在以學院為單位的圈子里“生活”，通常只和自己隊友聊天溝通，很少與其他學院接觸，在路途中遇見也只是簡單地點頭了事，這讓老田尋找結交對象的心徹底冷掉。

下午1點，老田開始覺得不行了，2個半小時的徒步讓久未鍛煉的他無比疲憊，他將遮擋陽光用的外套脫了下來扔在地上，不顧上身被曬傷的風險，赤膊躺在衣服上，沮喪之中甚至開始有了回家的念頭。

“你說，怎樣才能讓領隊放我回家？”隔了半晌老田扭頭問記者，隨即又自顧自地嘆氣：“原來自己以前仰望的商學院，也沒什么意思啊。”

細想起來，原因也很簡單。如今絕大多數商學院都已存在10多年時間，不少商界“大佬”也在數年前就已畢業身退。加上如今商學院的普及化，早非以往那般高不可攀，大多數在公司工作到一定年限的人員都有機會就讀。說到底，還是老田“來晚了”。

看著老田落寞的神色，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找了借口正準備離開時，老田叫住了我，從包里翻出一張名片遞了過來。“這是我出發前特地重新設計的，你是第一個收到它的人，可能也是最后一個。”

別人的奇跡

大本營當天晚上住了700多人。荒涼的沙礫地上扎滿了各色帳篷，在暖黃色的夕陽照射下煞是好看。

記者和另一個同行睡在一個帳篷里面，帳篷比較小，只有半人高，需要以四肢著地的方式爬進帳篷。兩人在里面幾乎緊挨著才能躺下，更別提翻身伸展等基本姿勢。

傍晚時分，不少學員們從各自的方陣中走了出來，聚集在營地空地上聊天、看組委會播放的露天電影。更多的人則選擇在帳篷中睡覺補充體力。沙漠中很少有時間的概念，這似乎成為最容易忽略的東西。

在白天走完全程后，我實在累得厲害，但身下砂礫穿過防塵墊給皮膚帶來的刺痛感，以及沙漠天氣特有的燥熱，讓我一直無法徹底睡熟，甚至聽見了自己的心臟怦怦的跳動聲，如同煎干魚一樣在帳篷中不斷翻身，直至帳篷外不停的走動聲將我吵醒。我一看時間，才晚上9點不到。

我深吸口氣，從帳篷中鉆了出來。漫天的繁星揮灑下的銀色光芒讓久居都市的我第一次覺得與大自然如此之近。

隔壁某商學院帳篷外傳來的聲音吸引了我，原來是對年輕男女正在邊收拾東西邊聊天。

來自臺北的阿凱是個典型的工作狂人，他崇拜郭臺銘，更相信“一停下來就可能會被淘汰，趕在任何人前面才是生存之道”，他隨時讓自己保持在緊張的時間節奏中。就連此次戈壁灘挑戰賽，他都希望能趕在任何人前面。

然而命運給他開了個小玩笑，在出發前一周的訓練中，阿凱左腳扭傷，讓他失去了快速競賽的機會，只能成為體驗組一員。“這不會是上天不希望自己來比賽吧？”阿凱嘀咕。

初進入戈壁，走了半小時他就覺得視覺疲倦。和以往自己在臺北跑步不同，戈壁上的風景幾乎就是漫天風沙，根本沒出發之前所想象那般隨時能看到文化遺址的情形。在經歷過最初對大自然造物的震撼后，阿凱全程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埋頭走路，還因為腳傷走不快！

據說身體的疲憊能達成頭腦心靈的“空靈”，阿凱真的發現，走路時放慢腳步，經過無聊到麻木到無感后，思想放空，腦海里回憶思考起很多以前忽略的事。

在以往的公司管理中，自己對員工要求非常嚴格，被員工在背后稱為“閻羅王”，甚至時常還有不少人因為工作強度過大而辭職走人。

之前阿凱根本沒時間細想自己的做事風格是否有待斟酌。而這次戈壁之行，卻給了他一個有著充足時間思索反省的機會。

——自己對員工以及做事風格的態度，是不是過于苛刻了？

同樣的頓悟也發生在北京某商學院的木子身上。

坐在阿凱旁邊的木子其實是我第二次見到她，早在白天的行進途中我就和她打過一次招呼。來自遼寧的她身上有著東北女孩特有的豪爽，但她最讓我注意的，卻是因為她的包是我見過所有學員中最大的一個。

當我問到她包里究竟裝著什么時，木子的臉難得地紅了起來。她自己知道，白天確實“傻”了一把。包里除了裝著主辦方提供的補給外，還帶著自己額外裝的防曬品和能量餅干，以及最初預想在路上無聊時用來消遣的MP3。

然而在白天的行進當中，木子最大的郁悶正是“包太重，重得讓自己走不動。”看著一個個隊友從身邊經過隨即走遠時，她莫名地產生一種自己將會死在這兒的荒謬想法，而且是被自己帶的東西累死的。

其實拖累她的，又豈止是一個超重的背包？

作為資深IT行業銷售“資深”人物，木子在北京的IT公司有繁雜的業務體系，從最早只銷售組裝機和筆記本，到現在電腦、數碼相機、游戲機等IT產品領域都有涉足。然而如今木子很頭疼，行業的激烈競爭讓她深嘆產品利潤微薄，特別曾經自己最在意的游戲機產品。如果依然保留，必然會繼續拖累資金；如果砍掉游戲機銷售，又等于砍掉了自己對于童年時的種種美好回憶……

在黃沙漫天的背景下，木子突然醒悟。自己所管理的項目不正如包里的東西？因為貪多而什么行業都在涉及，但真正給自己帶來實際意義的卻只有其中一兩樣。

當我和阿凱聊天時，木子收拾好了第二天的行李，這一次，她只是簡單地裝上了必需的補給……

總有改變

老田每天都在盤算“明天就找借口回家”，只恨工作人員不放行。可真到了離別之夜，我看得出他還是有點感觸。

參加戈壁挑戰賽的選手都是在公司有一定身份的人物，“空投”到這樣一個沒有豪車豪宅的蠻荒之地，4天3夜的時間里，每個人都狼狽不堪。烈日照曬的白天，他們穿著厚實的戶外裝備，思考完公司、人生之后，總要和同伴聊著才有力量繼續前行；到了夜里，平日衣著光鮮的他們卻穿著大褲衩游蕩在營地，蹲在臨時刨好的糞坑里相互問好。

這么走上4天，家底兒基本都聊完了。所以，“走過茫茫戈壁，都是姐妹兄弟”成為流行于各大商學院學子間的一句話。老田后知后覺地覺得有些道理。

“城市中，人和人很近，但心是遠的；戈壁中，人和人可能很遠，但心是近的。”在戈壁的最后一晚，木子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寫下了這樣“矯情”的句子；“我在想，自己平時對下屬是不是太苛刻了。”躺在戈壁灘終點的風車營地，阿凱深吸了口煙，喃喃自語。

在不遠的沙地上，有人躺在戈壁上數星星，因為“城里哪有這么美的天空”；也有人決定向自己的女友電話求婚……

就連老田都覺得，和剛到沙漠時，自己有點不一樣了。至少，名片已經發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