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力


聯想到剛剛在湖南因非法集資被執行死刑的曾成杰,孫大午是幸運的。同樣,孫大午又是很難解讀的。他的人生就是一部《西游記》,師徒四人不同的性格特質,在他身上都有所體現。這樣的性格,能夠在今天的民企江湖活下來,而且活得還不錯——這是一個奇跡。
2013年7月5日,河北省徐水縣,郎五莊村。
此時,距農歷的小暑節氣還有兩天時間,一望無盡的華北平原,卻早已進入盛夏景象。
包括郎五莊村在內的附近幾個村莊,是大午集團的所在地。這片放眼望去足有三四千畝的莊稼地,被很多媒體稱之為“大午城”。而我們更愿意稱之為“大午莊園”。
——莊園,就像電視劇《劉老根》的河北現實版,你最好不要用規劃、設計等城市思維去度量這片土地。這里是農村,三十年前還是一片被當地人稱作“憋悶疙瘩”的亂墳地。孫大午在這里倒騰了30年。
一開始,他和老婆劉會茹養了一千只雞,后來發展到了30萬只;再后來,育種基地、飼料廠、溫泉酒店、酒業公司等十余個子公司陸續成立,與之同時出現的,還有公園、中學、醫院、體育館……
甚至,企業里面還建有一個科幻樂園,村民們戴上眼鏡,時不時可以看場“4D電影”;科幻樂園不遠處是禪修院,白墻青瓦,抬腳一進門,迎面就是一座大大的彌勒佛。
這就是大午集團。養雞場、五星級酒店、莊稼地、科幻樂園——中西合璧也好,土洋間雜也罷,不同屬性的事物在這里形成對流,彼此沖刷,混為一體,難以定義。更加難以定義的,其實是孫大午本人。
孫大午的人生就是一部《西游記》,師徒四人的不同性格特質,都在他身上統一體現。這樣的性格,能夠在今天的民企江湖“活下來”,而且活得還不錯,這是一個奇跡。
聯想到剛剛在湖南因非法集資被執行死刑的曾成杰,孫大午是幸運的。回到十年前,他本身就已經“死”了一回。最終,他在死亡線上被送了回來,并且還硬氣不改地喊上一句“我無罪,我伏法!”
十年風雨,拂袖而去——我們不去討論當年將孫大午送到人生對立面的,究竟是“敵人”還是孫本人。我們試著還原孫大午的內心世界:一個民營企業家身處今天這個轉型時代,風雨如磐中,他的棱角,以及變化了的或者依舊保持著的一些東西……
黑色孫大午
窗外陽光炙烈,烤焦了白楊樹葉。
采訪開始了。孫大午斜靠在沙發上,三個秘書拿出本子在一旁默默記錄。沒多久,一只蒼蠅闖進了這個開著空調的房間,孫大午拿起蒼蠅拍,沒有打著;他又繼續打,還是沒打著……
顯然,此刻的孫大午有些疲倦。前一天晚上他喝了大酒,一幫外地朋友在他的帶領下干下了近十瓶“大午糧液”。孫大午喜歡喝酒,尤其是自家的“大午糧液”。比如當天晚上,我們在飯桌上剛剛喝了一杯,他問,這酒怎么樣?還沒等我們說聲好,另一杯又倒了過來。他說,這是好酒啊。
事實上,大午集團起家于北方農村,和農民打交道,酒是一種溝通語言。
創業前期,“發”起來的孫大午遭遇了種種意想不到的阻力:諸如種豬被毒死、果樹被砍伐、夜間遭人放火……甚至有一年大年初一,剛起床的孫大午,被人用鐵棍猛擊頭部,頭頂打出血洞……
打架的原因是當地村干部想入股企業,但孫沒有答應。那一次,老父親要去支書家門口上吊,兩個弟弟嚷著“以血還血”,工人們聯名給公安局寫信。孫大午制止了他們,出院后,一個人去了支書家。
孫大午軍人出身,曾經一腳把一個前來鬧事的人當場踢暈。最初周圍人以為那人被踢死了,嚇壞了,結果沒隔多久那人又站了起來,說幸好自己練過氣功……
孫大午對村支書說,“我到你們家喝酒來了,把你們家的好酒拿出來吧!”“你想入股我不會答應,你想要點肥料我可以給,但大錢我不會給,除非你家里有什么大事,我會幫你。這次就算了,但我不怕你。”
一瓶茅臺下去,以后多年,相安無事。
孫大午骨子里是個硬漢。2003年以前,他和他的大午集團屢屢“叫板”地方政府。工商局、土地局、稅務局……光和政府的官司,就打了不下十場。
孫酷愛說真話。他曾經發了一條微博,大意是美國為什么會有愚人節,因為人家天天說真話,需要說說假話放松下;那么,我們是不是應該搞個“真話節”?
說真話,有時是件成本很高的事。據說,有一次,孫大午作為保定市的企業家代表,被請進了中南海座談。本來沒安排他發言,結果他搶著說話。本來發言每人限定10分鐘,他卻講了一個多鐘頭,沒有被打斷。
他反映了很多問題,驚得在場一些陪同干部目瞪口呆。從中南海走出來,一個陪同領導問:“孫大午,你是第一次來中南海吧?孫大午點頭說是。“那你也是最后一次來了。”
在徐水當地,有人叫他“孫大炮”,因為脾氣上來時他逮人就罵;也曾有地方官員說他是午字出了頭,變成“孫大牛”了。
當我們向孫大午求證這個段子時,孫說,“當初還有人說我摳,企業做到這么大,地方官員連只雞都吃不到。”
孫大炮,孫大牛,都是一種性格的寫照。孫大午16歲入伍,18歲入黨,是全軍各項競賽中唯一的全能冠軍,他一度抱著英雄主義情結,立志為國家犧牲。
多年后的一天,老戰友們把一輛廢棄的坦克還有三門大炮拉到了孫大午的村莊前。站在坦克大炮面前的孫大午,一度沉默了……
白色孫大午
黑白灰,是紛繁世界的底色,如果黑色可以反映一個人硬的一面,白色則更顯柔和純粹。
白色孫大午,可以從他父母的性格中,找到邏輯的起點。
隨著大午集團名聲越來越大,國內外前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這些參觀者時常會見到一位老頭騎著三輪撿垃圾。而他的老伴則在簡易平房里燒著揀來的柴火。
“那是我的父母。”已經是億萬富翁的孫大午,經常輕描淡寫地告訴來訪者。
——這個細節,曾經被很多媒體報道過。
今年,孫的父親93歲了,也沒有再繼續撿拾垃圾了。兩位老人說,他們從小把兒子們管得嚴,因為怕他們廢了;對于靠兒子養活,孫的父親說,那不行,會害臊的。孫父依舊節約。比如他會在保姆看電視一個小時后就讓關了,說費電,可他床底下現金就有五六千塊。老那么數著。他不吃雞蛋,得了一場病,孫大午就給他輸血蛋白。一支血蛋白五百元,孫說你不吃雞蛋,這一支藥就得多少錢啊?就這樣,老父親才肯吃雞蛋。
據說前幾年,大午中學已經有數千名學生了,人一多,風言風語就多。不認字的孫母聽到議論后,請人代筆寫了兩句話,貼到學校的張貼欄上:“我們是窮苦出身,受苦受慣了,愿意憑勞動吃飯,這和大午他們的孝順無關。”
可以說,孫大午身上很多特質源自他的父母。比如倔強。比如以吃苦為樂,比如“摳門”,但正是這種特質,讓他把一個墳塋成片的荒地變得樓房林立,從人跡罕至到客車、貨車、出租車絡繹不絕。
——大午城,從某種意義上看,有點像個野生的獨立王國,也有人稱它為一個非法生存的編外村莊。而孫大午,則是一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最開始他承包荒地,后來他承包當地農民的土地,然后每年返給農民糧食。與此同時,農民們到大午集團上班,現在大午集團有1500多人都來自周圍村子,其主要收入是工資,儼然農村中的工人階級。
生產方式改變了,生活方式也要變。于是,大午集團出資修公園、辦學校,近年來它還承建了保定“七村聯建”新民居示范工程,準備建設大午社區,讓村民住進樓房。
或許從外看,很多人會說孫大午是個好人,做的事對農民有利;但從另一個角度,以孫的性格,他是不可能整合到政府資源支持的,他能整合的只會是民間資源。
整合民間資源是無奈之舉。比如,孫大午曾經為了企業貸款問題彎過一次腰。當時,大午集團要修建葡萄園,想找信用社貸款。聽了朋友的建議,孫大午給信用社領導送去了1萬元,結果事卻沒辦成。這也罷了,他竟然跑去領導那里要把錢拿回來。最后,要回來了6000元。
從此,他與信用社徹底絕緣。1995年,孫大午從親戚那里籌錢,由大午集團出具借據,承諾一定利息。這種模式后來無心插柳地拷貝給了大午集團員工,最后,員工們又帶來了他們的親戚,再后來,孫大午甚至給這種形式取名為“金融互助社”。
從1996年到2003年的8年間,“金融互助社”沒有發生過一起信用糾紛,但2003年5月,孫大午被捕了。罪名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
“孫大午事件”成為2003年轟動全國的企業事件。關于企業融資這里有一個大背景需要提及,財經作家吳曉波是如此描述的:2000年之后,國有銀行進行商業化改造,一向被認為運營成本高且盈利性較差的鄉鎮市場被大面積放棄。到了孫出事的2003年,全國300多萬戶私營企業獲得銀行信貸支持的只占10%。
——2003年,最終成為孫大午人生黑白灰的轉折點。
灰色孫大午(一)
孫大午事件的影響,絲毫不亞于今天的吳英案,以及湖南曾成杰案。
2003年,從媒體到學者再到企業界,紛紛出來為孫喊冤。
柳傳志在看到央視專題報道后,以個人名義給孫的兒子發去一封傳真,提出由聯想借款1300萬元幫助大午集團渡過難關。經濟學家茅于軾也撰文為孫大午鳴不平。他說,孫大午表面上違反了國家金融管制規定,而實際上非但沒使人受害,反而有許多人得利。這樣的社會行為如果算是犯罪,那么應該質疑制度本身是不是有修改的必要了。
多重力量博弈下來,在監獄里呆了157天后的孫大午,被徐水縣人民法院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刑4年。
釋放當日,85歲的老母親抱著49歲的兒子老淚縱橫,透過媒體鏡頭,孫大午摸紙擦淚的照片,令人動容。
事發前,大午集團有員工1500人,固定資產上億元,年產值過億元;事發后,企業陷入停滯狀態。
這場突如其來的牢獄之災讓孫大午有些改變。在言行上,他似乎不再“天塌下來,我也要給他頂個窟窿”,用兒子孫萌的話說,“他不再像過去那么尖銳激烈了。”
準確地說,孫大午是幸運的。自那以后,孫大午這三個字似乎成了非法集資的代名詞。全國各地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孫大午”,這些人有的身陷牢獄,有的付出了生命。甚至吳英案發時,微博上還有很多人,竟然跑去問孫大午的看法。
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出獄后的孫大午,對于人生、家庭、企業,有了更多感受。
對于企業。2003年大午集團出事后,集團高層全部被抓,這時剛出大學校門本準備去澳大利亞繼續讀書的兒子孫萌,被推上了前臺。
孫萌當時25歲,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當時什么也不懂,相當于一個維持會長。”當那些和孫大午一起創業十多二十年的老領導們紛紛向他請示的時候,他非常不自然。因為有些問題老人們已經解決好了,所謂請示無非是走個形式,以照顧他的面子。
于是,孫萌向孫大午請辭。
孫此時也有自己的考慮,一方面,作為民企,兒子接班是理想選擇;另一方面,那些跟隨自己多年的高管即便在自己深陷牢獄期間,也依舊忠誠于企業;還有兩個弟弟,他們甚至比自己還多坐10來天牢……
如何公平?如果搞股份制,是搞家族股份制,全員股份制還是高管持股?對于這個農村起家的企業三者似乎都走不通。那怎么辦?
這時,妻子劉會茹說,你能不能設計一種制度,讓企業發展下去,一家人也平平安安。咱兒子如果有能力,就讓他接班,如果沒有能力,就干脆讓他享福算了。
灰色孫大午(二)
“治國用賢,監國用親。”
2004年,孫大午終于決定在企業里推行一套“私企立憲”制度。
他提到了唐朝的“三省六部制”:唐太宗出詔書無效,因為詔書由中書省代他起草,門下省審計通過,尚書省具體執行,所以,魏征才會敢于死諫。
按照孫大午的設計,大午集團里監督權是實的,所有權是虛的,執行權不受干涉,人權和財權均要做合理限制。具體如何執行?
2004年,大午集團開始在企業內部設立董事會、理事會、監事會。
董事會由企業內部人員選舉產生的董事組成,行使決策權,但無權干涉經營。甚而至于,董事長也由選舉產生,但董事會的權力也有限制。比如,調動集團財產的權力,不能超過集團上一年盈利總額加折舊。
理事會則由單位一把手和子公司辦公室主任組成,執行董事會決策,理事長也即總經理,由選舉產生。
最后,由家族成員、財務總監等人員組成的監事會,負責對董事會和理事會進行監督。孫大午自任監事長,這一職位實行繼承制。
通過選舉的方式產生企業領導人?或許只有孫大午能夠想得出來。那么選舉中,如何保證競選者不拉幫結派,或者刻意取悅選民呢?
孫大午認為,其一這種可能性很小;其二,拉幫結派也未必是壞事,至少比班子成員們貌合神離好。當然,在制度設計上,孫大午也著力規避“老好人上臺”。
“你看我們選舉要有幾個過程:第一個過程就是廣泛的民主推薦。或者個人自薦。像我們去年第四次換屆選舉,我們1800多人推薦了100個候選人。而真正的董事只有15個,15個按2:1的差額,只有30個代表,現在出現了100個,我首先要基層投票了。入職3個月以上的工人都有投票權。從這100個人里篩選出30個,通過投票,這是第一輪。”
“30個人篩選出來了,他的簡歷、入廠時間、入廠的成績、現在干什么、將來還能干什么,形成一個文字材料印發給每一個有投票資格的人。這個時候你就可以去拉選票,但是有一點很難,因為這一輪有投票資格的都是5年以上的工人。5年以上的,大午集團現在就四五百人,他們又分散在十幾個子公司里,也即是說,競選者因為時間關系很難分散去游說。這是第二輪。”
“等到30個人最后剩下15人時,老好人上來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這個時候董事會還要進行第三輪選舉。”
……
——“企業立憲制”到底怎么樣?眾說紛紜,支持的人覺得它極具創新價值,不支持的人覺得它完全了違背企業管理常識。好與不好留給時間檢驗,這套制度給大午集團帶來的變化卻是現實存在的。比如,大午集團的三亞項目。
2010年9月,在三亞參加完演講的孫大午發現,這里的雞蛋要比徐水貴出三倍。可此時。身為監事長的孫大午并不能直接要求上馬項目,他只能向董事會建議。
收到建議后,董事會先后派出三個調研小組前往海南,他們和當地政府接洽,內部評估人力資源,反反復復搞了半年多。最后形成意見后再交由董事會表決。
要是以前,上馬一個項目全憑孫大午一個人頭冷頭熱。現在雖然效率變慢,但是安全性卻大大提高了。2011年5月,大午集團拿出自有資金1.2億元,在海南拿下120畝的土地。第二年,養雞場已養殖10萬只蛋雞,并實現了盈利。
2004年到2012年,大午集團的產值從8000萬元,增長到了12億元。
人生黑白灰
我們問孫大午,大午集團的指導思想說企業不以盈利為目的——那這還叫企業嗎?孫大午說,后面不是還有一句話嗎,要以發展為目標,以共同富裕為歸宿。
三十年風流云散。當年,差不多與孫大午同時期創業的劉永好,在企業銷售額上已經是大午集團的若干倍。那么,如果孫大午的性格更柔和一點或者懂得妥協一點,他是否會少一些碰壁少一些坎坷?人生容不得假設,也沒有對錯,每一種性格的賦予,都會抵達不同的世界。
有人說,孫大午從表面上看是個硬漢,但內心很柔,甚至敏感而脆弱。也有人說孫大午骨子里是個農民,他身上有農民的優點,也有一些缺點。他愛讀書,也寫詩,但很看不起只掉書袋、紙張談兵的人;他愛喝酒,但是周圍人似乎沒見他喝醉過;他很性情,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感似乎又很少流露。
而最近,年近六十的孫大午,在把大午集團的管理工作交給年輕人后,好像又變成了一位考古專家。他擔任了徐水縣釜山文化研究會的會長,自己出資并不遺余力地去證明——那座離大午集團不遠的釜山,正是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真正源頭。
釜山,是一座在華北平原突兀而起的石頭山,是傳說中炎帝和黃帝合符的地方。
而大午集團內,正在建設中的鄉村新民居工程,總占地面積達1100畝,將解決大午集團周邊7個村莊8000多人的居住問題,總容納人口達2萬人,孫大午離他的“世外桃源”夢似乎也越來越近了。
同樣是在大午集團內,孫大午已經在一間100來平方米的單元房里住了20年,而離單元房不遠的地方,就是他蓋起的一幢幢別墅。
同樣使用了20年的,還有他的辦公室。這個被周圍人尊稱為“孫先生”的人,仍舊在一棟又老又丑的樓房里辦公。
每天早上或者下午,他會沿著狹小逼仄的走道,爬上二樓,然后再轉過身,走向最里面的那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