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的豆腐

東珠

1978年12月28日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黃泥河鎮(zhèn)五人班村，現(xiàn)為吉林省作協(xié)會員。現(xiàn)任吉林市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財富江城》欄目組編導。

我時常站在窗前，反復(fù)復(fù)習自己的五臟六腑。我有一種困惑：人是什么？我用自己微薄的學識，包裝這個老掉牙的疑問，答案是手紙——嘴和屁股，兩頭都得顧。這個答案，即不是物質(zhì)的，也不是精神的，它只是為了活著。我再一抬頭，月亮以半個身子俯視我，這半壁的月身，小心翼翼地躲避著窗欞的切割，以我的視線為大道，溫潤著我干渴乏味的心房。關(guān)于人是什么，我又有了第二個答案——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個樂器。這個樂器，由父母制造，由社會改造，在不同的時期發(fā)出不同的聲響。我現(xiàn)在是啞樂，不發(fā)聲，只在夜晚與月光私通。而我向往已久的“雅樂”，卻一直以哭皇天的架勢對付我。我不怕，這先天的悲劇色彩，是所有高雅藝術(shù)必備的主料。這半個月亮也是在為圓滿設(shè)局。我再一低頭，窗臺上，一塊豆腐含淚而立。淚水做了舟，載不動許多愁。自從我離開老家以后，我最先遺棄的就是豆腐。我熟悉生產(chǎn)豆腐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宛如一個男人熟悉他經(jīng)常寵幸的女人。一粒黃豆，入地發(fā)牙，開花結(jié)夾，這是前生。而它的重生，豆夾是子宮。它從羊水稀缺的子宮里跳出來，便開始了緊鑼密鼓地重生之旅——泡成水豆，磨成豆末，熬成豆汁，擠出豆渣，剩下豆?jié){，點上鹵水，豆腐成家。它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水深火熱的環(huán)境。關(guān)于豆腐的來生，大致有兩條主要出路：一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二是被油炸，美其名曰“李白”。這樣，關(guān)于人是什么，我找到了第三個答案——人是豆腐。

張曉丁今夜很累，因為她剛從戰(zhàn)場上回來。這一仗她打得很不順利。她勢孤力單，哭著回來的。浴液、浴帽還有洗發(fā)水、木梳，以及剛換下的衣服襪子，一樣也沒有帶回來。她拎著滿滿一浴筐的雞糞臟話，嘰里咕嚕地幾乎是滾進女子宿舍的。進了女子宿舍，她把筐里又氣急敗壞地裝上很多豬糞臟話，然后抓起女子宿舍的座機就開始撥號——“手機不敢接，我用座機打！”我看得出來，她的心肺都要氣炸了。那邊，電話很快有人接起，但很快又掛掉。張曉丁開始向我們求援，她剛燙完的頭發(fā)很不聽話，一圈一圈撒歡放賴。“把你們電話都給我，我今天非要這頭母豬……”我第一個把電話遞了過去，我也怕那頭母豬跑了，這是女子宿舍共有的損失。她接過我的電話，開始破口大罵。我聽了半天，才聽明白那頭母豬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的室友們沒有聽明白，她們在張曉丁的號令下，攪著張曉丁憤怒的淚水一哄而上了。每人一句豬糞話，一口口吐向手機，反復(fù)接力。這空中的運輸渠道，很有載重能力，居然沒有超載，一直都在平穩(wěn)傳遞。我很久沒有罵人了。小時候，我是罵人的高手，那時不知羞恥，跟著罵街的大娘大嬸們學了很多，有時還幫腔。老家不缺這個，幾步就是一個罵人學校，想學什么有什么。后來我長大了，猛然回頭，發(fā)現(xiàn)我這花一樣俊俏的臉龐，竟然插在了如山一樣的臟話堆上。于是我決定痛改前非，閉上臭嘴，噴香吐玉。罵人太可怕了，好端端一個人，明明穿著衣服，讓擅罵的人拿出舌頭一收拾，立馬就脫光了。張曉丁還好，在她的指揮下，室友們的臟話始終圍著豬轉(zhuǎn)。等罵到豬尾巴的時候，張曉丁突然大笑：“行了行了，我出氣了！我就知道他不敢關(guān)機，他知道我會作死他！”然后，她開始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地跟我們講述那頭母豬的故事。

戰(zhàn)爭的形式，一切都不利于她——對手是前男友。這個“前”男友，是剛剛變成的。也就是說，在張曉丁沒去浴池之前，她的男友還沒到“前男友”這個級別。對陣的地點，就在大眾浴池。那個大眾浴池的創(chuàng)意是皇帝的新裝，雖然用半片小布簾分出了男浴和女浴，但形同虛設(shè)。風輕輕一吹，就能看見男人的小腿。風使勁吹，便能看見男人的大腿。風若是拼命吹，女人就得快速逃掉。在陌生的赤裸的男人面前，女人多數(shù)不敢直視。這是中國大多數(shù)女人的通病。這病，縱容著中國大多數(shù)男人四處兜售過剩的陽剛，用滿臉胡茬粗暴地寫著“此地有精三百兩，供大于求。”每次，張曉丁去洗澡，都是紅著臉與那個小布簾擦肩而過。但是這次不行了，這次那個小布簾有意向她傳話——先從里面?zhèn)鞒鲆环N聲音，那聲音讓張曉丁心驚肉跳。接著，又從簾下閃出一雙腳。那腳，一下子就踩在了張曉丁的心眼上，像突然倒下的門，堵得慌。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大腳有的是！張曉丁自我安慰，自我逃避。但是很快，那個小布簾借著風力，很有禮貌地輕輕一彎腰。瞬間，一雙毛腿露出來了。先前光有腳，張曉丁不敢認親，這又多了一雙腿，張曉丁毛骨悚然。那雙毛腿在布簾下走來走去，張曉丁能猜出它上半身的動作——那一定是在照鏡子！這個場景張曉丁太熟悉了。但她還是不敢確認，張曉丁想看完全身再下定論。用嘴吹了一下布簾，布簾渾然不覺。又連續(xù)吹了幾下，布簾依然不動。小布簾的能力實在有限，只能送半個男人給她。那意思是說，我只能幫忙到此了，余下的，你就自理自誤自找門路吧。張曉丁只有等。等了很久也不見那雙大毛腿出浴，張曉丁就想，干脆一邊弄頭發(fā)一邊等吧。這樣，張曉丁就坐在了她前男友的新女朋友身邊，兩人一起弄頭發(fā)。還傻了吧唧地沖她笑了一下！張曉丁說自己“傻了吧唧”！這個原本精致的小女人今夜是母夜叉還魂了。她用小脆聲講述這個懸疑故事，顯然嗓門太細，好多粗壯的情節(jié)無法逾越。她就磕磕絆絆地坐到我的頭上歇氣——“我讓你跟我去，你就是不跟我去，你說你有約會，約會了嗎？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會有什么事？”她指著我，嗔怪又委屈地撅著小小嘴。經(jīng)過一場戰(zhàn)役，小嘴變小小嘴了。她原來，滿嘴都是“俺家大威，俺家大威”，這回那個大威讓人家從嘴里偷摸掏走了，她的嘴里就剩下牙和舌頭了。是啊，我為什么偏偏今天不愿陪她去呢？我真的沒有約會，我一直單身。我也沒有去購物，我還有一身的力氣可以消耗。可為什么我沒有陪她去呢？

今天的夜晚，女子宿舍本來很安靜，因為在白天，大部分房客把喧鬧都交給街市了。她們累得要死，兩條腿被商業(yè)街拖出“折摞”的幾十里地，當她們哭爹喊娘十分狼狽地挪到這硬板床上時，鞋都懶得脫了。胃更慘，饑餓的眼睛一上街，都變成了購物逛，哪還管胃的死活。其實也不購什么，只是過過眼癮。眼睛是欲望的門童，心是欲望的大堂經(jīng)理。每個房客都知道，在這捉襟見肘恨不能用汗毛取暖的困難時期，千萬不能讓身體上那些不安分的零部件越權(quán)篡位。凡是花錢的事，還得堅持讓心說了算。心比眼睛有城府，心有心眼。這心眼一人一個，不偏不倚。張曉丁逛了一天，把吉林市商業(yè)街上的主要門臉親了個遍，只拎回一塊豆腐。那塊豆腐，像鈴鐺一樣掛在她妖嬈的手腕上。哭得利害，哭出了一攤漿水。張曉丁的嘴卻笑成了燒麥。她每次進屋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貼身丫鬟，“來來來，來個人，快把我這豆腐接過去……”等有人接過豆腐，她并不放心，眼睛一路追隨著豆腐的行蹤，直到那塊豆腐安然無恙到達窗臺，她才開始低頭脫鞋，一邊脫，一邊咧開燒麥嘴四處放話：“把那塑料袋口系上，系上，別讓那水跑出來了……”在女子宿舍，窗臺是冰箱，鞋盒是化妝包，毛衣針是癢癢撓，破襪子是裝硬幣的錢袋，一切都廢物利用了。在張曉丁眼里，我是廢物。因為她纏著我陪她去洗澡，我說我怕暈倒。她就把嘴一撇說：“廢物，真是廢物！”我確實是廢物，在那個大眾浴池里，我都暈過好幾次了，水蒸氣是魔鬼，它們稍一密集，我就要窒息。那種滋味恨不能把我的胃翻過來。“看看你身上的汗泥幾尺厚了？快去洗洗吧……”她長著一張油燜尖椒的嘴，又辣又燙。但我鐵了心不跟她走，她就是把我說成沼澤地、爛泥潭和大醬缸，我也不去。“哎呀我求你了，俺家大威答應(yīng)今年帶我回他家，我還得弄個頭發(fā)，你就算賠賠我……”她開始撒嬌，擰著兩個“S”的人參腰，像粘豆包蒸過了勁要淌出來。我說我有約會——我知道，就男人能治住她。果真，我胡亂搬出一個男人，張曉丁眼珠一白，徹底告饒。獨自拎著小浴筐下樓了。

現(xiàn)在，張曉丁說話特別強調(diào)那個“前”字，她在給自己洗腦，她說錯了就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然后雙眼一彎，流出兩行眼淚。她再笑一下，趕緊把眼淚哄走。她一笑，淚水便爬上了腮邊的陡坡，一頭栽下去，自盡了。本來，那塊豆腐，是她與她“前”男友的晚餐。但是她的“前”男友說，今晚單位加班，不能與她一起吃晚飯了。這樣張曉丁就把那塊豆腐從“前”男友的出租屋一直拎到女子宿舍。為什么只吃一塊豆腐？張曉丁為了少扇自己的嘴巴子，就把“前”男友簡化——李大威。李大威在一個藥廠打工，每天渾身消毒推著一車一車的藥片或是膠囊在車間里游走。一個身高一米九的大男人，收入與身高極不匹配。背景欠佳，多年來一直是大山土地苞米茬子。他和所有的中專畢業(yè)生一樣，誰也指不上，只能做自己的“托塔李天王”。張曉丁雖然霸道，但她的霸道上，洋洋灑灑地種植著的，都是不用花錢的浪漫——比如，能天天把她送回女子宿舍，然后用李大威那長臂猿一樣的大手抱一下，張曉丁就滿足了。再比如，李大威能和張曉丁一起吃豆腐，她也很滿足。那是一起吃苦的幸福。但是，愛情總吃一道菜，是不行的。關(guān)于這段愛情，現(xiàn)在就連張曉丁也說不清楚，究竟是李大威背叛了她，還是李大威的舌頭背叛了她。他們兩個，足足吃了兩年的豆腐，每天晚上都是。張曉丁還有一個長遠的計劃，吃豆腐買房買車。在她的邏輯里，只有吃豆腐、拿節(jié)儉鋪路、數(shù)著絆腳石過日子，才能買房買車。如果不是那頭母豬的出現(xiàn)，他們兩個也許還能一起吃上三年或是四年的豆腐。這也只能是假設(shè)！因為除了豬，還有羊還有貓還有狐貍精。那頭母豬，張曉丁堅持這么叫。叫錯了，她也打自己的嘴巴子。那頭母豬，我們都沒有見過。但是張曉丁見過，且早就風聞，那頭母豬有意拿下李大威這個長臂猿。一個是圈養(yǎng)動物，一個是攀援動物，怎么追得上？那頭母豬，動用了很多張曉丁都不具備的武器——先用美食擊垮李大威的窮酸胃。動不動就請客，連張曉丁一起請。大魚大肉大酒大姐，大大方方，李大威從嘴巴到稱謂都體會到了“做小”的輕松。那個女的比李大威大三歲。這歲數(shù)，在農(nóng)村也通行，“女大三抱金磚”。那時，李大威雖然每天還照例送張曉丁回女子宿舍，雖然每天堅持抱她一下，但舌頭已經(jīng)長在那個大姐的飯碗里了。這是張曉丁后來推理出來的！女人都是這樣，一旦失戀就變得異常聰明，個個都是刑偵臥底。一旦戀愛智商就節(jié)節(jié)下降，一年都是零下，讓人看著發(fā)冷。再后來，那個女的拿出了貨真價實的房子，與李大威談判——我愛你，你跟我結(jié)婚，不用吃豆腐過苦日子怕老婆熬房子。她這單刀直入的談判方式，刀把上握著李大威，刀尖上挑著張曉丁。李大威需要重新選擇，接招還是不接招，不傷皮肉。張曉丁卻眼睜睜腹背受敵，需要流血。張曉丁的愛情辛辛苦苦儲蓄了兩年，這回即將血本無歸。為了證明那房子的使用價值，那個大齡剩女，直接把鑰匙交給了李大威，并告訴他再也不用租房子了。李大威沒敢直接住進去，但是房子確實比大豆腐誘人多了！堅硬的房子一天天瓦解著張曉丁的愛情。而她，只是抓住了李大威的手，霸占了他的擁抱。他們的擁抱，像國家領(lǐng)導人接待外賓行施禮節(jié)一樣，把女子宿舍的樓洞當做國賓館，抱一下她就上樓，一夜睡得香甜。這個可悲的小女人！這豆腐一樣的愛情！

第二天，房東大阿姨穿著一身亮片回來了。美人魚的衣服，套在了大胖頭魚的身上，實在是不合時宜。我剛想說話，大阿姨搶著我的話到先發(fā)話了：“云，你看漂不漂亮？我剛買的，我算是明白了，這女人啊就得敢穿，才能討那幫騷老爺們的喜歡……”她用平時拎抹布的手胡亂捏著身上的亮片，很是粗魯。她一口一個“騷老爺們”，這是受什么刺激了？五十多歲的女人也需要爭寵嗎？在我的眼里，五十多歲，是個非常牢固的年齡，生活的各方面都定型了，再也沒有什么未知數(shù)了。其實天氣非常冷，那件亮片衣凍得像得了嚴重的哮喘，無聲的悶咳，一陣接著一陣。這些年來，在公共場合，大阿姨的低胸一直嚴防嚴守，從來沒有露過。在大冬天里，她突然把低胸放生，那低胸像怪物一樣煞白沒有血色。大阿姨沒有孫二娘的胸，也沒有潘金蓮的腰，只有魯智深一樣的大嗓門。她也不進屋，就騎在門口那一堆鞋上發(fā)表亮片背后的秘聞，不容我們插嘴——“他喜歡什么樣的女人不行呢？他要是跟一個好樣的女人勾搭上了，我也能瞧得起他，一個賣雞蛋的農(nóng)村人，那臉長得像五七九雞蛋，一臉的麻點，他居然也能喜歡！云你說，這幫騷老爺們是不是有病？”大阿姨臉憋得通紅，目光憤怒如針，我從未見她發(fā)過這樣大的火。她說的“五七九”，是一種很能下蛋的雞。這種雞產(chǎn)蛋心急，不太謙虛，往往是蛋殼在肚子里還沒有孕育平滑，就疙疙瘩瘩麻麻點點地生出來了，它唯一討人喜歡的地方就是蛋皮是紅色，一紅遮千丑。我聽來聽去，她說的“一幫騷老爺們”，其實只有一個——大姨夫。我們平時都管她的丈夫叫“大姨夫”，這樣顯得親切。大阿姨對大姨夫恨之入骨，所以以偏概全，把所有男人都罵了。因為是女子宿舍，大姨夫只在大阿姨需要換煤氣的時候，才來女子宿舍一趟。他們兩口子的單位都買斷提前退休了，兒子剛剛考上大學。在這個女子宿舍，大阿姨是二房東，真正的大房東是小阿姨，也就是她的妹妹。二房東不好當，一邊是親情，一邊是生計。實際上，自他們的單位買斷以后，家里的零花一直是大阿姨供應(yīng)著。女人比男人好找工作，女人老了就當老媽子，干一些奴婢一樣的粗活，還可以生存。男人就不行了，男人老了，當不了老頭子。多數(shù)男人，心粗手笨，一旦失去國家匹配的崗位，就麻爪了，不會見縫插針，也不會哈腰撅腚，就會直著腰板仰天長嘆。生路在地上，他們偏偏去看天。大阿姨一年到頭也不怎么回家，天天擦地。這樣，大姨夫天天在家自炒自喝自我孤獨，從不考慮自己的糟糠夜夜不能歸家為了誰？男人都是女人慣壞的，越慣越像貓，越慣嘴越饞。昨夜她不得不回家了，用她的話說——老公對別的女人發(fā)騷，都火上房了，能不回嗎？“云，我也不怕你們笑話，你們也別笑話我，你們看我今天穿成這樣，像個舞女……”大阿姨的理智漸漸上身了。她長著兩條鋤頭一樣的大長腿，很能跋涉。據(jù)大阿姨說，她這件亮片衣也跟著她到農(nóng)村風光了一下。她揪著大姨夫，也不乘車，也不打車，就那樣一路喝著凜冽的寒風，揪了十幾站地，一直把大姨夫揪到那個賣雞蛋的農(nóng)村婦女家。然后讓那家雞飛蛋打——把那家筐里所有的雞蛋全部摔碎到地上，一地黃湯，一地蛋皮。一村的人，激賞一個跨越了鄉(xiāng)村和城市的破鞋故事。

張曉丁的眼睛已經(jīng)哭成了桃，是兩個快要腐爛的大毛桃。她今天請假了，沒去上班。她縮在被窩里聽大阿姨講后院起火的事，大阿姨講完，她起身端著一個巴掌大的洗臉盆準備去衛(wèi)生間洗臉。這臉現(xiàn)在也單身了，短時間內(nèi)，只有淚水相陪。偶爾會有笑容敲鼻梁，張曉丁也未必能接待得了，她心如死灰，風一吹就能灰飛煙滅，雖生猶似死去。大阿姨看見張曉丁的臉，嚇了一跳：“啊呀媽呀，張曉丁這是怎么了？誰欺負我們家大小姐了？”大阿姨一說“啊呀媽呀”，我們都知道，作為正常人的那個她又回歸了。大阿姨不知道張曉丁一夜之間男朋友被人搶走的事，我們也沒有機會對她講。張曉丁撇撇嘴，雙眼便汪著兩汪淚水，她好歹笑了一下，對大阿姨說：“大阿姨，咱們兩個的命運是一樣的，都是被男人給甩了……”張曉丁說到“甩”字的時候，眼睛很配合地又甩出兩行清淚。“丁啊，以后可別天天吃那豆腐了，你家又不是吃不起別的，為了一個狼心狗肺的男人這樣委屈自己，你爸媽知道了，都得心疼……”張曉丁很聽話地點點頭，她是一個寵物一樣的小女人，今朝失寵，被扔在愛情的荒郊野外，她不悲不鳴。大阿姨說的對，張曉丁家境尚可，家里是養(yǎng)參大戶，一片一片的參園子，每年收入也是不菲。那她為什么非要吃這個苦？因為她不想啃老，她想自己闖出一片天。在我們眼里，因為她有自力更生的好品質(zhì)，她身上的倔強、霸道、蠻橫和撒嬌，都顯得非常可愛。可是，男人覺得不可愛，特別是李大威，漸漸失去了對她的耐心。李大威并不知道張曉丁的家境，也不知道她家有參園子年年生錢。張曉丁也從未對他說過。張曉丁認為，把自家參園子搬出來為愛情助陣，商業(yè)味太濃了。更可恨的是，李大威背著張曉丁與那個大齡剩女在大眾浴池約會，當天還向張曉丁借了五十元錢。張曉丁為這事，在大眾浴池把李大威作為男人的尊嚴像洗澡水一樣踐踏得四處流污——“把那五十塊錢還給我！”她這一嗓子喊出來，李大威兜里分毛沒有，局促難堪死的心都有了。那個大齡剩女包攬到底，趕緊掏出一百元，讓李大威置死地而后生。張曉丁又揮舞著瑞士軍刀一樣的手指大喊——“你給我出去，把它破開，我要五十！”那個大齡剩女乖乖地出去破錢。回來后，張曉丁又說——“誰要這臟了吧唧的破錢，出去，給我換一張新的！我張曉丁從不要二手貨！”那個大齡剩女又出去換了一張嶄新的五十元錢。那五十元，像勝利的紅旗一樣插在張曉丁起伏不平的上衣前兜上。張曉丁昨夜跟我們講這關(guān)鍵的“愛情攻堅戰(zhàn)”時，還把那五十元拿出來，輕輕一甩，就甩出了悅耳的紙幣聲。

張曉丁希望自己的愛情是神話，愛人像神一樣守衛(wèi)著自己。但是她找錯人了，她的這個神，用張曉丁的話說是“豬狗不如”，餓了就要逃跑，有奶就叫娘。張曉丁全然不知道愛情在李大威那里已經(jīng)如此現(xiàn)實。“他太急功近利了，我們家那么大的參園子，我是獨生女，那不都是我的嗎？”轉(zhuǎn)而張曉丁又說：“也好，這也讓我看出了一個人的本質(zhì)……”我想，似乎每個在愛情前線上活下來的戰(zhàn)士都會說出這樣的話。這是自我安慰，內(nèi)心的傷，不知何時可修復(fù)。哪怕只是彈丸之地，也要經(jīng)歷好幾個春夏秋冬，才能長出新的草開出新的花。愛情本身是一場戰(zhàn)爭，男與女相見，達成和平共識，并能長此以往，那是幸中之幸。但大多數(shù)愛情無法忍受風平浪靜的寂寥，因為愛情的誘惑太多了，男人的英雄主義太盛了。女人喜歡堅守，男人喜歡征服，這是物種決定的。愛情有時還像是在經(jīng)商，古人的門當戶對，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張曉丁面對李大威這種只顧蠅頭小利、沒有遠見卓識的合作伙伴，不亮家底是不行的，光吃豆腐是不行的。李大威經(jīng)不起這樣的考驗。李大威的思維是針，一針扎到未來，他現(xiàn)在餓著，就認為將來會永遠挨餓。張曉丁的思維是魚鉤，放長線釣大魚。針和魚鉤，一直一彎。一個面朝笸籮，婆婆媽媽。一個面潮大海，春暖花開。張曉丁是好樣的。

張曉丁的愛情被盜了，大阿姨的婚姻被撬了。女子宿舍一連發(fā)生兩起窩囊事，且都與吃有關(guān)：一個連著豆腐，一個連著雞蛋。真是窩囊到家了。我們打算狂歡一下沖沖這股晦氣。我有一臺小錄音機，手掌那么大，價值三十元。我還有一箱磁帶，這箱磁帶，好幾個年代的歌曲擠在一起，也像儲蓄一樣，一盤一盤，來路五花八門。多數(shù)是室友們搬進又搬出時隨手丟給我的。每個住進女子宿舍的房客都有這種心理——她們一旦徹底搬出，就什么也不想帶走，恨不能把衣服脫了光著走出去。因為很多物品，出了女子宿舍這道門，便失去了使用功能。它除了能勾起一個人糟糕的回憶以外，別無用處。為什么說糟糕呢？因為在女子宿舍里，房客們都喜歡把甜蜜儲存在夢里，或者是密封在鮮為人知的地方。心有千山萬水，只在無人之處山清水秀，從不表露。這些都不需要物證。況且，有些物證，容易為日后的婚姻制造麻煩，充當啞巴“第三者”，八百張嘴也說不清。一個人，活得簡約簡單，不在舊物上睹物思情，這樣的人，才能更有福氣享受人生的大美。女子宿舍里，若論住宿時間的長短，我算是老齡人了。我是“座山雕”，我有定力。翻找了半天，一盤一盤地試聽，結(jié)果還是不盡人意——我的磁帶顯然支撐不了“狂歡”這么勁道的舞宴。最后，新來的炮仗妹妹，斗膽舉賢，把她從單位帶回的DJ音樂給了我。炮仗姝妹有名字，我們記了千千遍也記不住，倒是“炮仗”越叫越響。原因是她喜歡梳一種沖天辮，從辮根到辮梢用紅絲帶纏著，就像炮仗一樣立在地雷一樣的腦袋上，蓄勢待發(fā)。她現(xiàn)在是修車學徒工，只有十五歲。每天跟著師傅鉆到車底下，熟悉卡車的筋絡(luò)和管道。晚上回來就給我們講黃色笑話。每次講之前，都先讓我篩選一下，她知道我很有文化。我被她領(lǐng)導了，我除了是記者以外，還兼任炮仗妹妹黃色笑話的主編。女子宿舍，很難遠離低級趣味。她每天回到女子宿舍，總是師傅長師傅短地叫個不停，這讓我們懷疑，不知她是喜歡修車，還是喜歡她師傅。女子宿舍有她在，我們都很借力。自她到來，我們早上喝的豆?jié){都是她下樓去打。她現(xiàn)在不掙錢，但有自尊。我們便集體裝懶，集體輪流每天多給她三角錢，把她那份帶出來。這樣，她跑一趟腿，就能喝到免費的豆?jié){，我們可以睡到她把早餐端進被窩。每天炮仗妹妹抱著兩個大雪碧瓶子，像奶媽一樣喂養(yǎng)著我們這群善意的懶女。她很高興，我們也很高興。她的辮子總是沖天梳，這讓她顯得每天都有干勁，天天向上。她來了，還攻克了一個難關(guān)——她從修理鋪用甜嘴蜜舌換回汽油，為我們處理衣服上那些死皮賴臉的油污。她在助人為樂中成長，很有成就感。炮仗妹妹把DJ音樂給我，附在我的耳朵上問我：“云云姐，大阿姨和張曉丁姐姐她們怎么了？”她人小火力旺，說一句悄悄話也吹得我的耳朵直癢癢，像海嘯到來一樣帶著大地的回聲。炮仗妹妹昨夜回來得晚，沒有趕上張曉丁大鬧情殤。我悄悄地對她說：“失戀了，一會，你別胡亂說話……”她的臉突地一紅，紅暈直上辮梢。整個人，像一個窖藏的紅蘿卜一樣敦實可愛。這表情，讓我不再擔心她會愛上她的師傅。一個人，只要羞澀還在，就可以清清白白地抵擋很多赤裸裸的東西。

舞會開始時，天已大黑了。大阿姨還沉浸在悲傷里，五十多歲的人了，整整端了三十年的婚姻搪瓷大碗，突然裂縫了，差點掉底，這不能不讓她傷心。她也許還在一遍遍地問自己——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說實話，這個問題去問大姨夫，他也答不出來，很多男人都答不出來。男人希望女人白天像大阿姨一樣樸素賢惠，又希望女人在夜晚像仙女圣女一樣無痕駕臨。做女人是很累的。很多婚姻的問題都是無解的，如果執(zhí)迷于求解的過程，那就是鉆進了死胡同。不如跳過，看看后面還有什么新的問題。張曉丁也沒有精神，大腫眼泡度數(shù)越來越大。我知道，必須為她們隔離出一個幻境。我指使炮仗妹妹把燈全關(guān)了。炮仗妹妹大概是與師傅鉆久了車底的緣故，特別懂“眼語”。我看一眼燈，再眨一下眼，她就會意了。燈一關(guān)，張曉丁“呀”地一聲立了起來，大阿姨也“媽呀”一聲立了起來。只有徹底黑暗才能讓她們對現(xiàn)實有強烈的反應(yīng)。“媽呀，又停電了嗎？”大阿姨平時最怕停電，因為一停電就得停水，一停水她就得手動刷馬桶。停電一夜，她就得做一夜的掏糞工。我們哈哈大笑，笑聲的威力是無限的！它能讓死氣沉沉的氣場趕快滾蛋！我叫出我的燈光師——手電筒，粗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年輕的，傾巢出動了。猴在上鋪的室友們向下掃射，趴在下鋪的室友們借著床桿把燈光切割出誘人的節(jié)奏光！余下的，全部跌入舞池！我又向炮仗妹妹擠眼睛，左眼擠向張曉丁，右眼擠向大阿姨。炮仗妹妹真是好樣的，我的左右眼她都會意了，她起身把張曉丁拽入舞池，又把大阿姨拽入舞池，又一頓圈攏，讓大家圍著兩個失戀的女王舞蹈……大阿姨從來沒有跳過舞，啊呀呀地擺弄著各種樹的造型，她一個人制造了一個“舞林”，一會像柞樹，一會像榆樹，一身的枯葉疙瘩不知道甩哪。“行了行了，云哪，快把燈開開吧……”大阿姨笑出了眼淚，我能聽出，她說話時眼睛都是濕潤的。張曉丁本來就是個狂熱的小女人，她像魚一樣在樂海里暢游著，一會沖浪一會戲水，大海小河都在她的腳下。我是音響師，我不能閑著，我也不能不舞。我把小錄音機掛在大腳趾上，然后身子半倒在床上，讓那錄音機像大號“扳指”一樣在我的腳尖猴竄。我這一舉動，大阿姨徹底放開了，漸漸舞出了柳的風姿……

我看見張曉丁偶爾還會轉(zhuǎn)向窗臺，匆匆掃一眼那塊記錄了李大威舊愛新歡的豆腐。那塊豆腐，一動不動。它的淚已經(jīng)流干了。我們現(xiàn)在都在流汗，汗水可以排毒。就在我們大汗淋漓的時候，張曉丁接到了李大威的一個電話，張曉丁看了一眼，沒有接，然后就很自如地掛掉了。那份自如，如同薅掉路邊的一根草，沒有過多的情感眷顧。我又向炮仗妹妹擠眼睛，我與炮仗妹妹的合作越來越默契——她悄悄地拎著那塊豆腐，扔到了垃圾筐里。炮仗妹妹在一個舞會里長大了，她做這樣的事情，從容有度，儼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