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余嘯秋

我參加永利化學工業公司工作,是在該廠創建的初期,屈指算來已經四十年了。最初十余年,永利曾和英商卜內門洋堿公司展開了長期的尖銳斗爭。在斗爭過程中,我因工作關系,舉凡談判、決策以及雙方決定的執行,事無巨細,幾乎無役不從,因之對于各種曲折較為熟悉,就可能根據的史料和個人記憶所及,盡量敘述以供參考。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以化工產品稱雄于世界的企業,一般地認為最大有三家: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Brunner,Mond & Company,Ltd.),美國杜邦公司(DuPont),德國法本公司(I.G. Farben AG)。它們都成立多年,資本雄厚,組織龐大,技術力量充實,執掌化工界牛耳。世界上任何角落,尤其是在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里,幾乎無處不有他們的營業機構。其中單就堿品來說,當年卜內門的力量又遠在其他兩家之上。該公司在我國的華文行名,特采用“洋堿”二字,以示其突出。
約在十九世紀末期,英堿開始輸入我國,當時我國同胞一向慣用土堿,不識洋堿,洋堿初出時只設法在通商大埠開辟銷路。相傳卜內門首屆主事人李立德(E.S. Little)曾在廊坊等地雇人肩挑洋堿,本人手搖銅鈴,隨同叫賣,路人驚奇圍觀。不到十年,不獨城鄉人民用以發酵和洗滌相當普遍,而在城市用于工業者其數量尤巨。
在永利未曾出堿以前,我國已為英堿的絕大市場,無人能與競爭,形成英堿的壟斷。及永利工廠創設,開始他們認為將同業經垮臺的山東魯豐廠一樣,必然資金無著 ,技術無人,最終無不失敗。其后眼見永利高級干部多屬國內外大學畢業,學有專長,雖一再遭受困難,始終艱苦奮斗,確具不制成純堿不止的決心。于是換用另一種手法,企圖在我出堿以前,予我根本摧毀,使我不能生存。其法為何?即利用英人在稽核所的地位暗中對我加以摧殘。
在袁世凱主政時期,曾和以英國為首的五國銀團成立善后借款,計二千五百萬英鎊,實付84%,年息5%,規定我國全部以鹽稅作抵。以首十年鹽稅所得付息,從十一年起開始還本付息,不足時再以關稅溢余補充。因此,北洋軍閥政府財政部設置鹽務署,下設鹽務稽核所。署長名為總辦,由財政部次長兼任;稽核所首長名為會辦,則由英人充任。首屆洋會辦丁恩,袁世凱嘉其借款有功,禮遇優渥。當時體制為鹽務署主持行政,稽核所主持稽核稅收,遇到有關鹽稅增減,所里提出的意見具有無限權力,總辦無不惟命是聽。
卜內門總行于我廠快出堿時,通過英國外交大臣和它的駐華使節,指令丁恩迫使鹽務署突然公布工業用鹽征稅條例,規定每工業用鹽一百斤納稅二角。換言之,每制堿一擔需要原料鹽兩擔,無形中成本便增加了四角。試問新興工業,即僥幸免去競爭,還不知能否生存,而英廠用鹽制堿無稅,我廠反先增加鹽稅四角,何以生存?何況我在設廠以前,先得工業用鹽免稅許可,今建成試工,迅收出貨,突然征稅,不啻置我于死地。
因向平政院控訴財政部鹽務署背信違法,惟院方力量達不到英籍洋員,未能依法處理,申述未有結果。后經財政部長一再和洋會協辦協商,始公布永利用鹽制堿暫予免稅一年;但仍附帶一條件,即在永利純堿售價高于洋堿時為有效。
英會辦濫用職權,暗中保護英國堿商。其后一年屆滿,沽廠出堿不利,乃向鹽務署重請維持免稅原案。值五卅案起,在上海英文《大陸報》上登出本案始末,公開地盡情揭露。洋會辦懾于輿情,始對公司請求,再批準展期五年。最終乃定為永利工業用鹽準予免稅三十年,從此公司的生存乃得到保證。
此文摘編自余嘯秋口述“永利堿廠和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斗爭前后記略”。永利堿廠由中國早期的著名實業家范旭東(1883—1945)所創建。
范旭東原名源讓,字明俊,湖南湘陰縣人。1914年,有著日本留學經歷的范旭東,開始實踐其實業救國志向,1914年7月,他在塘沽創辦的久大精鹽公司,開創中國化工事業先河。1916年籌建的永利堿廠為中國最早的制堿廠。這些實踐吸引了大批優秀的人才,其中包括職業經理人李燭塵和技術專家侯德榜。
永利堿廠創辦后困難重重,技術上尤費周折。經過侯德榜等技術人員的艱苦摸索,永利于1924年出堿,1925年“紅三角”牌純堿正式誕生。當時中國的純堿市場為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所壟斷,他們運用其在華勢力征收工業用鹽稅以增加永利堿廠成本;不許其代銷店兼銷永利堿廠的純堿;并削減堿價,以種種手段想擠垮永利堿廠。范旭東等人與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相爭,長達二十年之久。
直到1936年5月12日,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與永利堿廠簽訂協定,在中國市場上純堿銷售比例為永利堿廠占百分之五十五、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占百分之四十五,純堿的銷售價格必經雙方商討同意決定。當時,永利堿廠純堿用的是紅三角牌,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純堿用的是蛾眉牌。“紅三角”與“蛾眉”的這場斗爭,既反映了當時外國資本輸入和中國民族資本發展之間的矛盾,又揭示出當時中國化學工業艱難困苦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