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嘉雯

漁民們世代捕撈,飽嘗因傳統的海水養殖導致海洋生態系統失衡的惡果,從來沒有人想過海洋也可以建成牧場,讓魚群生生不息。姚財明的“一意孤行”顯得勢單力薄。在獲得收益之前,有太多的障礙,太多的風險,這讓開發無人島的生意更像一場對意志力的考驗。
這幾年來,姚財明常常坐在島上呆呆望著大海,三塊錢的紅牡丹,一包接一包地抽。
這是屬于姚財明的洋嶼島。由他自籌資金于2006年租下,宣稱要做中國第一個“海洋牧場”。村民們叫他“姚瘋子”。3億元,是老姚所有的積蓄,全花在了開發海島的基礎工程上。曾經“日進斗金”的遠洋船隊大老板,為籌不到買魚苗的錢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甚至連政府都“由于沒有先例”而無法對他施以援手。
巨大的資金壓力和如天災等未知風險,讓這個生意更像一場對意志力的考驗。
“愚公會移山,老姚要填海”
洋嶼島坐落在福建省連江縣苔(艸錄)鎮,與臺灣馬祖島隔海相望。老姚就出生在附近的一個小漁村,從小與海相生相息。
他從15歲就開始從事漁業生產。1980年,他走出小漁村,組織了一批當地漁民建立遠洋船隊,遠赴印尼漁場進行捕撈生產。那個時候,只要風平浪靜可以出海,老姚一天的收入都是以百萬元為單位來計算,與合伙人分錢,都是一麻袋現金,你一捆我一捆,賬就算結完了。
只要老姚回家,漁民們會把自己打撈到的海珍自動送上門,因為小村子里只有他買得起。
風險總與收益相伴。2003年印度洋海嘯時,老姚的船隊正在印度洋附近捕撈,險些船毀人亡。還有一次,他率領船隊在南緯13度附近作業,突然大船主機的曲軸壞了。沒有了這個東西,就相當于汽車沒有發動機,整個船隊幾乎癱瘓。最后,盡管獲救,但是歷時100多天,耗資幾百萬元,其他損失不計其數。
人在海洋面前,總是那么微不足道。
每到夜晚,漂在異國他鄉海域里的老姚總會想起小時候,家鄉附近的海里總有很多魚,根本沒有人愿意遠赴他鄉去捕魚作業。而現在,近海根本不能再滿足漁民門的基本需要,人們不得不到更遠的海域上去捕撈,常常被驅趕甚至被壓迫抓捕。
“要是家鄉的近海,有一個像日本、韓國那樣的‘海洋牧場就好了!”開始步入中年的老姚不想再一次次遠離故鄉,并擔憂會不會某一次再無法回去。
2006年,老姚做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把船隊的股份全部賣給了合作伙伴,而那時他們的遠洋捕撈公司已經正在籌備韓國上市。第二件是在家鄉的近海從事近海鮑魚養殖。這期間,他跑遍了全國漁業省會,甚至遠到如印尼、韓國、日本等海外漁業資源較發達國家進行漁業考察,想找出漁業資源的可持續發展的道路。
兩年后,老姚似乎找到了答案。他將多年來的所有積蓄,近3億元全部用于開發利用家鄉無居民海島——連江洋嶼島,并準備在那里建設萬畝“海洋牧場”。
“老姚要建島”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漁村。隨之而來的調侃是“愚公會移山,老姚要填海”。
這不怪村民。第一,老姚沒上過學,幾乎目不識丁,沒有人相信他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第二,漁民們世代捕撈,知道海水養殖,但也飽嘗由此帶來的破壞海洋生態平衡的惡果,卻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們海洋也可以建成牧場,讓魚群生生不息,在近海就能有撈不完的魚。第三,洋嶼島上全是巖石,連一個能停車的平地都沒有,沒水、沒電,荒蕪人煙。想要在島上生活,比登天還難。
面對壓倒性的反對,老姚一直沉默,沒有向任何人做任何解釋,包括自己的妻子和兒女。
建島
為了建島,老姚不得不駐扎在島上監工。
一間小破茅屋,老姚一住四年。每天凌晨3點半就開工,下午太陽下山海水漲潮就收工。沒有電的漫漫黑夜,除了閉眼睡覺,便無事可做。老姚總覺得,島上的黑夜比陸地上漫長好幾倍。
沒有淡水,他帶領工人們挖山鑿巖石,硬是把山泉引到了山下;沒有平地,他雇幾艘大船,光挖掘機就運了三四輛,填海削山;沒有蔬菜,他在山上土壤合適的地方,種起了土豆、白菜,還養了一群雞。每當工人們有家屬前來探望,老姚總是吩咐負責伙食的工人“殺只雞招待人家”。
開荒對于老姚來說,最難的是孤立無援。老姚為了填海建堤壩,同時又要考慮保護海島生態,不得不從陸地上運石塊,水泥等到島上,成本翻倍。陸地上地產商蓋個房子。各個銀行、借貸公司爭著墊資,地產商坐等樓成進賬,而老姚在海島上就算鋪個路,也無人愿意借錢,更沒有人愿意給他賒賬。
“誰會賒賬給一個把錢都砸海里的傻子?說不定一個臺風,就什么都沒了!”有時,工程就不得不暫停,等著老姚的下一筆現金到位再開始。
工人們不明白老姚的遠大夢想,只看到這位老板和自己同吃同住;換了幾次手機,都是150元一部的諾基亞,老姚說“這個抗摔,進了水我再換”。漸漸地,工人們覺得這位“平常不大愛說話,只有喝醉了才高聲言語幾句”的老板很實在。
海島的第一座堤壩馬上就要竣工了。同時,老姚得知第八號熱帶風暴“莫拉克”即將在福建登陸,那天恰好是兩座堤壩合龍的日子。那天中午十二點多,有工人跑來叫老姚出去看看。原來,眼看著離臺風登陸只剩下十來個小時,工人們說什么都不肯下海。
老姚沖到工人們當中去,大吼一聲:“都給我下去,堤壩今天必須合龍!”接著他緩了口氣,說:“今天下去只要保證人安全回來就行,工資今天就付,一分錢不會少!去的卡車能回來就回來,回不來一律按新車賠!”工人們面面相覷,誰也不吭聲。最終,跟隨了老姚多年的幾個工人帶頭把車開了出來,其他人才跟上。
臺風來臨之前,堤壩完完整整地合上了,老姚的大卡車損失了十幾輛,全部沉在海底,光車就賠了六百多萬元。但堤壩要是不合龍,前期投入的五六千萬元就直接打了水漂。
“值!”老姚和工人們一起喝酒,大聲喊。
這個堤壩連接了兩個毗鄰的海島,形成了一個天然的漁場。而此后于2010年出臺的《海島保護法》則規定,不得私自連接島嶼。老姚比法律快了一步。
一個契機又意外到來。中國水產研究院黃海研究所陳教授經過洋嶼島嶼,發現這里位于全球唯一的大黃魚種群聚集地核心地帶,瀕臨滅絕的大黃魚都集中在洋嶼島海域。當地漁民介紹,在這一海域曾有200多斤重的野生大黃魚被發現。據說賣價高達三百多萬元人民幣。
陳教授找到老姚,建議他培育野生黃花魚,并擴大規模和投資來做瀕危野生大黃魚種群的恢復及開發利用。老姚嗅出了潛藏在其中的巨大商業價值。很快,他便在洋嶼島附近建了一個6000平方米的養魚池,開始野生大黃魚的小規模養殖。
相處難題
慢慢地,洋嶼島上一些小規模的嘗試開始有了回報,老姚靠賣鮑魚、采野生笠貝和香螺等海產品,前前后后賺了3000多萬元。
看到海島開始有模有樣,老姚賺到錢了,有人開始眼紅了。各種告他私占島嶼的上訪告狀材料遞到村里、鄉里,甚至縣里,還有一些匿名郵件發到了海洋局的投訴郵箱里,“憑什么老姚能在島上搞建設,島是大家的!”
事情“影響”太大,縣里來人了解情況。老姚很無語,這種無人島使用權的問題以前也沒什么先例,自己該如何劃定范圍,保障權利?
好在聽了老姚講的對海島的理解和規劃,看過了島上正在建設中的堤壩,來的人信服了,上訪信也就沒有再追究。臨走時,那人還拍拍老姚的肩膀,說了句:“好好干!這事兒不是誰都能干的。”
事后,老姚左想右想不放心,找到村長,和村里簽訂了40年的租賃合同,算正式有了洋嶼島的承包經營權。2009年,老姚在朋友的指點下注冊了明島實業有限公司,而直到2012年,明島實業有限公司獲得全省首個無居民海島——福建連江洋嶼島旅游綜合開發項目的使用權證,老姚才再不用擔心有人覬覦洋嶼島了。
哪怕名正言順了,面對眾多渴望財富又多未能尋覓到門路、難免有時行為偏頗的漁民鄉親,老姚仍得上心。
比如,有漁民們看到洋嶼島物產豐富,時常有人偷偷撬走附在巖石上還未長大的笠貝和香螺。
眼看著這些天然海產品越來越少,老姚也急。他當了多年的漁老大,全靠自己的父老鄉親扶持,不能說重話,只能智取。
他召集起撬笠貝的漁民們,勸說:“現在笠貝和香螺太小,值不了幾個錢。等到它們長大了,我會親自請你們過來收,收了的東西我按市面上的價格二八比例分給你們。”
漁民一聽,這生意還不錯。小貝類和螺類,市面價格也就是每斤幾十元,而長大了的笠貝和香螺價格都在五六百元左右。這等于采了老姚的產品,老姚還倒給錢。
老姚心里也有一本賬。與其被漁民們濫采,大家都撈不著好,還不如讓漁民幫著收,自己不正好省了一筆人工費嗎?
失去漁船的漁老大
擺平了人情糾紛,還要面對更現實的資金黑洞。老姚賣海產品得的3000多萬元繼續投入后期工程,比如保育庫的修建,有點杯水車薪的窘迫。
保育庫是以投石筑壩的形式將洋嶼島東、西兩山連接,圍堵面積8萬平方米水域,可抗臺風、赤潮、高溫等自然災害。保育庫建成了,老姚更愁了。初具規模的洋嶼島就像一口剛剛鑄成的新鍋,可沒有食材,它永遠做不出美味的飯菜換錢。魚苗就是老姚想要的“食材”。自己這個曾經“日進斗金”的遠洋船隊大老板,卻再拿不出錢買魚苗。
在建島花光積蓄后,他已經變賣了自己以前盤下的幾間商鋪和所有漁船。向親朋好友借呢?一個曾經很鐵的朋友借了1000元給他,結果第二天就上門逼著他還,老姚只得賣了摩托車還錢。
老姚在別人的建議下決定貸款。他想借3.7億元用來購買各種魚苗及捕魚設備,當然他也測算過,兩年內能實現利潤4.25億元。“最迫切需要資金的是投魚苗,如果今年不投魚苗,就要損失上億元。”
老姚找到了海洋漁業廳,想把海島辦理抵押。接待他的幾位廳長很熱情,讓他去海島海域處辦手續。但經辦人為難了,現在國家雖然出臺了無居民海島開發保護的相關法案,但是并沒有具體細則,怎么執行還不知道。只能等。
老姚不能等。錢還可以從哪里來?老姚又開始跑銀行,但別人根本不明白老姚在說什么,即便是聽懂了往往也擺擺手說,“沒有這個先例,不知道怎么操作!”好不容易請了幾位銀行行長去島上看了看,結果依然是“項目很好,就是沒有先例。”
又一次從銀行出來,老姚感到累極了。翻翻口袋一看,空空如也,連打車的錢都沒有。
魚苗的錢未能解決,老姚的另一個工程也停了。幾年前,他去北京旅游,長城的巍峨雄偉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回來后老姚親自設計了洋嶼島的堤壩。普通的堤壩都是方方正正,而老姚的“海上長城”別出心裁,除了能抵御海洋災害,還能供觀光旅游的人們休息娛樂。若建成,站在“長城”上,能夠清晰地看到臺灣媽祖島。前期投入了1000多萬元,“長城”才建了幾十米,而后期工程如果全部完成的話,老姚一算還需要3000多萬元。
有時候他也意識到,自己的規劃能力不足,花錢沒有計劃,這個浩大工程超出了自己的能力。也在想是不是該放棄。
這回,有老板表示,想出資兩個億買下洋嶼島的全部股份,這樣老姚也可全身而退。“不賣!”老姚說,我把這個島是當著兒子來養的,不想學有些人把企業當情人來養,為了錢可以隨意讓別人沾手!
已經沒有一條漁船的老姚站在島上,看著自己修建未完的“海上長城”,望著自己熟悉的這片海,久久不愿離去。
明天
老姚見慣了海上日出。紅日從漸變色云層中噴薄而出,金光四濺,又是嶄新的一天。
老姚的洋嶼島也等來了黎明的曙光。
今年4月份,老姚找到了幫手,職業經理人費趙鋒。曾經輔導過國內外四家公司上市的費趙鋒幫老姚把項目分成三期,第一期是瀕臨野生大黃魚種群的恢復性開發、第二期是洋嶼島“萬畝海洋牧場”、第三期是無人島的旅游休閑綜合開發;費趙鋒還負責幫不認識字的老姚制作項目規劃書,“更專業、更讓人信服”。
就在記者前去采訪的當天,費趙鋒把民生銀行的相關領導帶上了洋嶼島,敲定了以洋嶼島作為抵押,銀行放款8000萬元完成第一期工程的合作。而后幾天,幾家銀行以及金融機構也開始與公司接觸,表達了初步的注資意向。
采訪快結束時,老姚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對記者說,給我們幾個在我的“金元寶”下面拍張照吧!記者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原來島上一個倒梯形大巖石,上面恰好落了個圓形的石塊,就是老姚口中的“金元寶”。
“金元寶”背后的山上,有一面紅旗與蔚藍的海水相映,任憑海風吹拂。工人們說,那是老姚當年親自立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