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
到了這般年齡,五官還如此清晰,雙眼依舊放射著年輕人才有的好奇的光芒,想必,年輕時候的他一定是個美男子。但是,就是這副俊朗的五官,讓我忐忑不安。我們總是不期而遇。我在六樓,他在一樓,部門之間也沒有業務往來,但我總能在上下班經過一樓的時候遇見他。那會兒,他不是正從他辦公室走出來,就是在一樓大廳里弄著什么,看見我,就直起身,丟開手里的活計,走過來,微笑或者點一下頭。多次“偶遇”之后,他開始搭訕說話。我是單位里的新人,他好像是工會干事,是這里的元老。作為單位的新人,以前的資歷再深,在新環境里,留個好印象,謙虛總該是有的。所以相遇后也報以微笑點頭及短語。雖然那微笑很淺薄,笑不由衷。每次急匆匆趕來上班,見到單位的第一個人總是他,而他又總像是刻意等在那里,隱隱地,他那雙明眸及張望的表情,給我留下奇怪而又莫測的感覺,我的心情漸漸泛起不悅的波瀾。他與我的偶遇越來越多,說話的句子也越來越長,單位里的新事舊事,他都會撿幾條說給我聽,全不顧我是否愿意或者有沒有時間傾聽。我對新單位及所有新同仁滿懷希望與憧憬,在他的幾次言語中,我對他們多了猜想,起了懷疑。在辦公室相處時,腦子就會開小差,他或她怎么會有過那樣的言行?那樣出格的舉動?開始出于對他的尊重,我會停下上樓的腳步,由他說,還要裝出認真聽講的樣子。當他的言行改變了我對別人的看法時,我后悔了。我想建立一種單純的關系,不想知道別人的過去,也不想讓他人來打擾我。于是,我開始躲這個男人,躲不掉的時候,他再說什么我就一邊哦、哦地應著,一邊往樓上或者門外走,顯出十萬火急的樣子。為什么會被他偶遇、被他關注?難道是自己的衣著不合適,眉眼瀉了什么風情?如果是這樣,罪在自己。可是總不能為一個不上眼的人去改變由來已久的著裝風格,以及早已融為一體的舉手投足之習慣。在跟所有人的關系都還僅僅維持在微笑點頭之間,唯獨他好像很例外,他跟我說話的同時,其他同事從我們身邊魚貫而過,有人會回頭打量我們。我忽然覺得很不自在,他跟我如此親近,別人怎么看?怎么想?我決定不再搭理此人。再經過一樓大廳,我會戴上墨鏡,神色匆匆,不論他的微笑還是短語,都被我甩在身后,那感覺就像甩掉魔影一樣。每當這時,我就會覺得后背極不舒服,像落了什么不潔之物。這樣相安無事沒幾日,我竟鬼使神差地進了他的辦公室,吃了一頓晚餐。那是我有生以來吃的最后悔的一頓飯。那晚,部門加班,晚上八點的時候,我下樓取東西回來,由于惦記工作,忽略了那雙眼睛,再說那么晚了,他應該早回家了,經過他的辦公室,我沒有任何精神防備。他從辦公室出來,大廳的燈沒有打開,比較黑,他突然杵在我的面前,露著一嘴白晃晃的牙齒,著實嚇著我了。他招呼我進去吃飯,我不悅地說工作還沒干完,哪有時間吃飯。他說吃飽了再去干活,領導也在吃飯,進來吧。正好那位領導也出來叫我進去,無奈,只能進去了。剛剛拿起筷子,領導吃完走了,心中那個悔啊,不吃這頓飯會死嗎!硬著頭皮扒拉飯粒,不時抬頭看門外,有沒有人經過?他已經吃過了,坐在我對面,我吃他說。他說話語速慢,聲音低,像女人說悄悄話。他講他的經歷,還拿出他在南漂時當攝影師獲獎的照片給我看,還有他和某某名人的合影。為什么要回來啊?我附帶問了一句。他說分居多年,老婆不離婚,還過去鬧事,害得他什么也干不好,只好回來。說起他老婆如何無趣無知,他簡直滔滔不絕,他說寧可天天躲在單位,也不愿意回家看那張黃臉……碗里的飯終于被我劃拉完了,趕緊起身走人。明天中午我做面,你一定過來吃啊。我頭也沒回地說了聲不用。坐在辦公室回想那個人及他的話語,胃里不時翻騰,吃人嘴短,吃了他的一頓飯,我豈不是欠下他了,他若以這頓飯而變本加厲怎么辦?我必須還掉這頓飯!可是我拿什么還?回請吃飯絕不可能!為這個問題,那晚,我一夜沒睡好。
那些日子,陷在了回憶中。那個男人的眉眼,以及他低聲說話的語調,總讓我想起曾經一些難以啟齒的經歷。小時候,大概五六歲的年齡,我們家住在農場,房子是一排一排相連的那種,鄰居間相互走動比較頻繁。隔壁父母的一個同事,就像我們家的一個成員,天天泡在我們家里。每次來我們家,手里都拿著兩個蘋果,一個已經被他咬了一半,另一個他會遞給我或者我們家任何一個人。吃完蘋果他就來抱我,可我覺得我已經過了被抱的年齡,見到他就躲他,可他總不死心,趁我埋頭玩耍的時候,突然抱起我,親我的臉頰,而且抱得很緊。后來我們家離開了那個農場。可是那段經歷,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陰影,長大后,無論多么好看好吃的蘋果,我都沒興趣。
后來,我長大了,工作了,離開父母,住在集體宿舍。我們宿舍住著六個女孩子,她們都是外埠的,唯獨我家在本市。有一個女孩比較瘋,經常帶外面的男人來宿舍聊天。有一個星期天下午,我提前回到宿舍洗衣服,那個女孩的男朋友來找她,女孩不在,我沒讓他進來,可他說她讓他在宿舍等,她已經在路上了。我只好開門讓他進來,他坐在陽面那女孩的床上看書,我繼續去衛生間洗衣服。誰知,他不知什么時候進到衛生間,趁我不備,從后背抱住了我,當時,我嚇蒙了。他一邊胡言亂語,一邊游走他的手,眼看他的嘴就要碰到我的臉,我急忙揮動沾滿肥皂沫的手打他、抓他,可是他依然不松手,我被他拽出了衛生間,眼看就到床邊了,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朝他臉上打去,他叫了一聲,松手了。我打在了他的耳朵上,他氣急敗壞地摔門而去。從此,他再沒來過我們宿舍。但是,那個女孩卻不再跟我說話了,在衛生間遇上,她總是摔摔打打。其實,那個女孩除了瘋點,人還是很不錯的,相比其他幾個女孩,我還是比較喜歡接近她的,她會拉小提琴,這很吸引我。可我無法向她解釋,我怕解釋不清,想過一段時間再跟她說。誰知,沒多久,女孩突然調去單位在外地的分廠,解釋就成了一個設想。很顯然,是那個男人離間了我們,他破壞了我與女孩之間的友誼。很多年來,一想起那女孩,心里就疙疙瘩瘩,我從沒停止過打聽她,可是她似乎人間蒸發了。
在住宿舍之前,我大概跑了一年多公交車,因為最后實在坐不下去了,才跟單位申請要了宿舍。那是80年代中期,社會還不是很開放,一些“壞人”只能在公交車上占女人便宜。每次上車都頭疼,特別是上下班高峰期,不安分的男人總在女人背后做文章。我幾乎經常遭遇侵犯,總有一雙手在我的大腿外側劃拉,更惡心的是,臀部還被什么頂著。由于年輕膽小,不敢聲張,只能不停地朝前擠,朝旁邊擠,更不敢朝后看,似乎后面站著魔鬼。一心盼著汽車快快到站。那時,經常在車到站時聽到下車的女子對著車門大喊“臭流氓”,或者“不要臉”。我也喊過。有一次,一個男人貼在我身后足有十多分鐘,無論我怎么移動,他都像粘在了我的身上,擺脫不掉,直到他到車站。在他快要跨出車門之際,我抬腳朝他腰部踹了一腳,他順勢跌坐在地上,爬起來正要發作,車門已經關上了。無論如何,我都不肯再坐公交車,我央求父母到單位找領導要宿舍。那時單位宿舍很緊張,只有家在外埠的青工,才有資格住到廠里的宿舍。可是單位領導架不住母親天天來磨,后來,一個女工結婚出去了,我被安排進了宿舍。可是宿舍也并不就是安全的港灣。我們宿舍是一樓,經常有男人跟蹤加夜班的女孩,一個女孩加班,宿舍其他女孩就有接她下班的義務。夏天,我們窗戶上經常看到一雙偷窺的眼,每次聽到恐怖的喊叫,就知道前后哪個窗戶上又發現了“壞人”。反映到廠里,廠長也沒辦法,保衛科巡查的時候,連個“壞人”的影子也沒抓到,保衛科的人一走,鬼影就又出現了。總不能讓保衛科的人放下廠子的巡邏,夜夜守在女生宿舍周圍吧?
在不該結婚的時刻,提早結婚了,只為了安全,有人保護。結婚真是件開心的事情,有愛人在身邊,無論坐公交,還是多么晚回家,身邊都有愛人陪送。寶寶出生后,我們也由出租屋搬進了自己的家,生活甜滋滋的。一段時間,幾乎就要忘記被侵犯的不悅,那樣的事情又發生了。這時,我已經33歲了,非常熱愛本職工作,還在單位混到一個中層的職位。就在我雄心勃勃準備大干一番事業的時候,單位交流過來一個新領導,那是一個長著一雙丹鳳眼的小個子男人。很色。我們女人私下里都這么議論他。不知男人怎么看他,女人們都很討厭這個新領導,誰都不愿意去他的辦公室,批閱文件什么的都要約上一個女同事,女人們心照不宣。可是總有不便的時候,一個人進去,他準會動手動腳。幾乎每個女人都被騷擾過。忍讓,不敢聲張,助長了他的淫威。作為女人既為這事感到羞辱,又擔心被闖進來的人看見,羞愧難當。那間辦公室就像瘟疫集聚地,女人們避之不及。這時,我的主管調走了,論能力,接替人非我莫屬,領導找我談話也是這么說的。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語重心長地說,這個職位只有你能做好,我很信任你,下周黨委會上我會提出來的。我望著領導的臉,虔誠地點頭表態,以示我干好工作的決心。我心里甚至已經想好了買什么厚禮答謝領導。可是我高興得太早了,領導從座椅上站了起來,繞過長桌,來到了我的面前,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說,怎么樣?你怎么答謝我?今晚來我的辦公室吧。我霍地站起來,本來心里很怯,可是當我看見我幾乎高過他一頭時,突然膽從心生。心里罵了一句,色狼,就你這模樣,信不信我一腳踩死你!但我沒有發作,畢竟他是領導,我很有風度地對他說,晚上我要陪老公看電影。去你媽的,這個職位我不要了。為求職而獻身,留給別人吧。離開了那間辦公室,以后就再沒有進去過。那個職位給了另外一個女人,她成為我的新主管。有趣的是,她從不敢對我發號施令,就像有什么把柄被我抓住。雖然她升了職,每月的工資比我多兩三百,可是,我看得出來,她并不開心。兩三百元就比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更重要嗎?這件事成為我生活路上的分水嶺,它改變了我的價值觀、人生觀,從懂事起,我就是娃娃頭,學生干部,單位里的骨干,屬于三好學生、優秀工作者一類。從此以后,我成為我曾經一直摒棄的學習差、消極怠工之流的同伙,我不再追求什么升職進步。這樣生活也挺好,雖然收入不高,至少我可以保全自己,我很干凈,我敢頂撞領導,可以理直氣壯地抵制不正之風。人生觀的改變,也導致了我一次次地變動工作,在一次次調動中,體驗百味人生。
國慶節,單位發蘋果。同事們都領走了蘋果,唯獨我的那份還留在工會辦公室里。當那個人攔著我叫我領蘋果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主意。你請我吃飯,我還沒謝你,我的這份蘋果給你吧。他聽我說完,馬上走近一步說,一頓飯謝什么,我還想請你出去吃飯呢。他見我要離開,急忙從果箱里拿出一個蘋果給我看,急切地說,你領走吧,這蘋果一斤十塊錢啊,個個都是我在果園里挑選的,你看,多好的蘋果!的確,那蘋果紅彤彤的,一個足有一斤重。你不吃蘋果嗎?你為什么不吃蘋果?蘋果可是水果里最富含維生素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蘋果在手里轉著圈地把玩著,蘋果像變戲法似的,一會兒呈現鮮紅,一會兒呈現金黃。我突然像中了魔似的,大聲說道,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吃。他似乎被我的聲音嚇著了,蘋果從他手里滑落,骨碌碌滾到我的腳邊。我看了一眼無辜的蘋果,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