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榮會
江蘇溧水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某出版社副編審。有作品發表并入選《中國散文60年》等選本。出版散文集等十數種。曾獲“紫金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在今天看來,中國近現代史上那些文化精英們曾一時紛紛拋棄原配的行為似乎可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加以研究。那些被拋棄的原配們,今天絕大多數都已被歷史的煙塵淹沒了。
但是也有例外!
當然我這里說的“例外”并非是指江冬秀與朱安等,雖然她倆的確也是“例外”,但在她倆的這個“例外”,是其事實上并不曾被拋棄:江冬秀不但不曾被胡適拋棄,反而是她似乎在婚姻中牢牢控制住了胡適;朱安也并沒有被魯迅拋棄,而只能說是被魯迅放棄了。
張幼儀被徐志摩無情地拋棄了,這和當時許許多多精英的原配的命運是一樣的,但例外的是她作為一個女人,雖然在歷史的星空下沒有作為那個時代“新女性”的代表林徽因、陸小曼們那樣耀眼,但也絕沒有被歷史的煙塵所完全淹沒,時至今日,我們仍將不必拂去歷史的煙塵,就會發現她竟然也是在歷史的星空下很有光彩的,并且若將她與林徽因、陸小曼等幾個與徐志摩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作一番比較,我們甚至會驚訝地發現,她活得原本也不差,也活出了自己的名堂,至少是生活上還比她們更滋潤:事業有成、兒孫滿堂,金錢、親情,甚至愛情,應有盡有,總之,俗世間的所謂幸福的要素她幾乎一樣都不缺!
1947年林徽因因肺結核發作而動了一次大手術,術后她自以為將不久于人世了,于是提出想見一見張幼儀和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孩子。這讓張幼儀感到非常奇怪,因為在此之前,林徽因一再宣稱自己并沒有愛過徐志摩,與徐志摩之間只是一般的朋友關系——既然如此,此舉實在有點無厘頭。但是善良的張幼儀,雖然并不知道林徽因此舉的原因與目的究竟為何,但還是帶著兒子阿歡(徐積鍇)等一起趕到了林徽因的病床前。雖然林微因最終只說是“想最后看一看志摩的孩子”,此外再沒說什么,但是張幼儀分明還是從林徽因的目光中讀出了她對人生的眷戀和對自己羨慕,也就在那一刻,她望著病床上這個骨瘦如柴的女人,所有曾經的抱怨、仇恨和憤怒都冰釋云消了。
是的,張幼儀之前有過太多的抱怨、仇恨和憤怒,因為她是那場曠世愛情的第一個失敗者,但是誰又能說她不是最后的一個勝利者呢?她以自己的善良、隱忍、堅強和執著為自己的人生最終突出了重圍,以至于既成了許多的舊式女性與“新女性”對壘過程中的一種激勵,也成了她們的榜樣和表率;且她的這種激勵、榜樣和表率的作用,又絕不同于江冬秀之流。因此,即使在今天看來,張幼儀確也算是一個難能可貴的“例外”。

盡管林徽因一再宣稱她并不曾愛過徐志摩,她與徐志摩之間只是一般的朋友關系,但是誰都知道,徐志摩的離婚肯定是為了林徽因——盡管我們并不能肯定,是不是因為林徽因在此之前有意無意地給過徐志摩一定的的明示、暗示或承諾,他這才與張幼儀離了婚,因此張幼儀對于林徽因肯定是一度充滿了女人間的敵意和仇恨的。當張幼儀得知徐志摩飛機失事的噩耗,并知道了他之所以要坐飛機趕回北平,就是為了去參加林徽因的一個學術活動,當時她只輕輕地說了一句:“到頭來還是為了林徽因!”雖然只是這么輕輕的一句,但人們分明感覺到,即使到那時她對林徽因的敵意與仇恨也一點不曾消退。
張幼儀說:“我一直把我的這一生看成兩個階段:‘德國前和‘德國后。去德國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國以后我一無所懼。”并且還說,“我的離婚要感謝志摩,不是他我也不能成長,也不能找到自我。”
張幼儀自己感覺到自己的“成長”是在德國時,但是我們回過頭去看,其實她的“成長”是從到達歐洲時就開始了。
1921年下半年,徐志摩寫信給家里,希望張幼儀能來歐洲為她“陪讀”,年底前后,張幼儀的船終于在法國的馬賽靠岸了,徐志摩急匆匆地從英國倫敦乘飛機趕過去接她,雖然此時他的人生中差不多同時也馳進了另一條小船,此時的他似乎有點腳踩兩只船的意思,但此時他不去接誰去接啊?這既是他的義務也是他的責任!總不能讓一個第一次出遠門又不懂法語的女人在異國他鄉自己折騰買票、轉機等事情吧?
馬賽港的碼頭上擠滿了來接親朋好友的人,一個個臉上掛著期待和興奮。徐志摩也擠在人群中,只是與眾不同的是,徐志摩的臉上可沒有一絲期待與興奮的表情,他身穿一件黑色的長大衣,脖子上搭了條白色的圍巾,這將他本來就不白的臉襯得幾乎與他的大衣一般的黑。張幼儀遠遠地一眼就認出了自己四年沒見的丈夫,她后來說這都是因為“他是這么多人中唯一一個不想來這兒而來了的人。”
看到四年沒見的妻子走上岸來,徐志摩不緊不慢地迎了過去,四眼相對時,他嘴里只吐出冷冷的兩個字:“來啦!”見此情景,本是滿臉歡喜的張幼儀突然間也似乎更加冷淡,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就這樣,他們的見面儀式便算結束了。張幼儀乘坐的船在海上航行了近一個月,在這近一個月無所事事的日子里,她曾設想過無數種與丈夫見面時的情景,但就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從法國去英國要乘飛機,張幼儀是第一次坐飛機,心里本來就有點害怕,再加上那種飛機又很小,飛行中只要一遇到一點點氣流就會顛簸得厲害,這讓她在途中出了洋相:起飛不久,飛機便劇烈的顛簸起來,張幼儀不禁朝窗外看了一眼,沒想到不看還好,這一看,可把她給嚇壞了!她看到窗外朵朵白云,再從云縫間向下看,只見一片茫茫大海,此時她心里真怕飛機會顛散了從天上掉下去——也許是過于緊張吧,此時她的胃里一陣痙攣,隨即便哇的一聲吐了起來。看到張幼儀嘔吐,徐志摩非但既不幫她處理穢物,也沒有半句安慰的言詞,反而將頭扭向一邊,還輕輕說了一句:“你真是個鄉下土包子!”
其實這話徐志摩已不是第一次說了。早在結婚之前,當徐志摩第一次看見張幼儀的照片時,他就曾把嘴角往下一撇,用一種充滿鄙夷的口吻說道:“鄉下土包子!”婚后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他更是動不動就將這句話甩給張幼儀。
其實徐志摩說這樣的話實在沒有道理:張家在上海松江縣城,你徐家在浙江海寧硤石鎮,如果說上海的松江是“鄉下”,那你徐志摩的硤石鎮不更是“鄉下”嗎?再說兩家門第,張幼儀的爺爺做過多年縣令,父親是一方名醫,尤其是兩位兄長可都算得上是民國風流,二哥張君勱是民國政壇的風云人物,大哥張嘉敖曾留學日本,是著名的經濟學家,擔任過《國民公報》的編輯、《交通官報》的總編輯、國民政府中央銀行總裁等,同時還是“國民協進會”的發起人和領導者,他為妹妹選夫婿時身份是浙江都督府秘書,他之所以選中徐志摩,是因為徐志摩的才學——他那次去杭州府中視察,徐志摩的作文本上的文章和書法深深打動了他,他便決定將這個名叫徐志摩的學生選作自己的妹夫,至于他的出身、家境等根本就沒做考慮;而相比之下,徐家充其量只是個土財主,徐志摩的父親徐申如只是當地商會的會長,他之所以看中張家這門親事,是因為他更看中張家的官場背景可以為自己在生意場上贏得更大的成功。因此,要說張幼儀是一個“土包子”,那你徐志摩不更是“土包子”一個嗎?聰明的張幼儀一定在心里這樣比較過。因此,當徐志摩在法國飛往英國的飛機上又這樣無禮而又無理地說她時,她終于反擊了——老天似乎也有意要幫她的忙——徐志摩說張幼儀“鄉下土包子”的話音剛落,自己竟也突然間嘔吐了起來,見此,張幼儀回敬道:“我看你也是個鄉下土包子!”
或許是賢妻良母式的張幼儀很少這樣“出言不遜”,也或許是徐志摩壓根兒就沒想到張幼儀會這樣回敬自己,這讓他感到十分狼狽。許多年后,他還與自己的學生一再說起這一次飛行中的狼狽。而對于張幼儀來說,許多年后我們再來品味她的這句話,分明能從中品味出她自尊、自愛和自強的個性。正是因為她這樣的個性,來到英國后,她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維護自己的婚姻,并難能可貴的是她能客觀看到自己的差距,并準備作出努力——并非采取江冬秀式的那一套——然而遺憾的是,這一切最終只是她的一廂情愿:
我沒辦法把任何想法告訴徐志摩,我找不到任何語言或辭藻說出,我知道自己雖是舊式女子,但是若有可能,愿意改變。我畢竟人在西方,我可以讀書求學,想辦法變成飽學之士,可是我沒有法子讓徐志摩了解我是誰,他根本不和我說話。我和我的兄弟可以無話不談,他們也和徐志摩一樣博學多聞,可是我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的時候,情況總是“你懂什么?”“你能說什么?”(《小腳和西服:張幼儀和徐志摩的家變》)
對于徐志摩,她其實比誰都看得清楚,多年后她回憶說:
有一次他的人一起躺下后,他的呼吸聲不但沒有緩和下來,反而因為覺得挫折和失敗而揚起——他在最想擺脫我的時候,敗給了我的肉體,對我們要廝守在一起這件事感到氣餒。(《小腳和西服:張幼儀和徐志摩的家變》)
就這樣,徐志摩一面積極行動著要將她拋棄,一面竟然又讓她懷了孕,一面又在她懷孕后將她獨自留在英國小城沙士頓,自己則忙著去追林徽因。
經過沙士頓那段可怕的日子,我領悟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而不能回去徐家,像個姑娘一樣住在硤石。我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兩只腳站起來。(《小腳和西服:張幼儀和徐志摩的家變》)
直到此時,張幼儀才開始學著自己慢慢站起立來。她獨自從英國搬到了德國——因為德國一戰后經濟蕭條,物價便宜。在德國張幼儀獨自生下了她與徐志摩的第二個孩子徐彼得,將徐志摩父親徐申如每月寄給她的生活費作學費進了德國的裴斯塔洛齊學院學習。可是兩年后彼得不幸夭折,張幼儀在如此打擊下也毅然沒有放棄學業。在國內沒有追上林徽因而又與陸小曼上了婚姻之船的徐志摩,奉父親之命到德國來看望張幼儀。此時他們已離婚三年,就在那一次,徐志摩明顯地感覺到了張幼儀的“成長”,他在給陸小曼的信中這樣寫道:“可憐不幸的母親,三歲的小孩子只剩下一撒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掛著兩行眼淚等我,好不凄慘……C(張幼儀)可是一個有志氣有膽量的女子,她這兩年來進步不少,獨立的步子已經站得穩,思想確有通道……她現在算是什么‘都不怕,將來準備丟幾個炸彈,驚醒中國鼠膽的社會,你們看著吧!”
這一次,徐志摩不但沒有罵張幼儀“鄉下土包子”,而且竟然給予了她這么高的評價。盡管人的人生和歷史一樣是不存在假設的,但我們據此還是不妨設想一下,如果此時的徐志摩沒有離婚并已與陸小曼結婚,或許他與張幼儀間的所謂差距會越來越小的吧,至少徐志摩會不再動不動就罵妻子“鄉下土包子”的吧?
四年后,就是徐志摩眼中的這個本來連外國字母都從沒學過的“鄉下土包子”,竟然獲得了裴斯塔洛齊學院的碩士學位,并回國成了東吳大學一名能用多國語言講授教育學和德國文學的教授。此時我們不妨再設想一下,如果徐志摩此時沒有離婚并已與陸小曼結婚,他還會一定要離婚嗎?還會離得如此理直氣壯嗎?
然而,徐志摩終沒有等到這一天,他沒有耐心等待張幼儀的成長,我們的一切設想和假設都只能是設想和假設,事實總是那么不以善良的人們的意志為轉移。
那么,徐志摩為什么那么心急呢?
當然是因為林徽因!
其實,張幼儀和徐志摩最初都并沒有覺得非離婚不可。
張幼儀從沒想過自己去歐洲是要成為中國第一個新式離婚者(張幼儀與徐志摩的離婚歷來被史家認為是中國近代第一宗西式離婚案),相反她最初去歐洲的目的和動因,都是聽從哥哥張君勱和公公徐申如的安排,去阻止徐志摩在外“出了什么岔子”的;即使在她到了英國并感覺到徐志摩可能另有新歡后,她也沒想到要離婚,只是想到自己可能要接受徐志摩妻妾成群的生活方式,對此雖然心里并不樂意,但事實上已基本做好了準備。
有一天,徐志摩跟張幼儀說,要她在家準備晚飯,“晚上明姑娘要來跟我一起吃晚飯”。張幼儀作為一個女人,聽了徐志摩這話后本能地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他為什么說‘跟我而不是‘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并敏感地感覺那明姑娘可能就是他新交的女朋友。因此對于這位明姑娘,她心里自然是不歡迎的,但是她還是準備了豐盛的飯菜,并且在她來家后時時都在用一種別樣的目光觀察著她,并暗暗地將她與自己做著自以為盡量客觀的比較。她最終發現明姑娘雖然穿著西服,但是竟然穿著一雙繡花鞋,且穿著繡花鞋的腳竟然是纏過了的小腳,這讓張幼儀似乎找到了一些自信,因為她自己的雙腳并沒有纏過——此時的她似乎只是在心里做著與這位明姑娘“競爭上崗”的準備。
又過了一陣,徐志摩讓朋友充當說客,找到張幼儀先來試探一下她的口風,徐志摩那位朋友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見到張幼儀時如臨大敵,一時面紅耳赤,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讓張幼儀好生奇怪,最后還是在張幼儀的“啟發”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是徐志摩托他來問她一下“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要做徐志摩太太”?張幼儀一聽此言,似乎松了一口氣地說:“就這么個事呵,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哩!”也似乎很大度,雖然并沒當場表示欣然接受,但也沒表示反對。
徐志摩此時的新歡當然并不是那位明姑娘,那實際上是張幼儀弄錯了,明姑娘就是袁昌英,她也是徐志摩比較要好的異性朋友,但并不是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是林徽因。我們知道,對于徐林之戀,最初林徽因的父親林長明是并不反對的,甚至有時候還是支持的,第一次林家表示出的反對意見是來自于林徽因的兩個姑姑,她們覺得林家怎么說也算是名門,怎么能讓林家的女兒去做人家“小”呢?這里我們可以做一個推斷:徐志摩實際上一開始也并沒首先想到離婚,而是如那時的許多“花心”的男人一樣,先想到將后來認識的林徽因納妾;林家表示反對后,他也還沒想到與張幼儀離婚,而是想到要張幼儀“讓賢”,即,只“做徐家的媳婦,而不要做徐志摩太太”;而離婚是由于種種原因最后才讓他做出的決定。
張幼儀終于收到徐志摩要求離婚的信,他要求離婚的理由當然沒說是為了林徽因,而是為了真愛、自由、幸福等等:
無愛這婚姻無可忍,自由之償還自由,真生命必自奮斗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奮斗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量……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做榜樣,勇快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痛苦,始兆幸福。
張幼儀收到這封信可謂是沒頭沒腦,她晚年在說起這封信時還說:“他說我們‘前途無量‘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時候表現過這些潛力了?”她的意思是徐志摩寫這封信就是想離婚,但是寫這些話完全是耍滑頭,實際上并不是寫給她看的,而是寫給時人看的,寫給后人看的。張幼儀沒有立即答復,徐志摩迫不及待地親自找到張幼儀,要她在他擬好的離婚協議上簽字,張幼儀說她要征求一下父母和兄長的意見,徐志摩說:“不行不行!你曉得,我沒時間等了,你一定要現在簽字……林徽因要回國了,我非現在離婚不可!”直到此時,張幼儀才知道自己丈夫的真正戀人是誰。
張幼儀在徐志摩的催促下,竟然真的平靜地在他一手擬定的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并且說:“你去給自己找個更好的太太吧!”
離婚當然最大的原因在徐志摩身上,但是在張幼儀看來,林徽因也是一個原因——如果徐志摩不是為了林徽因,一定不會如此急迫地與自己離婚的——這不能不說也是一個事實。因此,盡管林徽因一再宣稱她并不曾愛過徐志摩,她與徐志摩之間只是一般朋友關系,盡管后來與徐志摩結婚的并不是林徽因而是陸小曼,但是張幼儀恨的人似乎并不是陸小曼而一直都是林徽因。
1926年底,在北平的張幼儀突然接到徐志摩父母的電報,說他們已從浙江老家到天津,張幼儀自然趕緊將他們接來。一見面,徐家二老便當著這個過去的兒媳婦的面大罵自己的新媳婦陸小曼:“來看我們,竟然要求坐紅轎子。”(因為在浙江鄉下,只有初婚的女人才有資格坐紅轎子,而徐志摩和陸小曼都是再婚,在徐家二老看來是不能坐的)徐老太太說:“吃晚飯的時候,她才吃半碗,就可憐兮兮地說‘志摩,幫我把這碗飯吃完吧!那飯都涼了,志摩吃了說不定會生病!”“還有哩,你再聽聽這陸小曼都說什么?”徐申如也聲討起陸小曼來,“吃完飯,我們正準備上樓休息的時候,陸小曼竟然說‘志摩,抱我上樓。唉,聽沒聽說過這么懶的女人?她竟然要我兒子抱她上樓,她的腳不是連纏都沒纏過嗎!”聽著二老對陸小曼的聲討,張幼儀一句話也沒說。

還有一次,胡適請張幼儀吃飯,也請了徐志摩與陸小曼,胡適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張幼儀向胡適表示自己對于陸小曼并沒有敵意。席間徐志摩與陸小曼不時做出親昵舉動,不斷以“摩摩”和“曼”“眉”相稱,弄得席上的許多人都不自在,但事后張幼儀反而因此說:“我不是個有魅力的人,不懂浪漫,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我做人嚴肅,因為我是苦過來的人。”
可見,張幼儀似乎真的并不太“恨”陸小曼。
然而,陸小曼卻對張幼儀充滿了敵意。
她的敵意,來自于張幼儀雖然因為離婚不再是“徐志摩太太”和“徐家媳婦”卻成了“徐家女兒”——徐家二老在她離婚后將張幼儀收為了“義女”,將家產一析為三,并將其中的一份實際贈與了她(名義上是給她及其子阿歡,但她沒改嫁前都可以任意支配);在平時的生活中,他們還幾乎將家里大小事情全交于張幼儀,反而對陸小曼這個也算是徐志摩明媒正娶回家的媳婦事實上一直拒不接受,連徐志摩母親的喪事,甚至后來徐志摩的喪事,徐家也都一律交由張幼儀操辦。這無疑讓本來就心高氣傲的陸小曼覺得是奇恥大辱,于是她將仇恨自然加在了張幼儀身上;再加上徐志摩似乎婚后仍與林徽因藕斷絲連,因此陸小曼婚后很快就似乎生活在一種仇恨中了。
被仇恨纏繞著的陸小曼,在生活中表現得越發地放縱自己,越發地破罐子破摔;而張幼儀與之相比,在徐家二老的眼中則顯得越發的通情達理,越發的賢淑溫良,越發的聰明能干,在徐家的地位也不但沒有隨著離婚而降低,反而越來越高了。當徐志摩不幸去世后,她似乎成了徐家二老相依為命的唯一寄托。正是因為這樣,當張幼儀涉足商場時,徐申如便毫不猶豫地拿出本錢給她,張幼儀這才創辦了上海第一家時裝公司——云裳時裝公司。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家公司,張幼儀得以有機會將自己在歐洲獲得的見識運用于自己的事業上,并有機會展示自己原本也不曾發現的巨大商業潛能,并使自己得到更大的鍛煉,不但將“云裳”做成了上海灘一個影響巨大的時裝名牌,而且由此為出發點,一步步走向了更加廣闊的人生之路。
繼成為“云裳時裝公司”總經理后,張幼儀又在兄長張君勱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業銀行的副總裁(名義上總裁是張君勱,實際上他并不管事,是因為張幼儀不愿意名義上與哥哥平起平坐,才在自己的職位前加了一個“副”字),很快在她的努力下,這家本來處于虧損狀態下的銀行便扭虧為盈,一時間張幼儀便在上海銀行業界嶄露頭角、名噪一時,成為了中國近代歷史上最早的女銀行家。
與此同時,張幼儀還大量涉足股票、證券交易,且都收獲頗豐。憑著自己智慧、膽量和努力,張幼儀終于從一個棄婦,成為了上海灘一位赫赫有名的女性實業家和銀行家。而那個時候,徐志摩已去了另一世界多年;林徽因則拖著病體與丈夫梁思成輾轉各地,進行著古建筑調查;而陸小曼則每天以鴉片度日,過著一種雖生猶死的日子。
此時的張幼儀無疑是春風得意的,至少日子過得是滋潤的,因為她終于以一個棄婦的身份,幾經突圍,徹底擺脫了自己被傷害、被同情的弱者地位,創造出了自己人生的輝煌。張幼儀之所以后來沒有被歷史的煙塵淹沒而成為一個例外,正是因為她創造了這一系列屬于自己的人生輝煌。
可是,要知道那個時代被拋棄的原配真是太多了,為什么她們的命運都只能是被歷史的塵埃所淹沒呢?她們絕大多數人,連名字我們今天也難以知道了,就是郁達夫曾覺得“吐屬風流,亦有可取處”的原配孫荃,最終我們也只是從他的文章中知道她的一個名字而已;為什么只有張幼儀能夠突出重圍,異軍突起,創造出自己的人生輝煌,讓歷史的塵埃無法將其淹沒呢?當然第一是因為張幼儀自身所具備的那種品質和她緊持不懈的努力;然而,細細想來又不能不說她兄長張君勱、徐志摩的父親徐申如對她的幫助在這里面也起了巨大的作用。
當初,若不是張君勱以好友的身份力促徐志摩寫信給徐申如,后又竭力勸說徐申如同意將張幼儀送去歐洲,張幼儀自然只能在徐家老老實實做著“徐家媳婦”,說不定最終她只能成為又一個朱安,或在北方的四合院中,或在南方的天井中,日日孤獨地仰望天上云卷云舒,了此一生。
在被徐志摩徹底拋棄后,若不是徐申如繼續給她寄生活費、學費,張幼儀便無法完成在裴斯塔洛齊學院的學業,也絕無能力去開拓她后來的人生。
即使是后來,若不是張幼儀得到了徐家的大力資助,恐怕她最終也只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難以在上海灘商界縱橫馳聘、開疆拓土,最終在創造出一個個商業輝煌的同時,也創造出自己人生的輝煌。
那么,張君勱、徐申如為什么會如此幫助張幼儀呢?當然親情的關系是第一位的,但也不可否認其中并非如此簡單。
看起來張幼儀是靠著自己的逆流而上最終才出類拔萃、突出重圍的,但其實她一直都是順流而下的。
當初,哥哥張嘉敖做主將她許配給徐志摩這個連面也沒有見過的徐家少爺時,她一句反對的話也沒有說,雖然她此時是蘇州女校的學生,也算是一名“新女性”,至少并不完全算是舊婦女。
當徐志摩新婚之夜寧可枯坐也不愿與她這“鄉下土包子”同房時,她也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不滿,她只是等待,當她等來等去,最終只等到了徐志摩不曾正眼看過她一眼,最多只是履行了最基本的婚姻義務后便一去不返,她也只是一個人侍奉公婆,并獨自生子,并為徐志摩養育著唯一的根苗。
當徐志摩要她“只做徐家的媳婦,不要做徐志摩太太”時,她仍也只是順從,真到最后“徐家的媳婦”也做不成了,只能做“徐家女兒”,她也仍一如既往地順從。
正是張幼儀如此的順流而下,這才讓她獲得了徐申如的信任,從而也獲得了在徐家的獨特地位,也最終獲得了逆流而上的機會和力量。因此,若換一個角度來看她的這種逆流而上,實際上某種程度上看未嘗不也是一種順流而下,所以她才能夠最后成功。
是的,張幼儀自始至終身上所表現出的端莊賢淑、孝悌恭敬、質樸誠實,太符合中國傳統的婦德和婦道了,更何況她還為徐志摩生育了一個兒子,為徐家續下了唯一的血脈,因此她怎么能不深得徐申如為首的徐家長輩和權威的歡心和支持呢!只是在徐志摩這個視自由、浪漫愛情為生命的詩人眼里,她的那些本來可謂是美好的品德都無異于無趣、刻板、老土了。常言道,婚姻從本質上是男女雙方的一場博弈,而張幼儀在與徐志摩的這一場博弈中,她這一方絕不是她一個人,在她背后實際上還有張君勱、徐申如們。博弈的結果是,兒子雖然將父親親自為他選中的妻子拋棄在了異國他鄉,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不久后父親則毫不客氣地將兒子自己選擇的愛妻拒之于家門外。不是嗎?直到1965年陸小曼孤獨地死去前,她唯一遺愿就是和徐志摩合葬,但徐家仍無情地拒絕了。徐家實際上自始至終都只認張幼儀這個“徐家的媳婦”!如此的父子倆,如此的決絕,如此地執著于自己的選擇,而對自己不喜歡的皆采取一種過激的姿態!因此,只是順流而下的張幼儀最后取得的勝利,實際上是屬于一個特殊的關系組成的一個特殊的團隊的,這樣的一個團隊實在是太微妙、太罕見了!
——或許,這也是張幼儀的突出重圍最終只是一個例外的真正原因。

張幼儀似乎算得上真正逆流而上的一次是在晚年了。
1949年,張幼儀離開上海去了香港,在那兒她與一位做醫生的鄰居蘇紀之相識,不久竟然生了感情,此時她已53歲了。當那個蘇醫生向張幼儀求婚時,張幼儀首先還是寫信向兄長們征求意見。哥哥張君勱很快就發來電報說:“好!”張幼儀非常高興,但誰知還沒等高興得起來,又收到哥哥隨后發來的另一封電報:“不好!”正當張幼儀陷入痛苦時,哥哥又寫來信:
兄不才,三十多年,對妹孀居守節,課子青燈,示克稍稍竭綿薄。今老矣,幸示先填溝壑,此名教事,兄安敢妄贊一詞?妹慧人,希自決。
哥哥雖說最終放棄了“不好”而要張幼儀“自決”,但他原本的希望是不言自明的:要張幼儀為了“名教”而放棄自己的最后幸福。因為當時,一個女人被夫家“休”掉,本已是讓娘家人很沒面子的事了,如果再改嫁,那更是讓娘家人蒙羞。
正在矛盾時,張幼儀收到了兒子從美國寫來的信:
母孀居守節,逾三十年,生我撫我,鞠我育我,劬勞之恩,昊天罔極。今幸粗有樹立,且能自瞻。諸孫長成,我全出母訓……去日苦多,來日苦少,綜母生平,殊小歡愉,母職已盡,母心宜慰,誰慰母氏?誰伴母氏?母如得人,兒請父事。
原來張幼儀在給哥哥寫信征求意見的同時,也給兒子寫去一信征求他的意見。令她倍感欣慰的是,這一次兒子支持了她。最終,張幼儀雖然心有矛盾,但還是毅然決定不再聽哥哥的話。
1953年,張幼儀接受了蘇醫生的求婚,并在東京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婚禮,終于與愛自己和自己所愛的人一起走進了婚姻的殿堂,直到蘇紀之去世,一起攜手度過了20年的幸福時光。
只是看起來這一次張幼儀可謂是唯一的一次逆流而上,因為畢竟未得到哥哥的支持,但是她卻是得到了兒子的支持的。我們不妨也設想一下,如果她兒子如他舅舅一樣并不支持,甚至堅決反對,張幼儀還會如此堅決地不聽兄長的話嗎?或許還真是一個大大的問號!因此,張幼儀這看起來最后的一次逆流而上,原本也只是一次順流而下!
作為舊式婚姻的受害者,照理說張幼儀會對舊式婚姻充滿仇恨,但是從事實來看,她似乎恰恰相反,在主觀上,她甚至一直不曾仇恨過舊式婚姻,直到晚年時她還在自己的回憶錄中說過這樣一段話:“舊式婚姻未必就一定多么的壞,其中未必就沒有愛情,只不過這種愛情總得婚后才能產生,不像新式婚姻,是先產生愛情后才結婚。但是話說回來,誰又能保證結過婚后當初的愛情就不會消退呢?因此婚姻說到底還是責任更多一些。”
或許這就是張幼儀為什么沒有因為是一個棄婦而淪為一個怨婦的主觀方面的深層原因吧!
是的,愛情需要了解,更需要理解,但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世界,人本質上是孤獨的,所謂的了解和理解,尤其是精神方面的了解和理解,談何容易!徐志摩與陸小曼,可謂才子佳人,在世人眼里他們的結合可謂是珠聯璧合,被時人引為美談,然而徐志摩生前,陸小曼又能真的了解和理解徐志摩多少呢?他們互相走進各自的人生中,為對方增添的痛苦或許比歡樂還多。以斯言之,正如張幼儀所說,各人在其中明白和擔當的責任或許更重要。愛情婚姻是這樣,事業更是這樣。
1937年,日本侵入上海,許多銀行都面臨著擠兌風潮,張幼儀主持的女子銀行因此而似乎突然之間就瀕臨破產了。為了挽回局面,張幼儀不得不將銀行大樓抵押給一家更大的銀行,眼看敗局無可挽回之際,一位大的儲戶突然間要將存在她銀行內的四千多元悉數提光,若在平時,此數額并不算太大,但在這節骨眼上,這本不算太大的數額也很有可能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為此張幼儀與這位儲戶商量,要他暫不要提取,但是對方提出的條件是:“你必須以你個人的名義擔保。”張幼儀毫不猶豫答應了,真的以自己個人的名義為這位儲戶做了擔保,最終使女子銀行度過了難關。而其間,張幼儀每時每刻都將為這位儲戶作擔保的證明帶在身上,并常交代身邊人說:“我萬一有什么三長兩短,希望第一個發現我的人能從我身上的這份證明知道,我對那位儲戶是負有責任的。”由這個事例我們可以不難看出,這或許就是張幼儀雖然婚姻和生活歷遭不幸,但為什么總能以一種順流而下的姿態左右逢源的原因?即,她之所以能為自己的人生贏得了成功、成就和輝煌,正是因為她不僅將責任放在了愛情、婚姻和家庭中一個重要地位,而且在事業中更放置于一個首要的地位!
1988年1月,張幼儀逝世于美國,終年88歲。臨終前她跟她的侄孫女,也即她的傳記作者張邦梅說過這么一段話:
你總是問我,愛不愛徐志摩。你曉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對這個問題很迷惑,因為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為徐志摩做了這么多的事,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么叫愛,我這輩子從來沒跟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里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由此看來,張幼儀最終并沒有突出重圍,她一輩子原本都只是憑著一種責任感作著順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