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
在中國經濟崛起的今天,讓西方經濟學家們困惑的并不是預
測和計算,而是如何解釋。中國樣本似乎滿布危機的陰影,但又如
此真實地躍進,不論是看好或是唱衰,東西方經濟學家們都無一例
外地“解釋無力”:2013年1月,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年屆103
歲高齡的羅納德·科斯出版《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一書,
他把中國的崛起歸結于“最偉大”,但卻是“非計劃”,充滿“意外
性”:2012年初,同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因準確預言1997年
東亞金融危機而廣為人知的保羅·克魯格曼在《紐約時報》發表
專欄文章,認為中國的經濟現狀與美國發生金融危機前非常類似,
是下一個“危機發源地”;而華人經濟學家中悲觀論頗為流行,不
少自由派學者否認中國模式的存在。
中國模式是否存在?中國經濟是崛起或崩潰?在如何研究中國
經濟的問題上,著名財經作家吳曉波先生認為,“回到‘中國歷史的
基本面,從歷代經濟變革中探研得失,尋找規律與邏輯,也許是一次
不錯的探險。”這正是吳曉波先生創作《歷代經濟變革得失》一書的
起點。
“商學院”欄目將于近期摘錄連載《歷代經濟變革得失》,讓
我們跟隨作者,從歷史中去尋求現在以及未來的答案——
商人治國
被誤讀的企業家和政治家
“對商業的厭惡是一個共同的早期傳統”。英國經濟學家哈耶克認為,東西方
的早期文明都是重農輕商。然而,商人出身的管仲,是極其少數的重商主義者。
管仲興齊,用的正是商人的辦法,司馬遷評論他的當國之道時曰:“其為政也,善
因禍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也就是說,管仲最擅長的是配置資源,
提高效率,以妥協和謹慎的方式重建各種秩序。這些特征無疑很有點“企業家的
精神”。
管仲變法,有一項很為后世熟知、也是引起最大誤讀的政策:“四民分業,士
農工商。”后人論及于此,先是用知識分子替代了軍士,然后,又認為這是尊卑排
序,以士為首,農次之,以工商為末,這就形成了所謂的“末商主義”。而實際上,
管仲提出的“士農工商”,乃并舉之義,并沒有先后尊卑之分。他將“工商”與“士
農”并列,認為這些人構成了“國之石民”,他說,“齊國百姓,公之本也”。
這一政策的要點是,把國民分成軍士、農民、工匠、商賈四個階層,按各自專
業聚居在固定的地區,并父子相襲。管仲認為,四民分業可以促進商品生產和流
通,培養專業技藝和專業氣氛,維持社會穩定。
專業分工、父子相襲的制度讓齊國的制造業技術領先于其他國家,《考工記》
對齊國手工業作坊有很多記錄,以絲綢為例,我國最早出現的絲織中心就在齊國首
都臨淄,甚至“天下之人冠帶衣履皆仰齊地”。
把社會各階層按職業來劃分管理,管仲是歷
史上的第一人。這種專業化的商品經濟模式,兩漢
以來都被尊奉為基本形態及指導原則。細致的職
業化分工及其世代相傳的制度安排,是中國早期
文明領先于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
自秦以后,嚴格意義上的“四民分業”就被
揚棄了,不過它成為了戶籍制度的雛形,而匠籍制
度一直沿用到清朝。
管仲的經濟思想中,另一個被誤讀的是“奢
侈興事”。
中國歷代的治國思想向來以倡導節儉為正
途,這顯然是長期短缺經濟的必然產物。然而管仲
卻提出“儉則傷事”的觀點,在他看來,大家都不
消費,就會造成商品流通的減少,從而妨礙生產營
利的活動,故曰“傷事”。要如何才能推動消費?
他的答案是,多多消費,甚至無比奢侈地去消費。
中國學者對管仲的“奢侈興事論”多有詬病,
認為他是一個富足的享樂主義者。雖然事實如此,
但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管仲對侈糜的推崇,并
不僅僅為了自己的享樂。在《管子·乘馬數》中,
他談及了一個非常先進的觀點。他說,每當年歲兇
歉的時候,人民沒有本業可作,國家就應該進行宮
室臺榭的修建,以增加人民的就業,尤其要雇傭那
些喪失了家產的赤貧者。這時候修筑宮室,不是為
了享樂,而是為了增加就業,平衡經濟。
這種通過政府的固定資產投資來刺激經濟復
蘇、增加就業的做法,西方人在兩千多年后才學習
到手,以1929年的世界經濟大蕭條為例,當時的
美、德諸國無一不是采用了這樣的政策,才走出低
谷。可是在兩千多年前,管仲就有這樣的智慧,確
實是讓人驚嘆的。據美籍華人經濟學家楊聯升的
考據,在漫長的中國經濟史上,除了管仲,只有宋
代的范仲淹曾經有過類似的思想。
鹽鐵專營
中國式經濟體制的起源
管仲將四民并列,不僅僅是意識形態上的覺
悟,而更是治國理念的體現。這位具有多年從商經
驗的商人,早已發現工商業的盈利能力大于農業,
而振興商品經濟更是擴增國力的最佳途徑。他在
齊國推行了涉及產業、稅收、價格等多個領域的整
體配套改革。他搞的那一套,用現在的話說,就是
“放活微觀,管制宏觀”。
所謂“放活微觀”,就是對內刺激商品經濟的
發育,對外降低關稅,形成“如水歸壑”的市場聚
集效應。為活躍市井,管仲甚至首開國營色情業,
以此吸引國際商旅。并大收其稅。
所謂“管制宏觀”,就是強調政府對經濟的
宏觀治理,而其手段則是從財政、稅收和價格三方
面綜合入手。管仲采取機動的稅率、建立國儲糧制
度,以此控制糧價波動、還運用價格杠桿來調劑經
濟和增加國家收入。
在宏觀管制的戰略思想下,管仲最重要的制
度創新,是鹽鐵專營。
在富國之策上,管仲提出了“寓稅于價”的
辦法,令稅收“取之于無形,使人不怒”。具體的
辦法是:“唯官山海為可耳。”只要把山、海的資
源——農耕時期最重要的兩大支柱性產業壟斷起
來就可以了,山上出鐵礦,海里產海鹽,是為鹽鐵
專賣制度。
管仲舉例說明鐵的專賣,大凡一個農戶,無
論是從事耕作還是做女工,都需要針、刀、耒、耜
等鐵制工具,只要在一根針上加價一錢,三十根
針就可收三十錢,即等于一人應繳的人頭稅了,
由此類推,則全國收入總數亦不下于人頭稅的征
收總額。表面上,國家并沒征稅,實際是“無不
服籍者”。
管仲提倡鹽鐵專營,但不是主張政府親自下
場,創辦國營鹽場或國營鐵廠——后世之人學管
仲,認為專營就是國營,多入歧途。
比如鹽業,管仲實行的是專賣政策,開放鹽
池讓民間自由生產,然后由國家統一收購。由于控
制了鹽業的銷售和產量,進而控制了價格,齊國的
鹽銷售到國外去,可以抬高到成本的四十倍,國家
和商賈都得利頗豐。
在冶鐵業上,管仲實行的是國有民營。他嚴
厲地強調國家對所有礦山資源的壟斷和政府對鐵
器定價權的控制,并對所生產出來的鐵器進行統
購統銷。在這些前提之下,管仲開放冶鐵作坊業,
允許由民間商人自主經營,其增值部分,民商得七
成,政府得三成,相當于征收30%的所得稅。
由政府控制資源所有權,然后把經營權下放
給民間商人,以一定比例分配利潤,這就是后世非
常流行的“資產國有、承包經營”的雛形。
鹽鐵專營的政策,對后世政權產生了重大且
根本性的影響,在某種意義上,它讓中國從此成為
了一個“獨特的國家”。我們說“中國特色”,無此
為過。
西方的經濟理論中,國家財政收入的主要來
源,甚至唯一的來源是稅賦。在西方的法治意識
中,從來強調公民的納稅人角色。可是在中國,統治者更愿
意“寓稅于價”。陳寅恪曾說中國的統治術中有“詐術”的
成分在里面,管仲那句“取之于無形,使人不怒”便是最好
的印證。
從“管仲變法”之后,中國的政府收入則由稅賦收入和
專營收入兩項構成,后者的實現,正是通過控制戰略性的、
民生必需之物資,以壟斷專賣的方式來達成的。在這種體制
內,政府其實變成了一個有盈利任務的“經濟組織”,從而也
衍生出一個根深蒂固的治理思想,即:國家必須控制“關系
到國計民生的支柱性產業”,國有企業應當在這些產業中“處
于主導地位”。
在這種經濟環境中,國有企業是那種“看上去像企業
的政府”,而政府則是“看上去像政府的企業”,它們從各自
的利益訴求出發,成為微觀經濟領域中的逐利集團。這種制
度一旦形成,民營企業集群就被間夾其中,進退失措,成為
被博弈的對象。這一中國式經濟體制延續千年,迄今未變,
而管仲,正是“始作俑者”。
以商止戰
被漠視的商人治國思想
管仲最核心的、也是最被后人所漠視的治國思想是“以
商止戰”。
就國家內政而言,“以商止戰”就是發展商品經濟,讓
國民富裕而不至于造反。
管仲有很強烈的民本思想。他說:“政之所興,在順民
心。”他不主張用嚴酷的刑罰來威懾百姓,而要“從其四欲”。
“百姓厭惡勞苦憂患,我就要使他們安逸快樂;百姓厭
惡貧困低賤,我就要使他們富足顯貴;百姓厭惡危險災禍,
我就要使他們生存安定;百姓厭惡滅種絕后,我就要使他們
生養繁衍”。他以為,為政者只要懂得這些道理,把給予看成
是取得,就是從政的法寶了。基于此,管仲提出了非常出名
的那句格言:“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后
世常常引用此言,卻不了解它的真正內涵。
在諸國中,齊國是食鹽、冶鐵以及絲綢三大產業的輸出
國,是稅率最低的自由貿易區,是糧食產銷最穩定的國家。
管仲的經濟改革,從本質上來說是中產階級的勝利。
就國際事務而言,“以商止戰”就是擴大國際貿易,并
以軍事的威懾力維持國際均衡。
齊國因經濟改革成功而坐擁最強之國力,它有三萬裝
備精良的軍士,是當時無人敢于爭鋒的兵力,管仲卻沒有用
它去征伐四野。
齊桓公曾多次召集諸侯會盟,儼然成為諸國的盟主。每
次會盟,除了炫耀國力之外,重要的內容就是以霸主身份統
一各國的關貿稅賦。公元前679年,齊國會盟各國諸侯,達
成關稅協定,市場交易的稅賦為百分之二,進出口關稅為百
分之一。第二年,再度會盟諸侯,規定與會各國要修建道路,
劃一度量標準,統一斤兩稱數。管仲的這些做法,好比是在
創建一個區域經濟的關稅同盟體,在兩千多年后的今天看
來,仍然是國際貿易的游戲慣例。
當齊國與周邊國家關系不諧時,管仲似乎更樂于用商
戰的辦法來削弱其他國家的勢力。在《管子·輕重戍》中便
記載了一則十分精彩的案例——
魯國和梁國都是東方的大國,特別是魯國,向來與齊國
并稱“齊魯”。魯、梁兩國的民眾擅長織綈,這是一種色彩光
亮、質地絲滑的絲織品,用它裁剪而成的衣服是當時最高檔
的服裝。管仲就懇請齊桓公帶頭穿綈衣,還讓他的左右侍從
也同樣跟隨。很快,穿綈織的衣服成了齊國上下的時尚。雖
然綈的需求量猛增,供不應求,管仲卻不允許本國人生產綈
織品,而是一律從魯、梁國進口。管仲召集這兩國的商人,對
他們說:“你們為我織綈十匹,我給你們三百斤銅,如果織了
百匹,我就給三千斤銅。這樣一來,你們兩國即使不向人民
征收賦稅,財用也足夠了。”
魯、梁兩國果然中計,在政府的鼓動下,民眾紛紛從事
綈的紡織,農事因此荒廢。一年多下來,糧價暴漲。到了這
時,管仲下令關閉與魯、梁的通商關口,不再進口一匹綈布。
兩國經濟頓時崩潰,難民紛紛涌入齊國,管仲順勢讓他們去
開拓齊國的很多荒地,反而促進了農業的生產。魯、梁從此
一蹶不振,魯國的國君不得不親自到齊國去納幣修好。
管仲還曾用同樣的手段制服過莒國和萊國。這是中國
古代史上罕見的商戰案例,管仲無疑是利用了“國際”貿易
中的供求關系,其手段之高妙和狠辣,迄今仍讓人嘆服。
管仲變法
兩千多年前的“凱恩斯主義”
中國歷代首相級官僚,商人出身者非常罕見,僅先秦管仲、元朝阿合
馬、鎮海和桑哥、民國宋子文和孔祥熙諸位。
管仲很長壽,活到80多歲,他早時潦倒,盛年治齊,四十載而成霸業。
在公元前7世紀,地球上絕大多數的地區仍然處于蠻荒時代,中國卻能誕
生這樣的經濟大師,實在算是一個奇跡。他重視制度建設,思想務實,以發
展經濟為治理主軸,所涉及的眾多經濟命題,如產業政策、財政稅收、價格、
消費、國際貿易等等,幾乎涵蓋了所有的治國范疇,這位沒有上過一堂經濟
學課程、屢次創業失敗的商人無疑是一位無師自通的經濟天才。細數其經
濟政策便可以發現,他其實是一位尊重市場規律的國家干預主義者,在這
一點上,我們不妨視之為兩千年多年前的“中國凱恩斯”。
管仲治齊有三條重要的歷史經驗:其一,通過價、財、稅整體配套改
革,第一次形成了系統性的國民經濟治理體系;其二,他所提出的鹽鐵專營
政策,作為國家干預經濟的經典模式一直影響到今天;其三,管仲治理下所
形成的齊國經濟制度,是中國古典市場經濟體制的雛形。
而管仲的思想在后世被刻意淹沒,則是由于兩大原因。
第一,齊國一世而衰,以商治國的思想徹底破產。
齊國坐擁最強國力,卻采取了不擴軍和不兼并的“和平稱霸”戰略。
管仲那些維持“國際”秩序的行動,并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就在齊桓公
晚期,中原的晉國和南面的楚國紛紛并吞小國,疆域不斷擴大,它們的軍事
冒險無疑得到了更大的好處。公元前645年,管仲去世,兩年后,齊桓公死
于宮廷政變,齊國迅速讓出了霸主權柄。自此以降,相繼稱霸的諸侯均以開
疆拓土而威懾天下,“尊王攘夷”異化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管仲之道
被暴力取代。
第二,管仲思想與儒家格格不入。
儒家以“賤商”著稱,所以,在他們看來,管仲從出身背景、到行事作
風以及施政綱要,都是毛病多多。在《論語·憲問》中,子貢就認定“管仲
算不上是一個仁者”。他的眾多經濟政策,無論是刺激商貿、鼓勵消贊還是
“以商止戰”,在儒家看來,統統都是異端邪說,鹽鐵專營政策也遭到經典儒
家的抵制,在西漢的武帝改革及宋代的王安石變法中,大儒董仲舒、司馬光
都是專營政策的最大反對者。儒家在經濟治理上只有“三斧頭”,一是“以
農為本”,二是“輕徭薄賦”,三是“克己仁義”。遺憾的是,這三條在管仲那
里都找不到。
在這個意義上,管仲是一個被意識形態“謀殺”的改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