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以我在鄉村的處境,能與這樣的文字遭遇,好像有些隱秘?!边@是耿翔在《父親本紀》里說他和詩人韋丘神遇的兩句詩,似乎也可以用來說我和耿翔《父親本紀》的相遇。說老實話,我一開始讀《父親本紀》更多的是對詩人刻意修辭的戒備,而且就我個人的閱讀趣味,對這種抒情、傾訴,甚至帶有一種虔敬禱告味道的文字并不太喜歡。所以,看過也就看過了,也沒有生出多少寫點想法的沖動,直到耿翔把足本《馬坊書》的詩和文全部發給我,我才意識到《父親本紀》,包括此前已經在《花城》發表的《母親本紀》,如果棲身于《馬坊書》才是更有機的。對于耿翔而言,父親和母親“就是我藏在心中的真正的馬坊?!?h3>一
如耿翔自己說《馬坊書》是“一個人的鄉村史……出生于上世紀1958年,在時隔半個世紀之后,作家一心想通過這些文字,為我們尋找一種鄉村精神。”如果寫作之于耿翔是“用文字叫醒我身上的疼痛”,《父親本紀》《母親本紀》是《馬坊書》疼痛的核心。和一般追往思親的散文不同,耿翔述親者之往事,有著更對整個農業文明吟唱挽歌的悵然。耿翔的寫作讓我們意識到,文學的意義不一定做我們高歌猛進時代的同路人和媾合者,它可以是后退的、守舊的,“我在馬坊,領略過《詩經》里所說的‘牛羊下來的場面。”但值得警惕的是,中國文學中的鄉村書寫,后退和守舊是很容易做成濫調和甜膩的田園鄉愁。于是,“鄉愁”在很多人筆下成為一日游式的心靈觀光?!恶R坊書》的寫作同樣是關于“鄉愁”的。“等我到了長安,我的心反倒不安了,它為馬坊的跳動,讓我看出這塊土地,帶著很重的傷逝,在我心里接近成熟了?!钡⑾璨皇怯^光客,而是為鄉村精神招魂的扎根者。既然是扎根,自然就有一個彌漫和生長的過程?!拔覍︸R坊的熱愛在哪里呢?確切地說,就在一棵莊稼的根莖里,在一只蟲子的嘶鳴里,在一面山坡的陡峭里,在一條流水的細瘦里,在一陣大風的吹拂里,也在一個人的呼吸里。我能如此熱愛這些具體得有些瑣碎的事物,表明我對馬坊的熱愛,絕不是一種很模糊的東西。這塊土地在我心里的生長,就是它的大小事物的生長??梢哉f,我是用著幾十年的時間,癡情地把一個人有血有肉的胸懷打開,只對著一塊很小的土地,讓它的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來扎下自己的根。而在這個悲欣交集的過程中,我始終堅信我像一個上帝的孩子。”父親和母親是無法從耿翔的馬坊抽離的。“能在我心里扎下根,又與馬坊有關的哪一樣事物里,沒有父親的影子?”耿翔“本紀”的父親是馬坊的羊群、石頭、草葉、馬燈和靈性的狼中間的父親。
進而,《父親本紀》的“扎根”是雙重的:父親在馬坊的扎根,我在我生命來路的父親的馬坊的“扎根”。所以,耿翔寫我、羊群和父親:“我在七歲之前,去過馬坊的大小村子,不是自己用腳步走著去的,而是爬在他寬大的背上,一路被背去的。就是這樣的脊背,自從接過村上的羊群后,就成了剛出生的小羊羔們,要跟上羊群的搖籃。這樣的細節告訴我,父親的臉色是粗糙的,表情是僵硬的,他愿意普度眾生的心,卻是細密和綿軟的。因此我說羊,是我寄放在馬坊的一群兄弟?!惫⑾璧膶懽魈嵝盐覀冏⒁猓粋€所謂的知識者,一個能言說者,他對世界的關懷是不是從己身出發?他對內心的諦視是不是從自己的親者開始?他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愛與痛惜是不是亦從己身從親者開始和出發?耿翔的馬坊是幸福的,耿翔的父親和母親是幸福的,因為詩人耿翔讓一個普通的中國村莊,讓那些普通的生靈和勞動者,向我們敞開。值得注意的是,在《父親本紀》,父親首先是一個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無名者。如果《父親本紀》是馬坊“鄉村史”的一部分,那這部“鄉村史”也是父親的屈辱史和傷害史。即便如此,父親仍然不是被我們文學格式化的麻木鄉民,父親籍籍無名,但父親有著善良、敏感、隱忍、倔強的內心。所以,關于父親、母親,還有馬坊這樣的中國村莊,我們知道多少?他們是有神靈的。
他們的命,也像自己的屋檐一樣長。
我后來回到馬坊,一進自己的家門,眼睛被滿院子的陽光晃著,就像看到父親和母親,還一臉茫然地坐在屋檐下。我不敢挪動腳步,怕驚動了他們的神靈。我發現他們的手,還僵硬地放在雙膝上,始終保持著他們在唯一的照片里,留下來的那種姿勢。
《父親本紀》自然流淌著憂傷。光陰流逝,父母不在的傷逝和哀痛,但柔綿的抒情不是《父親本紀》的全部,《父親本紀》觸摸和抵達的還有村莊馬坊的堅硬和尖銳?!耙惨蚴^的塑造,我至今不喜歡輕生的生活?!薄案赣H的身體里,到底蘊藏著多少力量?”應該意識到我們時代的鄉愁正在被輕盈化、時尚化、裝飾化,都市田園夢亦已然是中產階級的標記。經驗中的鄉愁書寫,許多對生命出發地的蘊藏,不是挖掘,甚至是掩埋。而《父親本紀》的書寫卻是挖掘性的,耿翔對村莊馬坊和父親有著陌生和敬畏?!拔覍λ纳眢w是陌生的?!薄耙幸黄榇蟮兀幸活w敬畏的心。”正是陌生和敬畏,耿翔意識到經由文字的鄉愁的局限,“對狼的懷念,僅有文字是靠不住的?!边@就使得他和他的鄉愁成為一種悖論中的返回——文字靠不住,但文字卻使他得以返回故鄉。所以,耿翔固執地走在回鄉的路上。而還鄉耿翔要清掃掉所有覆蓋在馬坊和父親身上的浮塵,進入到村莊的秘密心臟。在這里,疼痛不只是悼挽和傷懷的抒情,而是冷峻的寫實。
他是坐在洞子溝里的草坡上,一邊吃煙一邊給我說的。
我也語言暖暖地回答他,一村人都用過我家的草繩呢。
寫到這里,身上突然因草繩而冷了起來。我想到了山成家仰仗大隊長彥龍,要占我家園子的事。父親本能的反抗,使他從此成了被村上隨意斗爭的人。記得最恐怖的一次,是在我家莊背后的水利工地上,在玉米稈搭成的工棚里,彥龍召集一村人開斗爭會。民兵隊長狗牛,一直背著槍站在我父親的身邊。我和我小學的同學們,一臉茫然地坐在臺子下。我不敢看父親,但偷著看狗牛,我怕他像捆四類分子一樣,突然上去捆我的父親。
好在他那天沒有捆。
“我想如果他捆了,那條捆在身上的草繩,說不定就是父親自己搓的?更可怕的是,這件事發生在‘文革期間,一切與之有關的災難,都錯位地背在一個與之無關的農民身上。我一生的理解,都超不過這樣的深度:‘文革在我們村子里,是一個農民受難的‘文革,是我們命運里躲不過的瘟疫,也是一段難見先人的村史。”
所以,我理解耿翔要把自己的寫作說成是自我清洗式的逼視傷害和傷痛。“而我承受的體內的疼痛,是我生命中最深重的疼痛。我不能簡單地回答,最終沒有被它擊倒,是苦難后的幸運還是不幸?我在描述這些疼痛時,我的心是痙攣的,我的手是顫抖的。我想我的文字,一定跟著我的心和手,一塊痙攣和顫抖著。特別是寫幾位親人的相繼去世,我像在自己的體內,一個人挖著一塊結痂的傷疤。寫到最后,我才意識到我的寫作,不會讓我獲得一種輕松?!敝链?,耿翔的鄉愁和大路貨的痛感消逝的鄉愁分道揚鑣了。
我知道耿翔是詩人,詩人做散文難免文字修辭上的斤斤計較,因而詩人散文家的散文往往也帶出一種別樣的文腔文調。在這方面,耿翔走得并不是太遠,他和我們周圍一些在自筑的文字城堡里囈語的詩人散文家是有區別的。耿翔散文的文字是詩人的,但他沒有拒絕普羅大眾的做派,他的文字也考究,但不雕琢、晦澀。
詩和散文的轉換與選擇是許多東西方寫作者,特別是詩人經常遭遇并且思索的問題,既然我們選擇作為詩人的耿翔的散文寫作的視點進入我們的觀照、審察,那么,顯然這也是無法繞開的問題。在這兒我們是否可以稍稍偏離我們的話題,梳理一下東西方詩人對這一問題的思索。說實話,相當長的時間里,許多中國詩人和批評家傾向于認為詩和散文的轉換和選擇,源于詩情枯竭或者是作家對于世俗生活的不同態度。換句話說,這幾乎是認同于詩和散文作為對峙的兩種文體樣式有其獨有、不兼容的創作機制,特別是前一種觀點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散文在文體模式對峙中的品格。而另有一些人,尤其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詩和散文寫作“兩棲”的詩人們,像于堅、王小妮、鐘鳴、陳東東、龐培、張銳鋒等,則傾向于以為“只有詩人才會通過其散文寫作重新發明散文,并把這種被重新發明的散文賦予詩歌”(陳東東)。其立論幾乎因襲了布羅茨基在《詩人與散文》等文中關于散文與詩歌地位的觀念,布羅茨基認為,詩歌的地位高于散文,從原則說,詩人的地位也優于散文作家。在西方文學史上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同樣由來已久,惠特曼、瓦萊里、帕斯捷爾納克、帕斯、博爾赫斯、布羅茨基等人均從不同角度給出不同的回答。值得注意的是以下的說法為我們審視耿翔在詩和散文寫作的轉換與選擇提供借鏡與啟迪,布羅茨基說:“如果這里所談的不是茨維塔耶娃,那么,一個詩人的轉向散文,就可以被視為一種文學上的nostalgie de la boue(對卑俗的眷念),一種與寫作的群體融為一體,最終與眾人相同的愿望。但是,我們這里談論的是一位從一開始起就明白該往何處走、或者將被語音領向何處的詩人。……散文絕不是茨維塔耶娃的避難所,不是一種解脫——心理上的或風格上的解脫——方式。對于她來說,散文是對孤立的環境,亦即語言的可能性的明顯的拓展。”那么一個散文家可以向詩歌學到什么東西呢?“一個詞的比重對上下文的依賴,思維的集中,對不言自明的東西的放棄、高漲的情緒中所隱藏的危險。一個詩人可以向散文學到什么東西呢?很少:對細節的關注,土語和官話的運用,在很少的情況下,還有結構的手法。詩人不寫作散文是可以的。某種需要,或是一位批評家的無知,更不用說日常的書信了,遲早會迫使他‘像眾人一樣地寫上幾句。但是,除此之外,在詩人那里還存在著其他一些動因,……首先,詩人會在一個美好的日子里突然想到要用散文寫些什么?!浯?,存在著一些只能用散文來敘述的題材。對于三個以上人物的敘述,是與除史詩之外的任何一種詩歌形式相矛盾的。對歷史題材的沉思,童年的回憶(詩人與普通凡人一樣也常沉湎其中),在散文中看上去要更自然一些?!覀儾磺宄?,由于詩人轉向散文,詩歌輸掉了多少;但毫無疑問的是,散文由于這一轉向而狠賺了一筆?!保ú剂_茨基:《詩人與散文》)在這篇討論茨維塔耶娃散文的文字中,布羅茨基進一步說:“讀者自始至終所接觸的不是線性的(分析的)發展,而是思想之結晶式的、形象化的(綜合的)生長。”是的,耿翔雖然沒有像一些詩人散文家將自己封閉在晦澀的自閉的文字城堡,但耿翔確實讓詩歌賦予散文——在語言、結構、命意以及情緒、情感的控制術上——“狠賺了一筆”了一筆。不僅是技術上的,我認為更重要的是“詩”的心靈讓耿翔對馬坊的發現、重建和命名成為可能?!安挥谜l來指點,我在土地上領略過神意的目光,會集中在羊長得清俊的頭部,像在世界的末日,展讀一段沒有被污染的文字。”“精神的清潔,是我穿越它被厚重的羊毛,裹得有些臃腫的身體,在清潔的文字里,對羊的一種認識?!比绻⑽淖鳛橐环N世俗文體的觀念成立,詩性的“清潔”可以在心靈和文字意義使得散文在日常生活中獲得一種警醒和澄清。
說到這里,似乎還有必要談談“本紀”。耿翔究竟在什么意義上使用“本紀”這個“大詞”。是《史記》本源編年意義的嗎?如朱自清說:“《史記》體例有五:十二本紀,記帝王政跡,是編年的?!保ㄖ熳郧澹骸督浀涑U劇罚熬幠辍倍沂恰八菰础保啊妒酚洝饭灿惺炯o。他說本紀是關于‘王跡所興的記載。這四個字很扼要。對于《項羽本紀》,過去有爭論,有很多人批評司馬遷,說項羽既非王又非帝,為什么給他寫本紀?其實‘王跡所興四個字,就可以回答這個問題。項羽曾號令了大半個天下,為什么不能寫他的本紀?”(白壽彝:《史記新論》)如果將“父親”看做我生命的來路,“父親本紀”是父親和我之間一個延續的生命史,如同《史記》之《項羽本紀》填充的是秦漢兩朝之間的時間空洞?!陡赣H本紀》對父親以及懷抱父親的馬坊的追憶和懷想是對我的生命前史的“編年”。在這種意義上,寫作是一種修復和還原。因為寫作,人的生命可以不斷重復和重建而賦予新意。還不止于此,前人早已發現司馬遷出位和越軌的歷史觀,他將“王跡所興”的“本紀”賦予項羽這個失敗的英雄豈止是填充歷史時間的空洞,如同《史記》孔子、陳涉位列“世家”。
司馬遷之識力高處,簡直不唯叫我們向往,而且叫我們驚訝。例如他處在正統的漢代,漢代已經定鼎了八九十年了,但他仍能對中間不過八九年的擾攘的主角們都給了很高的地位,他不唯把項羽寫作本紀,把陳涉也寫作世家,而且把那“五年之間,號令三嬗”的緊張局面,作出了一個《秦楚之際月表》,讓后人不至抹殺了那些起義的人的聲勢,或忽略他們歷史上的真正大小。
更如向來的歷史是以政治史為中心的,是以帝王的起居注為主要內容的,但司馬遷注意到社會和經濟。他知道流氓刺客、求簽問卜同樣是社會的大事情,而貪官污吏、富商大賈、宦官戲子、后妃妻妾也同樣是人類中發生著作用的分子。所以他所寫的社會,是全面社會,是骨子里的社會。在萊布尼茲的哲學中,有小單子反應宇宙的話,《史記》一書可說就是反映宇宙的那樣單子了。(李長之:《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
如此,更卑微的父親在耿翔的文字世界享受王者的“本紀”,父親和馬坊這樣的“小單子”,于耿翔是否也是大的宇宙?
這幾天,我本來是受命官家去到僻遠之地審查試卷的,結果是正事不作,卻把一整天的時間都消磨在讀耿翔的《馬坊書》。恰恰我住的地方叫禾木山莊。禾、木、山、莊,還有窗外荒寒的冬日田野,枯瘦的潭水,古老的鳥聲,舊的農業文明宛在,或許《馬坊書》就是一直期待著我和它在這里有一場彼此進入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