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孩的突然出現讓我吃了一驚。
“去散步了?”女孩像一只小鳥,從床上跳下來,輕快地說。
我怔住了,看了舍友一眼。舍友搖搖頭,繼續打游戲。
“呃……是去散步了。”我回答。有些慌亂。
“可還記得我?”她笑著說,眨了眨眼睛。
我搖搖頭,“可曾在哪里見過你么?”
“我們說過話的,你再想想。”
我很苦惱,搖搖頭:“抱歉,實在想不起來。”我認識的女孩子本來就少,這個時候想起來的幾張面孔都是模棱兩可。
女孩咯咯笑起來,“你就不會假裝已經想起來了么?”
假裝已經想起來了?這倒是個避免尷尬的好辦法。
“我是馱云彩的鳥啊——”女孩大聲笑起來。
“馱云彩的鳥……”
我一下子想起來了。
馱云彩的鳥:你可能夠確定自己現在依然是活著的么?
有一天我打開電腦看見這個不知所云的名字和這句莫名奇妙的話。
你可能夠確定自己現在依然是活著的么?
當然。我毫不遲疑地回復。
然而下一秒竟不知所以地有些懷疑了,甚至用手邊的圓珠筆扎了一下指尖——清晰的痛感沿著神經傳遞開來,我開始莫名其妙地笑。
那時我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大二學生,的的確確無所事事(其他人或許并非如此,但無論當時或者現在,都是與我無關的)。專業是法律,我對此毫無興趣,一切遵照父母的意思而已。確切地說,不知從何時起,對任何東西都失去了興趣。興趣這東西本來是有的,只是突然地失蹤了,而我則像是提前得到了通知一樣,理所當然地接受了這一事實,而且并無將其尋回的念頭。
對于未來,也并不是從未設想過,但每一設想,腦袋便仿佛一臺使用過度的老舊機器,齒輪艱難地嘎吱嘎吱響成一片,仿佛置身于賣鳥的早市,一切帶有意義的腦細胞皆被那聲音擠到半空,腦殼里除了空蕩蕩一團迷茫,并無任何明了的東西,因此想過幾次之后便放棄了。
說到底,船到橋頭自然直,未來那東西想必也不過爾耳。
因此,對于一個20歲的大二學生來說,未來雖然迷茫,但除此之外也沒什么大的煩惱,所以從未對現實產生過什么懷疑或者不滿。
馱云彩的鳥:“當然”么?——真是太好了!那么,可否告知“活著”的征狀呢?最近我突然不明白自己是否仍是活著的了,為此很苦惱。
大約是惡作劇吧,或許有精神問題也說不定。網絡這東西,什么怪人什么怪問題都是有可能出現的。
不過,如果是惡作劇的話,也確實無聊得很。
但因為并無其他的事要做,于是回答:
有呼吸、心跳每分鐘60到100次,脈搏也如此,體溫37°左右,痛覺、嗅覺、味覺什么的都沒有什么異常……
想了兩秒鐘,把“有痛覺、嗅覺、味覺什么的……”刪掉,前面也作了修改,發出去的文字是:有呼吸、心跳、脈搏,體溫,可思考和活動。
過了大約30分鐘,馱云彩的鳥才有了回答:
抱歉,等了這么久。剛才是去作了些檢查,測心跳脈搏體溫什么的。呼吸是有的,體溫也正常,每半小時量一次來著,心跳和脈搏也有,測了10次,平均一下每分鐘是81.3次,思考和活動也不成問題,跳了一分鐘的繩,是57個,做了一道高中生的數學題,推理步驟也還正確,想必沒什么問題。但是,仍然不敢確定自己是活著的,身體里面空蕩蕩的,似乎空無一物。
空無一物?
我反問。
空無一物。很堅決的口吻。我似乎聽見女孩一臉認真的表情,粉紅色的嘴唇里不容置疑地發出這四個字。不知為何,我堅信馱云彩的鳥一定是一個年輕女孩,留長發,緊張時會咬短短的淡粉色指甲。
馱云彩的鳥:空無一物,身體里像是有個無底洞,一天有六七個小時是在吃東西,依然覺得饑餓,實實在在的饑餓,可能的話連泥土也能吃得下。
饑餓?或許是某種奇怪的疾病吧,這年頭有什么病都不足為怪。
這時舍友回來了,幫我帶了拉面和罐裝啤酒。我于是開始吃飯,舍友則用電腦打游戲,馱云彩的鳥以及活著和饑餓的問題就此被忘記。
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這一刻,居然一股腦兒地全部想了起來,我也有些訝異。
馱云彩的鳥——我又打量了她一遍,是的,和我想象的八九不離十。
“我說,可想起來了?”女孩說。
“是的。”我說,“依然時時感覺饑餓么?”
“你一說,感覺到了呢。附近有沒有什么地方能好好地吃一頓呢?”
“地方倒是知道一個,拉面做得很夠味。”
“夠味?”女孩像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咯咯地笑了,然后挽起了我的胳膊。
臨走時,舍友說他要通宵打游戲,讓我捎幾罐啤酒回來。
拉面館離學校不遠,步行十幾分鐘即可。路上碰見的大多是行色匆忙,選修課要遲到了的大一大二學生。
“見到我,不覺得奇怪?”女孩問。
我老老實實地點頭,“這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說來很奇怪,我認為我一定要見見你。至于為什么這樣認為,現在也還不明白。‘追隨自己的心,大概可以這么說吧。”女孩說。
“我說,為什么叫那個名字呢?我是說‘馱云彩的鳥——怪怪的。”我的詞匯很貧乏。
“這個,會告訴你的。”
女孩沒有要回答的意思,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
“現在,已經不時時感到饑餓了,吃飯啊什么的已經正常了。”一陣沉默之后,女孩突然說。
我“哦”了一聲,算作聽見了。是的,有點像敷衍。但是,對于不擅長與人交往的我來說,同一個來歷不明,舉止有些怪異的陌生女孩交談,確實為難。
女孩似乎并不在意。我覺得,她是對周圍的一切帶有一種奇怪的冷漠,或者說,她是一直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只在自己愿意時,同外部的人進行或多或少的交流,而對于交流的結果,并不在意。
“在療養院住了四個月,療養院——實際上是一種精神病醫院。一個住過精神病醫院的女孩子突然來找你,夠奇怪吧?可知道失去存在感是什么感覺?”女孩突然說。
存在感?我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這個東西。這大約是哲學家的事情,我的社會分工不過是去解決遺產訴訟這樣無聊透頂的問題。
我搖搖頭,看著女孩。
“空無一物——總想填進去什么。腦子里似乎在想什么東西,但要說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現在呢?可有存在感了?”我問。
“現在?或許吧。已經好了,出院了,不是嗎?”女孩笑著說,“現在不想吃東西了,不介意的話,我倒想去看海。”
看海?那便去看海好了。想來我也許久沒去過海邊了。
這個時間去海邊的公車空蕩蕩的。女孩坐在我的旁邊,很快就靠在我肩上,睡了。她的臉被垂下的頭發遮住,小巧精致的耳朵卻露了出來,在昏黃的燈光照射下,似乎是半透明的。一種奇異的情感充溢了我的心,說不出是什么,然而,在這奇異情感的驅動之下,我俯下身,輕輕地吻了她被燈光染成淡金色的玫瑰花般的耳垂。
女孩睜開眼,驚奇地看著我。我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臉大約變得像番茄一樣紅了。我等待著女孩說些什么,而女孩又陷入了沉思。
到下車時,女孩才從沉思中出來,一如平常地挽住我的胳膊,穿過熱鬧的海濱廣場,徑直走向大海。
海面翻滾著暗淡的灰色,越往盡頭望去,越覺得荒涼。
荒涼而且悲哀。
女孩依然沉默不語,我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只好任由沉默像雪花一樣再次彌漫在我們之間。然而,這種沉默并不使人感到不自在。我甚至愿意如此一直沉默下去,同女孩一直沉默著坐在海邊,變成石頭也愿意。
我被這個念頭嚇了一跳。
“小時候,有半年時間住在鄉下的外婆家。那里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全種著玉米,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森林。一次,我獨自站在玉米地里,四周一片寂靜。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天地那樣大,而我卻那樣小。恐懼感壓得我幾乎瘋狂。我一邊跑,一邊大聲尖叫,最后在一塊空地中躺下。就是那個時候,我看見了馱云彩的鳥——一只白色的鳥,緩緩地在我的頭頂飛著,一團云彩在它的上面,和它同時移動——就像是它背負著云團一樣。空曠的天空里只有這一只鳥,這一只鳥背負著一團巨大的云彩,飛越整個天空。我被它吸引了,一直看著,直到它和那團云彩一同消失。我感覺,我就是那樣一只馱云彩的鳥。”女孩的聲音低低的,有一種遙遠的錯覺。
我心底涌起難以名狀的悲涼。
女孩再也沒有說話。我和她相擁著,在海濤聲里一起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驚醒,女孩已經不見了。女孩的離去是我預料之中的,然而心里依然感到惆悵。
時間是凌晨三點,已經沒有公車了,我步行三個小時回學校。
宿舍的門半掩著,舍友還在打游戲,見到我,只是問了一句:“啤酒?”
我疲憊不堪地搖了搖頭,爬到床上睡了。
作者簡介:
李倩,女,山東鄆城人,1988年生,畢業于魯東大學文學院(本科)、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現就職于南京市江寧區湖熟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