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致
夢說——
我坐在一所溫暖的房子里,透過面前的大玻璃窗,看見不遠處就是前團山(小時老家的山),那山被雪覆蓋著。這時身邊有人對我說:“你看那山上有企鵝。”我擦了擦窗子上的水汽,認真看了看,說:“不太像。”但那人堅持說那些小黑點就是企鵝。為了弄清楚那山上的小黑點到底是什么,我找到了不知是誰的近視鏡,戴上感到度數不夠,但比不戴還是要好許多。這個度數不夠的近視鏡幫助我看見了那些黑點在移動、在起落。我確定地說:“那不是企鵝,是別的鳥,能飛的。”
然后的情節中斷了,再清晰的時候,我已經從那所房子里走了出來,走在了去往那座山的路上。那些鳥也從對面的山上飛來,掠過我們的頭頂。這下可看清楚了,那是鷹。它們飛得很低。我看見那平鋪的大翅膀,彎彎的嘴。個個體形巨大。其中一只鷹抓走了身邊正和我走路的母親的圍巾。圍巾是金紅色的,毛線織的,長條形。
那只掠走了母親圍巾的鷹,并不逃開,而是站在我和母親要經過的道路上。它站在道路的中間,一只爪子抓著那條母親的紅圍巾。母親從那鷹的身邊走過去,很害怕的神態。她不敢要回自己的圍巾。我看那鷹的架勢,也不敢上去搶奪。
那鷹的樣子兇猛,體形高大,有人那么大。我不敢從這個大家伙的手里為母親搶回圍巾,但是我也沒走,我站在那里等后面的人走過來。說這鷹是有主人的。等鷹的主人過來后,我對那人說,你的鷹搶了我媽的圍巾,你看怎么辦吧。
夢在這里中斷或模糊了。
我說——
在我母親人生的語匯里,鷹,一直是個關鍵詞。母親不止一次講述過她與鷹的關系。但母親敘述里的鷹,是出現在她的前世。在我的這個夢里,鷹和母親首次在同一時間里相遇。在這個夢時間里,母親與鷹又一次發生了沖突。在母親的敘述和我的夢里,都是鷹搶奪了母親的什么。母親說,鷹搶奪了她的光明,在我這里,鷹搶奪了母親的圍巾。那個圍巾是金紅色的,那恰是陽光的顏色。搶奪了紅圍巾,就是搶奪了母親的光明。
鷹這種猛禽,怎么就老是跟母親過不去?母親和鷹之間,怎么就有了仇呢?
母親一生曾三次失明,前兩次都因為正確的治療而好轉。最后一次,在她60歲時,則再沒治好。西醫對母親最后一次失明的診斷是:視網膜大面積毀壞、青光眼晚期。但是母親不相信西醫的那一套,她知道自己的眼睛為什么看不見了。這要追溯到母親的前世。母親看問題總是從歷史的角度。母親說:“我的前世是獵人,曾在一次狩獵時打瞎了一只鷹的眼睛。”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鷹,是一只有仇必報的鷹,是一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百年不晚的鷹。獵人手里有槍,那是它懼怕的。它拿一個身體強健、手里又緊握獵槍的男人沒有辦法,但是它不絕望。它把希望埋伏在時間的深處。鷹于是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終于,獵人老了,死了,轉世成為一個女孩。這個獵人轉世的女孩就是我母親。鷹對付獵人沒有辦法,但對付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孩它就太有辦法了。我母親15歲時,因為哭泣,突然就失明了。巫醫隱隱約約看見了那只復仇的鷹和它張開的黑色翅膀。巫醫把她看到的告訴了我母親的母親。后來,通過巫醫的辦法趕走了那鷹,母親的眼睛又可以看見了。三十二歲那年,母親的眼睛又一次突然失明。母親知道,那只受傷的鷹還是沒有放過她。這時母親年輕,也有力氣,加上運用了科學治療,眼睛又好了,鷹又退去了。當母親60歲時,母親年老體弱之時,那只鷹又出現了,母親就再次失明了。這時,母親已經沒有力氣和鷹對抗,關鍵的是母親喪失了對抗的意志。她說:“這是報應啊!”我打瞎了人家的眼睛,人家報仇來了。這是公平的。于是母親放棄對抗,安于失明。
現在,母親已經帶著她認為必須承受的懲罰進入了另外空間。我通過夢境也進去了。我親眼目睹了那只母親敘述的鷹,目睹了她對母親的報復。我感到鷹有點過分了。母親也失明了,她們之間的恩怨應該了結了,為什么還要搶奪母親的圍巾?我決定為母親找個講理的地方。
我是不怕鷹的,但我發現它太強大,太霸道,欺負母親欺負慣了。我決定不跟那鷹理論。說它是有主人的。誰沒主人呢?誰都有。那么鷹的主人應該是創造了它的上帝。我知道鷹的主人在后面。我站在路上等。不一會兒,那鷹的主人就來了。我問他這事怎么辦。那鷹的主人是說話了還是沒說,我不知道了,總之我等來了上帝,并對他提出了要求。
夢在這里中斷或模糊了。不記得神說了什么。誰能聽到神說話呢?我看見的那只鷹的主人也是模糊的,不記得他的外形。這是對的。神是不顯形的,是隱身的。神大概是怕人間神通廣大的騙子,照著他的樣子,復制出眾多的假神來。
夢說——
一幢郵電大樓,我進去辦事。并不是寄封信那么簡單,還有很多別的事都可以在這個大樓里完成。這個單位的特別之處是進門要把外衣脫掉,存在門里的存衣處。有個男服務生站在柜臺里為每位客人服務。
我穿了一件湖藍色毛呢短外衣。我脫下來遞給了里面的服務生,他則給了我一塊木質存衣牌。
我在里面辦完了該辦的事,好像是翻看了幾本雜志,又在里面轉了一圈,就出來了。
走到門口,我沒忘取回自己的衣服。我把那個牌子遞給服務生,他低頭一邊看上面的號碼,一邊就向那些高大的衣柜走去。很快,他抱著一件衣服出來,放到我的面前。整個過程他只看牌子,并不看我一眼。
我接過衣服一看,那不是我的衣服。而是一件墨綠色半大風衣。那衣服很華麗,顏色像昆蟲翅膀,閃著磷光。衣服的顏色并不穩定,我發現它隨著光線的角度在發生大幅度的變幻,像霓虹燈似的。總之它是相當的好看和華貴。但卻不是我的衣服,它是別人的。
我仔細看完了那件衣服,對站在那里正發呆的服務生說:“這不是我的衣服。你拿錯了。”
服務生不說話,拿過衣服走進里面。很快又抱著另一件衣服出來放到我面前的柜臺上。
我一看,這件還不是我的。是一件淺粉色帶圓環圖案的薄呢風衣。下擺裙式,有好看的褶。在背部腰節位置飾有大蝴蝶結。我發現這件比剛才的那件還好看,還要令我喜歡。我心里一動:既然這件衣服已經在我的手里,那我就可以穿著它走。我只是這樣快速地想了一下,最后沒有按照我的這個想法行動。我還是對服務生說:“這個也不是我的。”但聲音有點像自言自語。
服務生還是不說話,對于自己的連續錯誤,沒有使用語言進行解釋,也沒有把一個歉意的表情放在臉上。他的表情和一開始一樣。連續的出錯并沒能改變一點點。他聽我說完“這個也不是我的”后,轉身又進去了。我怕他再拿錯,就對著他那個穿制服、快要隱沒的后背說出:“湖藍、毛呢”,這兩個關于我的那件外衣的關鍵詞。他對于我的提醒,還是不說話,但我確信他是能聽見的。
當他再次從里面出來,懷里抱著好幾件衣服。在那一堆衣服里,有我的那件。他把這些衣服都放到我面前的柜臺上,那意思是讓我自己選。我可以拿走這里面最好看的衣服,而不一定是自己的。
我說——
我這不是進入一幢大樓閑逛,順便辦點小事,而是意外地進入了一個考場。這是一次突然的考試,事先我并不知道。因此我沒有絲毫的準備。
我是考生。
從存衣處拿回自己的衣服是考題。
那個一言不發的服務生是監考官和出題的人。
給我的題是多么好答呀!是多么容易答對呀!多容易拿到滿分啊!一個3歲的小孩都會不吃力地做對這道題。
我已經多大了?我已經多老了?考中學、考高中、考大學、考公務員、考職稱,我什么試沒考過?什么考題沒見識過?可以說我是在不斷的考試中長大成人的。這些考試像設在每個人人生道路上的障礙,你得不停地跳躍,才能繼續前進。人生沒有從生到死一直可以邁四方步那樣的道路。
我為什么給自己出這么一道題呢?我智商多高啊,我是個考試能手。中學畢業的時候我是全學年第一。從我的光輝歷史看,我患上老年癡呆后也不至于答不上這道題。
但是,這道題在我從小到大所有考卷上都沒有出現過。這是我的人生中漏答的一道題。這道題的缺失,意味著我的一部分沒有經過檢測。我認為我的沒有經過檢測的部分是我的重要部分。不檢測是不行的。這是認識自我的重要方法。全面地認識自己后,就能看見自己的山水、地貌、植被等等,不然看自己就像看10萬光年的星球。
從智力的角度這些題很簡單,顯然考的不是智商——我被無數次地檢測過智商。考的是一個人的道德修為。從這個角度,這些題不僅難而且暗藏殺機。因此,我以前經歷的那些針對智力的考試,我從前考的那些好成績一點也幫不上現在的忙。
給我的考題是險惡的。不是給你一個題目要你去答,而是直接給了你一個陷阱,且他有辦法置你于井底。你若能從陷阱里爬上來,你才算答對了。因此我說這考試跟智力無關,考的是我的道德體能。
那個存衣處的服務生,就是一個人生路上的道德觀察員。他故意把衣服拿錯,拿出更好的衣服誘惑我。他的險惡之處還在于,他看你抵御住了誘惑,會再次給你一個犯錯誤的機會。甚至是不斷地給你機會。大有你若不犯錯它絕不罷休的氣勢。
這些考題,埋藏的錯誤,都是直奔人的精神深處去的。在不會被發現又不會被追究的情況下,人可不可以將錯就錯。它把一切外在危險拿除,只剩下你自己。你能不能直面自己對自己的審判。你做了錯誤的事,你沒有任何危險沒有任何后果。他告訴你作惡可以不受外來的懲罰。這道題等于,先告訴你殺人無罪,然后又把刀放在了你的手里。這道題的厲害就在這里:如果殺人有罪,我們會因為懼怕懲罰而不去殺人。現在一切懲罰沒有了,看看你是人是鬼。
法律不僅是保護受害人,同時也保護試圖作惡的人。
沒有懲罰和禁忌的世界,大部分人會變成鬼。
在行為上我兩次抵御住了他的誘惑,艱難地保住了人的基本東西,沒有在誘惑面前大幅度地走形,沒有從人走形成鬼。似乎是我贏了,但在思想上,我沒贏,我畢竟動了心念,想把別人的衣服據為己有。也就是我在理論上已經掉進了他的陷阱。我因為理性的強大而控制了我的肉體的陷落,但我的心念已經在轉動的一剎那,掉了進去。那個服務生并不是一無所獲,他捕捉到了我的一部分。——我的除肉體之外的部分。看來控制肉體還是相對容易的。怪不得他的表情是那么平靜,那么從容。
我是那樣喜歡那些別人的衣服。它們都比我的衣服好看。每一件都是一條風光旖旎的岔路,都可以讓我走入險惡之境,從此難以返回。
夢的最后,并沒有一個結果:我拿還是沒拿別人的衣服。這個結尾意味深長。——你無法徹底離開這個考場。你會不斷陷入這樣的考試。
我現在試圖人為地結束這個夢境。也就是給出一個結果。我認為我最后不會拿別人的衣服。理由如下:
——第一次,那么華麗的衣服,我都沒拿。
——第二次,比第一次更好的一件衣服,我略動了一下心,但還是沒拿。
那么最后這次,里面并沒有超過第一件、第二件的衣服。都很平常,不比我的那件好。因此,我不會拿別人的衣服了。我的最艱難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就算我最后沒拿別人的衣服,但這并不能給我滿分,因為我動了心念。我是不及格的。但能在行為上正確已經符合社會道德和秩序的要求了,因此,我又應該是及格的。
夢一開始我和母親已經走在了路上。從哪里出發,要到哪里去,這些很關鍵的問題,夢竟然都沒交代。在接下來的敘述里,對該問題仍是只字不提。顯然,這個夢的使命與這個哲學命題無關。直到和母親走到一片芍藥花旁,夢的敘述重點才被我找到了。
那些芍藥長在我與母親行走的路邊。
接下來,夢開始詳細描寫芍藥,用了繪畫的工筆:葉子,茂盛,層層疊疊。葉子的顏色是深綠色。深色是厚的,里面有很多房間,儲藏著生長的力量。每一片葉子都是為花朵開放提供能量的基地。在那些儲滿能量的葉子之上,花蕾已經從葉子中抬起頭來了。有些花蕾已經到了開放的臨界點。開花是個放慢了的爆炸過程。有幾個花蕾就要爆炸了。這樣的花蕾,未來花朵的顏色這個秘密已經守不住了,紛紛泄露了出來。我看見黃色的居多(芍藥哪有黃色的?),也有其他顏色,如粉色、白色、黑色……
我和母親走到了這里,并未停下腳步,我們都看那些花蕾,它們離我們是那么近,看得是那么真切。母親一邊走,一邊看,她還說了一句話:“可惜,我看不見這些花開了!”母親的語氣有一絲遺憾,但不多,雖然看不見,但這些花存在、會開放,這很讓她欣慰。母親的意思是,路過這里的時候,花還沒開,等花開了,已經從這里走過去了。這個夢似乎規定母親不能停留,必須不停地走。我很迷惑,于是說:“能看見。到時候我帶你回來。”我的話脫口而出,認為這是一件簡單的事。母親沒再說話,我們從花叢邊走過去了,夢也就結束了。
我說——
其實,我的母親有敘述的天賦。在晚年,母親用口語把自己的一生又講述了一遍。這樣,她就在自己的敘述里又活了一次。我是母親最小的孩子,我出生時,父母已經40歲。等我10歲,母親50歲,而父親已經匆匆把自己的一生給過完了。我這樣計算一下,是說明我對父母是完全不知道的。好在我并沒有了解父母的強烈愿望。前30年,我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到長大,我剛剛覺得對父母初步的了解是很重要的時候,母親已進入老年。她致力于向她的孩子敘述自己的過去。我對母親及父親的了解都來自母親的敘述。
母親小時候,書讀得很好。讀完了小學,考上了民國時吉林省城的中學。我的地主姥爺不愿意讓女兒到外地讀書,母親于是輟學在家繡花。但母親非常難過,以至日日哭泣。這是母親一生最大的憾事。她本是有生活在更廣闊空間的能力和可能的。后來,我讀書也讀得好。母親很欣慰。有一次,我正在寫作業,母親坐在身邊手里忙著什么,她說:“媽念書沒念夠哇!你替我多念吧!”你看,這么多年,我哪是一個人在念書啊!我除了念出自己的一份,還要把我媽的那一份也給念出來。2007年中元節(農歷7月15日,我們家這天上墳祭祀)我在父母的墳前點燃了一本我寫的書。上面我還題了字。大意是請父母大人惠存。我是我們家唯一有自己著作的人。
母親去世前那幾年,我每天上班,做家務,一文不名。但這已讓母親很滿意了。她認為一個女子,能有工作,有文化,經濟獨立,是很了不起的。她哪里知道10年后,我已出版了兩本自己寫的書。這些母親沒有看到,雖然我用古老的方式給他們送去了一本,但我也不知他們收到沒收到。
當母親與我生活在同一時空里的時候,我的狀態就是那些給母親看到的路邊的芍藥花——葉子茂盛,花蕾很多,但一朵也沒開。母親去世時,我還是那些葉子和蕾。母親從我身邊走過去了,她說她看不見花開了。她真的沒有看到啊!
那么我和母親走的那條沒頭沒尾的路,那是母親的生命之路。母親說看不到花開,就是說她無法回來,也無法等待。誰能從自己的生命道路上往回返呢?
最令人費解的是我說的那句話:“能看到。到時候我帶你回來。”看我說的多輕松,好像是件特別容易的事。
我的話與母親的話,在表面上看似對接得很好,實際上完全不對勁。母親是說她死了(在夢里的表述是走過去),看不到女兒日后的繁榮。母親眼里看花不是花;而我說的,是指那些花,我的眼里看花只是花。那么等花開時再回來不是很容易嗎?實際上呢,我和母親說的是兩個事。這就造成了我與母親的對話表面合理,實則錯位得嚴重。對于我的回答,母親沒有指出錯誤,更沒有說明自己為什么那樣說。我們繼續走,夢就結束了。
母親沒有說,你無法帶我回來。那么,帶母親回來就是有可能的。也就是讓母親復活是有可能的。讓母親回到她生活過的時空里,我已經這樣做了好幾次了。我用文字,書面語,多次還原母親往昔歲月。我用詞語把在視野里已經消逝坍塌的母親又一點一點地壘建了起來。我還要寫個長篇小說,全面復原母親的一生。母親將在她女兒的書面語里復活。
那么,我脫口說出——能看見,到時我帶你回來,就不是一句無稽之談。我能兌現我的這句話。父母都過早地離開了世間,過早地與孩子分離,當我想念他們時,上天就給了我見到他們的辦法。我用這個辦法一次次地帶他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