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恐龍

張佳瑋

在如今的NBA，霍華德就像一頭最后的恐龍，他需要在這個已被外線主導的聯盟證明，中鋒依舊可以統治比賽。任務很重，但對他這樣的怪物來說，逆天而行，就是他本身的天命。

2012-13賽季，蒂姆-鄧肯返老還童，自2007年以來，首次入選NBA年度第一陣容，可卻站在中鋒位置——如你所知，在生涯早期，他可是出了名的“擔當中鋒職責，占著前鋒位置”。NBA第二陣容的中鋒，是史上第二位白人年度防守球員、史上第一位歐洲年度防守球員馬克-加索爾。第三陣容中鋒，是德懷特-霍華德。

這是2007年以來，德懷特首次缺席年度第一中鋒的位置。實際上，哪怕他打出2007年以來最差的一個賽季，依然有場均17 .1分、個人第五次籃板王的12.4籃板和NBA第五的場均2.4封蓋。

事實是，沒錯：即便2012-13賽季，他經歷了無數負面新聞——與科比或明或暗的不和傳聞，在湖人的潦倒戰績，因傷狀態起伏不定——但他依然是NBA最可怕的大個子。

以及最重要的：一旦他倒下，NBA居然沒一個人能來填補“第一中鋒”這個地位，需要靠鄧肯這個大前鋒來補場。加索爾？他很棒，但沒人會覺得他有第一中鋒的聲勢；希伯特是NBA最好的防守者之一；諾阿是個勇士；霍福德穩定地支撐著亞特蘭大；錢德勒依然是紐約的架海紫金梁；考辛斯這熊孩子某些夜晚活像鯊魚；布魯克-洛佩斯像機器般穩定得分……他們都是“不錯的中鋒”，能讓經理們揮舞千萬支票；當談論“偉大的大個子”時，你也愿意顧左右而言他，說到鄧肯，說大衛-李和格里芬表現亮眼，說蘭多夫、阿爾德里奇和波什依然出色……但是“第一中鋒”？到最后，你還是得回到德懷特-霍華德身上。

一半是因為，他確實出色；一半是因為，他現在真的是NBA碩果僅存的，還有洪荒巨獸風范的中鋒了。

他母親謝里爾生他之前，流產過五次。考慮到史詩傳說里阿喀琉斯出生之前，母親忒提斯溺死過他六個兄長，你可以解釋德懷特天縱奇才的體格。2004年他參加選秀前，一個球探毫不避諱地談論：為什么德懷特應該壓倒奧卡福？“你一看他的體格就知道，你在看一個史上前50名的球員。奧卡福……可沒那種感覺。”而大多數的球員沒那么含蓄。大本后來描述他第一次看到德懷特抓籃板時，只有一個想法：“媽的，我的上帝呀！”

喏，這就是德懷特的最大理想：看到他的扣籃、籃板球、封蓋和親吻籃筐后，多少顆心臟搖搖欲墜猶豫著是否要爆炸、讓多少大腦急速旋轉著思索“媽呀，我的上帝呀”？每一個人都會頃刻間感受到上帝的存在——“上帝呀，看看你造了個什么樣的家伙吧！”

頭三年，德懷特的得分，基本靠以下手段：前場籃板得手后扣籃；接隊友擊地傳球弱側內切扣籃；七歪八扭鉆到籃下扣籃；接隊友吊傳扣籃。他投中的球里，45%來自扣籃，剩下是些進了算蒙的勾手、隔人平拋撞大運的上籃，然后就是罰球。背身招式呢？基本沒有。你知道，偉大內線得分手們的得分觸覺與生具來，潛藏在他們的DNA里。盧·阿爾辛多（賈巴爾）在高中時就開始用天勾讓防守者覺得“媽的我干嘛跳起來自取其辱”，麥克海爾和大夢分別從冰球、手球/足球改打籃球后，無師自通成為了低位步伐教科書。可是德懷特一身橫練筋骨，居然曾被克里夫·羅賓遜老爺爺防到單場只得1分。羅爺爺賽后說，他唯一的手段就是：“蹲低身位卡住他的腰，讓他沒法轉身。”

兩年之間，依靠著每天吃5000卡路里飲食，他的體重從108公斤竄到了120公斤。2004年選秀時所謂的“鄧肯+KG”的模型，至此基本過時。他的確有KG的奔跑、飛跳和敏捷，也的確像鄧肯一樣喜歡在內線活動，寬肩厚背，有233公分的臂展。但他的體格已經跨出了一個重量級。鄧肯依然是一個頎長游泳運動員的身形，KG則像一個修長的舞蹈家兼模特。而德懷特則讓人想象到其他非文明的勾當——洪荒、海岸、城墻、肩甲、長矛、盾牌、標槍、脛甲，類似于此。你可以想象他披起壓得死人的重甲，操起墻一樣的巨盾，持起碗口粗細的長矛，就像神話里半人半神的怪物。

他最先覺醒的，是籃板球天賦。38英寸彈跳，211公分身高，233公分臂展，外加120公斤體重，以及球探們普遍贊揚的“他就是個天生怪物，對球的去向有超年齡的感覺”，他的體格為籃板球而生。因此，這算是他早熟的另一方面嗎？“搶13個籃板球蠻容易的。”他掐手指算著。“我覺得我可以場均15個。嗯，15個……16個也不錯？”2006年全明星賽前，他這么計算著。

“哇，那樣一定很酷！”

2007年，斯坦·范甘迪來了，順手帶了大猩猩師父尤因。眾所周知，那年德懷特開了竅：第一年場均過20分，第一個籃板王，第一次年度第一陣容……理由一，這是范甘迪排陣得體，把一億多簽來的劉易斯擺去打大前鋒，讓德懷特打了單中鋒。德懷特在內線一看：身后特克格魯、尼爾森、劉易斯們都在三分線站著，空蕩蕩，太舒服啦。

這一季，德懷特每場上11次罰球線，上籃和勾射命中率大增。為什么？尤因師父把他的“兔子蹦”教出來了。話說，尤因當年，喜歡背身要球，翻身面筐，然后運球突破，蹭著對手起跳，投籃，江湖人稱“兔子蹦”，最易蹭分。德懷特沒步伐也沒射程，但跑跳俱佳。隊友幫他拉開了空間，他就能溜開腿，往籃筐突。突得進就一個上籃，突不進造犯規，全隊皆大歡喜。

2007-10這三年之間，德懷特確定了自己聯盟第一中鋒的地位。那些年，奧蘭多魔術隊就像一個封建等級自上而下的樣本：他們有一個很是暴虐的獨裁者。這個獨裁者蹲在京城里，把那里劃成三秒區，定了一套自己的法律。誰進了他的禁區，他就吃了誰。由于這個獨裁者的威力如此之盛，于是下級官僚也能夠一層層狐假虎威。奧蘭多的防守，從獨裁者往外一層層滲透，層次嚴密。所有關卡層層剝削，加上京師那不講理的吃人獨裁者，你都不敢進禁區。說想在外圍地區搞點小起義吧，奧蘭多的邊塞領主慢歸慢，但掐斷游擊隊的雞毛信送信路線什么的，還是很有辦法。自上而下地攤派苛捐雜稅，足以讓對手氣都喘不過來。

而他獨一無二的特性，也日益明顯。

眾所周知，中鋒可能是歷史上，最受聯盟迫害的位置。當年喬治·麥肯統治50年代時，NBA為了限制他，把三秒區從6英尺擴大到12英尺，并在1954年設置了24秒進攻限時。1960-64年張伯倫連續打出場均38分、50分、 44分之類的可怕賽季，于是1965年，NBA再次擴大三秒區，從12英尺到16英尺，從此張伯倫單季場均得分再未上過35。1979年，NBA設立三分線，射手們地位大大提升。90年代，NBA為了限制巴克利等人的背身單打，規定背身靠打不得超過5秒。2001年，NBA允許了聯防規則。

這一切的過程，你可以這么理解：

中鋒猶如籃球里的恐龍。龐大、威猛，但在許多普通球迷眼里，他們破壞了籃球的美感。在許多觀眾眼里，籃球比賽是舞蹈、戲劇或是體操，而忽視了這是一種計分運動。所以，對中鋒的種種限制，就像給恐龍安上鐐銬。

電視傳媒時代，對中鋒的限制日益加重。中鋒和恐龍最大的一點不同是，恐龍沒耐住自然規律，慘遭滅絕。而中鋒則過于適應自然和運動規律，在運動場上過于得意，而觸犯了周遭人的審美習慣，觸犯了商業利益。斯特恩很明白，觀眾不喜歡看恐龍踩死人，而喜歡看人類干掉恐龍。所以，中鋒們被不斷套些枷鎖、拔掉牙齒、割掉爪子、蒙上眼睛：這是一種運動朝戲劇不斷變化的過程，如果反派過于強大，就得被不斷修改弱智，直到被萬年不死的主角踩在腳下。

與之相對應的，是外圍攻擊手的崛起。

2005年，NBA規定了著名的“No-handcheck”規則，簡直是公開袒護突破手——如你所知，就在此規則頒布后的2005-06季，科比、艾弗森和勒布朗這些外線突破手，分別打出個人職業生涯最高的得分賽季。而那年，斯蒂夫·納什依靠一手天下無對的擋拆，讓一支以迪奧、馬里昂撐內線的太陽完成54勝，自己蟬聯了常規賽MVP。

自那以后，發生了什么？

2006年總決賽，韋德六場罰了97個球成為總決賽MVP。2007年，二年級的德隆帶領爵士殺到西部決賽，小球之王勇士黑八了小牛，馬刺奪冠但焦點不是鄧肯，倒是帕克靠一手突破成了史上首位歐洲裔總決賽MVP。2007-09年保羅引領聯盟。2008年羅斯成為狀元——實際上，在此之前近三十年，只有1996年艾弗森這個控衛狀元。而羅斯之后，2008-11四年里，倒有羅斯、沃爾和歐文三個控衛狀元。2011冠軍隊小牛幾乎是支純跳投隊，2012和2013的冠軍熱則是地道的小球球隊。

巨人們去了哪里？霍福德與鄧肯一樣，是大前鋒改打中鋒；加索爾和希伯特都在苦練18尺中投；錢德勒只在防守端用心；拜納姆和斯塔德邁爾被傷勢所遏；博古特更愿意做好防守和策應；麥基始終沒有開竅……忽然之間，德懷特成了最后的恐龍：

他的打法，可能是他的缺點所致——和鯊魚一樣，他雄霸禁區，但離開籃下就缺少威力；

某種情況下，你可以把他看成最后的恐龍，最后的巨人圖騰。當巨人們都已經進入工業時代，擔當樞紐、炮臺和圍墻時，只有他還在禁區呆著；防守端見一個蓋一個，進攻端惡狠狠地肌肉對抗、突擊籃筐，像恐龍一樣，生活在弱肉強食的世界。

2013年，他又一次迎來命運的轉折：他去了休斯敦火箭，用最有爭議的方式。

如你所知：休斯敦火箭有個偉大的傳統：他們盛產巨人，而且這些巨人總會以下克上，給洛杉磯湖人來幾個窩心腳下馬威掃堂腿。比如，1981年，摩西·馬龍帶領火箭一班老弱殘兵，季后賽首輪干掉衛冕冠軍湖人，殺入總決賽；比如，1986年，拉爾夫·桑普森和大夢奧拉朱旺的雙塔，把湖人的天勾賈巴爾39歲老骨頭險些拆碎了，衛冕冠軍湖人遂被火箭干掉；1996年，身懷 HIV病毒還特意復出的魔術師，帶領湖人打出常規賽53勝，但又是大夢，帶著47勝的火箭下克上，季后賽首輪就端掉了湖人，逼得魔術師再度退役。2009年，湖人最后奪冠，但在西部半決賽和火箭決戰中，姚明打出生涯最后的不朽之戰：在湖人主場斯臺普斯，他獨得28分12籃板，最后時刻腳傷之后還王者歸來，親手熄滅了斯臺普斯球館的呼嘯聲。

2013年，德懷特·霍華德秉持火箭中鋒的傳統，給了湖人一記窩心腳——只是方式比較奇怪：他只是通過“簽約湖人”這事，就讓全洛杉磯球迷喉頭發甜，吐了口血。打從2011年起，德懷特就開始了漫長的肥皂劇。他和保羅的去向，被全NBA猜測。同樣是2013年合同到期，但克里斯·保羅在快船平靜地打球，然后留了下來；德懷特則在2013年夏天把魔術和湖人都讓過，然后加入了火箭。媒體一片震顫，想像他和哈登會組成偉大搭檔，開始對西部的統治。但洛杉磯媒體卻會對此嗤之以鼻，深感心口剜了一刀。

一如2010年勒布朗南奔邁阿密，2013年的德懷特的形象，也需要救贖：他得證明自己依然是天字第一號中鋒；他得用勝利來讓世界遺忘他2011-13年之間周而復始的交易肥皂劇。以及最重要的：

當他身邊有了哈登，有了火箭隊的支持后，他沒有借口了。他是最后的恐龍，他沒時間繼續咧著大嘴扮超人微笑。他得拿出硬邦邦的事實——比他的籃板王、蓋帽王和年度第一陣容更硬的事實——來證明：像他這樣類型的、最后的巨人們，依然可以統治這個時代的NBA。

任務很重，但對他這樣的怪物來說，逆天而行，就是他本身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