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虹
北京作家協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學會會員。曾獲老舍散文獎、冰心散文獎、“2012年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現供職于中國青年報。
都說時間像金錢,可是時間也像金錢一樣不經花,一不留神就流失一大把。生命一邊歡叫一邊蛻殼,蜿蜒旖旎地蛇狀消失,記憶卻總在后頭忙不迭地收拾生命的殘骸,似乎存心要撿拾一些異樣的玩意兒做成標本,才能依稀復原從前的樣貌——比如記憶文字、照片或者日記。因為人們是那樣的不甘心,總想著在行進的船上做個記號,留住過往的時間的流水。
魯院果然出現在十年以前的一個下午。雨天,北京東四環城鄉結合部,十字路口可見半空中懸浮了很多根凌亂的電線,車子一走一停,遠處近處一派喇叭聲就是司機們旺盛的咒罵。路邊盡是復印打字、魚頭泡餅、金鳳成祥、成都小吃等各色小店。一座四層老樓,圍墻外寫著觸目驚心的大大的“拆”字。女人們撐著雨傘跳躍坑坑洼洼、溝溝坎坎。也有的以紗巾蒙住頭臉,背朝著風的方向……遠遠看去全都是都市里的亂世佳人。
魯院里面倒是安靜的。大鐵門吱呀呀關上,把車子熄了火,人一下子從里到外安靜下來,安靜得似乎有些不大適應。我還延續著某種熱鬧的慣性,而這里啟動了另一種與熱鬧無關的生活——雖然它也是喧鬧的,騷亂的,多姿多彩的,但更是孤獨的,深邃的,一個人的。孤獨是必然的,因為它通往別處。它是一條秘密通道的開端,它帶著近半個世紀的歷史,那些響當當的名字全與它有關。而它的終端山重水復,霧失樓臺,深不可測。我似乎正站在這一條通道的門口激動惶惑又流連忘返……那天是怎樣開端的我倒是忘記了,或許印象也因為時間久遠而加了幻象的虛化……雨天,我的行李,放在房間門口,然后一大堆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高聲笑鬧著敲著飯盆走出來。
這些人注定與我有關。他們不僅成為我記憶的一部分,并且他們的故事也成為我經驗的一部分,像茶與水在互相交融中醞釀成混合的味道。在魯院生活似乎一下子進入了一個夢想中的海市蜃樓——先是那些不尋常的女人們,妖嬈的,綽約的,伶牙俐齒的,異樣的,在各種酒桌中被聚光燈一打,亮得晃眼。我記得M在喝酒以后是要跳舞的,像那些華麗的藏族姑娘,在樂曲和眼神的喧囂中,沒完沒了地跳,沒完沒了地笑,長睫毛,低垂的眼簾,神情里帶著陶醉和癡迷和忘我。她的身姿是很西化的,胸是西洋式的胸,跳起舞來無論多么縱情都帶有純情的味道。現在過了近十年,我仍記得她跳舞的樣子。女人與女人的交往靠的不是過事,是嗅覺。因此我判斷她的心性是寬和的,存善的,柔軟的,但我從來沒對她說過。當然那幾位姐姐也各有美處,都是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要性格有性格,要才情有才情的。
M時常來喊我,到五樓來學跳舞嗎?我心向往之卻從來沒去過。她對我說,我看那么點小人兒,小說倒蠻老道的。她又說,人和人不過那么幾下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了……畢業后幾年間我們也不過見過僅僅三五面,每一次她都處在是不同的命運處境。奮斗;兩個人奮斗;一個人奮斗;接著奮斗。當然我也是,任何人都是,誰又不是呢,甚至更處于驚險的境地而不為外人知……最近一次見M是在一個飯局上。魯院當初有多少飯局啊,簡直層出不窮!又常常飯后小飯,再喝到深夜。談人生和文學,談所有的喜怒哀樂,善惡恩仇,毫無掩飾地為一點點感動而哭泣,似乎在為各種各樣的人性找一些依據。當時大家都處于一種激情中,好像全都醉了,也以為生活就是恍惚的,藝術化的,醉態的,和帶著酒味的……現在同樣的人,同樣的面孔,體體面面地坐下來,一桌人彼此一環視,真有觸目驚心之感——就仿佛電影上常見的蒙太奇畫面:黑白的照片是少年;咖啡色的照片是中年;彩色的照片反而是老年。真的,因為我們在彼此的臉上,真切地看見了時間。時間已經一晃過去快十年了么?青春正像華麗宮殿一隅的一尊金屬器皿,固然是曾經璀璨的,緊實的,鮮亮的,但是終歸隨著歲月漸漸黯淡下去。而魯院卻在生命的光芒與黯淡中一直恒久地存在。
十年以前我初到魯院,看見一個粗壯、大胡子、未語先笑、說話有點結巴的人,原來就是Q。我想起以前人家拆解大胡子,不是畫家也是書法家,至少是個導演吧,但他為人低調、謙和、親善、寡言少語,還帶三分懵懵懂懂。在魯院半年,我記得他永遠穿一件醬紫色半舊上衣、牛仔褲,戴副大框眼鏡——即使換了季節,衣服顏色也從沒鮮亮過,所以給人感覺他總是兀自行走在生活的邊緣和暗處,睜著一只觀察的大眼睛,搜尋一個故事。花枝招展的女同學擺個POSE,在Q面前一撒嬌,他好像全沒懂似的,哈哈一笑,一下子破了氣場,完全沒有接受信號的意思。但他是我們這群人中間的大哥,一幫人每晚歌舞升平,談古論今,也抓住青春的尾巴制造最后的浪漫。但基本很少見到Q。Q呢?屋里寫東西呢。有人說。也許他喜歡在喧鬧的背景音中,進入自己的夢想世界。他在任何人群中也不挑頭,不顯山露水。我只記得有一次,幾十桌一擺開,十幾箱啤酒下肚,大家就瘋了。好像四面傳來的字只有一個:干!東北來的幾位在酒桌中間翻蹄亮掌、撒了歡兒,合唱“大姑娘美來大姑娘浪,大姑娘走進了青紗帳”的酸曲。Q淹沒在人叢后部,手舞足蹈,完全進入半癡狀態,閉著眼睛扭起秧歌來。也許他自己都忘了,我卻記得他沒有顧忌、沒有警惕、沒有思考的一刻。
我記得他們在酒桌上唱五十年代的民歌,在雨天的大巴上吹口琴,在乒乓球桌上孩子一樣大呼小叫,在宿舍里吊一盞很中國很古典的燈,每晚過著中國士人的歌舞升平的生活,每天爬山,看電影,開舞會,參觀展覽,去書店,指評江山,也傳播小道消息。如果誰拿來一本文學刊物,說上面“有他的東西,請批評”,那真是最令人艷羨的——有時候,我覺得這場景仿佛在上一個時代,50年代的支邊部隊戰士,60年代的北大荒知青,70年代的回城青年,或者80年代的文學青年。總之與新世紀的進程完全的不搭干,仿佛一下子晚了二三十年。也許是時間過得過快了,而我們還愿意停留在過去……我們一直在生長,在魯院的時光,是我們生長最快的也是最茁壯的。在這里,人們以特立獨行、超凡脫俗、離經叛道為榮。可以推想,那時法國的左岸派的生活是多么激動人心。現在時過境遷,難免為當時的造作哂笑起來,但彼情彼景時卻是真誠的,動人的。生活本是平緩的河,卻在魯院的轉彎處激流奔涌。
我也記得丫在我們從十三陵回京的大巴上唱歌:“我愛這藍色的海洋,國的海疆壯麗寬廣。我愛海岸聳立的山峰,俯瞰著海面像哨兵一樣……啊軍戰士紅心向黨,嚴陣以待緊握鋼槍,我守衛在海防線上,保衛著祖國無上榮光……”我從沒覺得這首歌這么好聽。丫的聲音,昂揚、憂郁、向上、悵惘,又有著說不出的內蘊,正是那天昏昏欲睡的集體的情緒低調。大巴行進時是飛速的,窗外平庸的樹被拉成橫線條。口琴聲忽然想起來了,斷斷續續的,有些不熟練、跟不上趟似的。但在歌曲節奏的極限處,又貼切地跟上來。是一位羸弱的詩人吹的。這個幽怨的人,把對世界的熱愛放在幽怨和沉郁里。有人頭歪向窗口,或者,靠向另一個人的肩膀,沉沉睡去。空氣里帶著好聞的雨后的泥土氣息。
這群人里不乏勇敢大膽的女孩子。現在中國都市的女孩子都過于精明乖巧了,世事洞明。跟男人跳一場舞,下來還要解釋:我本不想去的,是他非讓我跳的……或者一味地追求口腔快感,將同性的心事一邊信誓旦旦的守諾,一邊毫無顧忌地散播。這些女人都過于聰明了,而一個女人是不能太過于聰明的。女人多少是應該有些丈夫氣。魯院的女孩子們非常透明,任性而縱情。任性是郝思嘉式的,縱情是伊麗莎白·泰勒式的,卻讓我感受到不受污染的異域之風。仿佛不是生活在現在都市,而是來自一所世外桃源,沒有來龍去脈繁復的那些心事,因為非常超常,所以非常健康。而現在,人們習慣于把健康的人誣蔑為瘋子。那是因為,世界在上界手中顛倒了一個個,秩序全亂了。正常的人們不斷修正自己,了身作了幾個人,時刻轉換開關,日趨刻薄與邪惡——人們已經習慣于病態,而劣子們,只是因為更期待正常。帶著這個評判看一看路人,就覺得這世界上滿是荒誕的邏輯。
這個世界,有很多人——那些要賺取敬意和威望的人,那些將好意隨時掛在嘴頭的人,還有那些忽然熱情似火忽然又冷若冰霜的人。王國維對哲學思考中曾有“可信者不可愛,可愛亦不可信”之糾結,記憶中的魯院有著別樣的邏輯:可怕的女生全是可愛的;可愛的女生全是可疑的,她們前前后后的人生各有可憐之處。這里自然有可敬可佩可親可感的人,當然也有嬉笑怒罵之下包裹的互相揶揄。正如這世界上有飛鳥和蝴蝶,自然也有細瑣的蟲子,都如小孩子手中的玩具一般,過不得心的。這時候我坐在房間一角,讀他的人生和心事、沉痛與激動、過去與未來,冷冷地朝向地毯上的某一朵花,過往和現在重疊而奔突,即刻會陷入人生的最迷局,眼里的世界在瞬間呈現一種荒誕和變形:人的中部寬大,四邊向后退去,一個個方臉凸起眼睛變形,分明是怪異的表情。
而這時候,2003年,中國的文學正在“為文學史寫作,為內心寫作,為市場寫作”的紛爭中。因而文學更加多元多義。大師們努力在一個時代的核心部分刻苦工作,然而80年代的巔峰時刻終歸風光不再,衰退與萎縮如陰霾無所不在,只剩下以數字考量藝術的市場規則。或許,人們經歷上世紀60~70年代的“文革”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涂炭、道德的蹂躪、信仰的毀滅,加之改革開放30年的超速發展,那些被束縛的筋骨得以舒展,但也在自我重構和外來影響中消化不良、變形夾生。或許,但凡社會轉型階段,總會經歷一段精神的兵荒馬亂、信仰的分崩離析、道德感文化感的無所適從。因此,舊的價值體系不復存在,新的價值體系尚未健全,在一個文化空氣稀薄狀態中的人們難免迷失而東突西奔。而魯院,雖然是中國坐標系上的一個小圓點,是莊稼中的一粒米。但它在這一個點丘,上承歷史下接未來。因為它是文學的抱負。文學是什么?或者,它是每一個平凡靈魂的不同凡響的人生經驗,在藝術化的通道中經過浸染、過濾與修裁之后呈現的精華與真相;它是對心靈由表及里的深層觸動,也是靈魂深處曲折表意的長線傳達。它代表自己也代表他者,在自我發現中也可以發現他者。它在一個人、一個時代的核心處雕梁畫棟——如一粒米中間的山重水復—那些代表性的人物,是樹叢中最高的那棵樹上的最高的那根枝條……這個世界,有人是朝向外部世界的,有人是朝向內部世界的,而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同樣是無限的。文學所輻射的光可以同時穿透兩個世界,它吹來的風漫天遍野,把世界也給刮藍了!魯院就在這里,兀自泛著暗金的沉重的光芒。
十年,我在時間的這個端頭遙望時間的那個端頭,而世界全是變的,耳邊是呼呼的風聲。在荒天野地里的那些有愛有激情有責任有心肝的年輕人們,又冷,又慌亂,又奔跑,又激動,又不甘,嗅著血腥味的野獸出沒,只有他們相互依存,讓心在這個叫做魯院的地方暫時安歇,他們的擁抱與性無關,人們管這籠統叫熱愛——這也是我們十年以后才意識到的。這年頭什么是持久的?什么也不是持久的。然而在這里我們卻可以找到并接近那個叫做持久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