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圖

呂向陽

陜西岐山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寶雞市職工作協名譽主席。曾在《解放軍文藝》《西北軍事文學》等刊發表作品多篇，曾榮獲中國新聞獎報紙副刊作品金獎。

鳳翔木版年畫，是民間藝人釀出的一壇陳年美酒。民間藝人身份低微，將根須扎在最基層，把對生活的吉光片羽，對人世間的眉高眼低描繪得極具個性。他們刀下的大人物道骨仙風、呼風喚雨，小人物吹胡子瞪眼、栩栩如生，傳神如天空的閃電，質樸如地里的高粱，豐富如海底的世界，斑駁如秋天的林地。這些民間藝人是丹青妙手，藝術大師，其捕捉美的能力如獅子捕捉黃羊一樣敏捷有力。而張貼于千家萬戶門板上的秦瓊敬德，在百姓心中可以趕跑任何厲鬼害蟲。近日，我無意中發現了其中的“異類”——八幅“小人圖”，覺得其諷刺意味驚世駭俗。細細觀之，扼腕長嘆，世道在變小人未變，從中可窺探出一張張陰毒猥瑣的丑臉來。于是，用手中的拙筆，為“小人圖”作出粗淺的詮釋，以醒友人。

之一：扶上桿兒抽梯子

人世間使壞的招數，誰也沒有盤點過，誰也盤點不清。假若成為不共戴天的仇敵，互相使用的絕招就是兩個字——滅絕。假若成為分道揚鑣的政敵，彼此揮舞的利器就是兩個字——陰鷙。假若爭強好勝嫉妒猜忌，雙方慣用的伎倆就是兩個字——誣陷。

這些斗法之術，我原以為只是上流社會的爾虞我詐，可近來在翻閱“鳳翔木版年畫小人圖”時，竟驚異地發現，“民間高手”早就對這些“無所不用其極”的招數藏于胸、用于事、害于人——八幅小人圖，如吐芯的蛇、卷尾的蝎、裝死的狐貍、打盹的鱷魚、火紅的罌粟花，個個飽含毒汁、暗藏玄機，讓人后怕，冷氣倒抽，直至毛骨悚然，心驚肉跳。

且看第一幅小人圖——“扶上桿兒抽梯子”，之所以“名列榜首”，皆因其殺氣最重，心計最毒，手段最狠，不得不解剖再三，以警世人。

這幅圖沒山沒水，沒云沒鳥，畫面簡潔，刻工嫻熟，技法精湛，人物形象逼真，而思想之深刻，卻不亞于“三言”“二拍”與《聊齋》，著實令人拍案叫絕：梯子上的敦厚老實人，硬生生被假善人扶上了梯子，哄上了桿兒，不料一個“謝”字還未蹦出，卻被抽走了梯子，于是，老實人只好一只手緊抱桿兒，如攫住救命稻草，另一只手在空中挖抓，眼里散射著恐慌與哀求，而那位抽梯子的家伙，眉梢倒掛，眼角陰森，腳底抹油，邊走邊擰著脖子分明在竊喜：“這回不摔死你我兒才怪呢！”

扶上桿兒抽梯子，在《三十六計》中被壓縮為“上屋抽梯”，解釋為“誘逼計”。兵法將此計點評為“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斷其援應，陷之死地”。而扶上桿兒抽梯子，絕就絕在“扶”上，這種扶不是甘為人梯，不是扶正祛邪，更不是扶上馬來送一程，而是裝出菩薩面孔給你靈丹妙藥，裝成諸葛再世給你指點迷津，裝作成人之美給你雪里送炭，讓你感恩戴德、深信不疑，也讓你自不量力，再向“百尺竿頭”邁出一步……

古人說：“物必自腐而后蟲生”。凡人在世，誰也不愿像蚯蚓甘居泥土，蝸牛甘居人后，總想爬得高一些、上得快一些，當了小官想當大官，站在北山想登南山，妻兒成群想做神仙，滿腦子的榮華富貴、光宗耀祖，連做夢都想一夜暴富、一舉成名甚至一步登天，誤以為拉關系就是終南捷徑，有靠山就是吉星高照，傍大款就可名利雙收，已經記不得“欲速則不達”“高處不勝寒”“爬得高摔得響”，久而久之，找桿兒找得心慌意亂，就難免善惡不分、忠奸難辨，就極容易見了梯子就往上爬。而欲擒故縱、欲蓋彌彰，將魔鬼扮成天使、將砒霜拌進蜂蜜，正是小人的拿手好戲。

世間有想找梯子的，就有送梯子的，有想上梯子的，就有扶梯子的，即使你壓根不想一飛沖天，別人也會變著法子，讓你放心地爬上梯子。由此來看，“扶”的辦法不外乎有四：一是哄。哄者，欺哄、瞞哄也。明明此路不通，他說鋪滿金子。二是誘。引誘、誤導。明明北國不生大象，南國不產駱駝，他卻會用巧舌之簧無中生有、撒豆成兵。三是捧。捧為吹捧、捧殺。這個世上，誰都愛聽好話，像“屁秀才”進了閻王殿，閻王放了個屁，他馬上湊出“絲竹般悅耳，麝香般芳香”的頌詞，令對方坐在火山口上像坐在熱炕上，走在薄冰上像踏上鋼橋一樣輕飄飄、喜沖沖、樂巔巔。四是騙。詐騙、欺騙。罌粟花成了牡丹，豺狼成了綿羊，娼妓成了良婦，奸佞成了忠臣，雪片成了白面，頑石成了珠珍，騙子織就的花環動輒讓你陶醉。在這樣的上扶下扶、左扶右扶中，你就鉆進了口袋陣，你就爬上了桿兒。

古今中外，大凡借梯扶梯者，猜忌者有之，仇怨者有之，眼紅者有之，惡作劇者亦不乏其人。如舜帝時常受到父親瞽叟與后娘的虐待和多次暗害，有一次，大舜奉父命攀上梯子維修屋頂，剛上去就被父親抽走了梯子，接著放了一把火，多虧大舜急中生智，拿著兩頂斗笠護住自己向下跳，否則難逃一劫。因此史書上在談及“上屋抽梯”的例子時，總要把舜當作受害第一人。但遇到“扶上桿兒抽梯子”的境地，有幾人能像大舜幸免于難呢？戰國時的孫臏與龐涓，同拜鬼谷子學習兵法，后龐涓為魏惠王將軍，擔心孫臏取代他的位置，于是誘騙孫臏來到魏國，又在魏惠王面前巧言誣陷，終使孫臏被處以髕刑。一部《漢史》，驚心動魄，血淚斑斑，尤其每讀到《韓信傳》，誰都傷感“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絕非戲言。

現實生活里，“扶上桿兒抽梯子”的鬧劇一出接著一出。某女娃父母雙亡，有人找上門熱心地說：“給你找個飯碗，去云南打工，包吃包住月薪五千！”殊不知卻把娃拐賣到外地。某非法集資者，逢人便稱“東家”“股東”，把賺錢說得比和泥還簡單，頭月繳兩千元，下月發三千元，輕輕松松把人扶上了發財的梯子，結果害得股民叩頭作揖也血本無歸。而市場經濟，也給不少造梯者販梯者扶梯者大開方便之門。比如養獺兔能致富，養牛蛙能致富，養錦雞能致富，農民信以為真，結果搞得越大虧得越多。更有推波助瀾者，搞什么“布爾羊選美大賽”，把羊當作小姐一樣描眉涂眼，披紅游街，農人沒“發羊財”，倒吃盡了“羊苦頭”。同樣，昏官庸官也有意無意之中充當了“扶上桿兒抽梯子”的角色，比如本來農民種一畝蘋果還能賺錢，一些干部卻動員建成“蘋果之鄉”“核桃之鄉”“葡萄之鄉”“柿子之鄉”“辣椒之鄉”“蘑菇之鄉”“木耳之鄉”，農民以為栽下了搖錢樹，不料收獲的只是淚蛋蛋。這時找干部論理，他們會說：“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把責任直推到市場頭上，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農民把這種人罵作“日弄人不帶蓋蓋”。

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生活中靠“人情梯”，樹倒猢猻散；爬“美人梯”，人老幾輩都抬不起頭；賣“官員梯”，無人不戳脊梁骨；倚“大款梯”，除了銅臭沒一點人味道。至于造“害民梯”、販“坑民梯”者，從來都沒有好下場。

自魯班發明了梯子，后人就在天梯、云梯、木梯、鐵梯、繩梯上動了腦筋，上房上樹、攻關攻城，以至于今天的鐵軌，大概也是模仿梯子的原理來的。但是，上梯容易下梯難，自己莫蹬倒梯子，更莫讓人抽走了梯子。

之二：得風揚碌碡

碌碡，用青石麻石鏨成，為農具中最重最笨最憨的家伙，犍牛見其恨得瞪眼，毛驢碰面愁得瑟縮，壯漢提起全身發毛，可是它與農人的鋤鐮、鍋炕、懷娃一樣重要。道理很簡單，不掀碌碡、不拉碌碡、不滾碌碡，農人的日子就掀不轉。

碌碡是農具中的實力派，早在秦朝就逐漸替代了石柱、木棒、連枷那些效率低的工具，漢唐明清十多個朝代的輝煌，說到底都是從碌碡底下滾過來的，直滾到了上個世紀80年代，才被迫讓位于農業機械。退休了的碌碡，百無一用，礙手礙腳，礙事礙眼，有的被推下了枯井，有的被掀進了溝壕，僥幸存活的也準備著讓時代的巨輪碾得粉碎，其境地十分可憐，有的如瘦狗蹲在村口，有的似野豬臥在草叢，有的像麥客躺在地頭，依然頑固地安歇在農人的夢境。

其實，碌碡并不笨手笨腳，在繁體字里，碌碡的碌是“（石鹿）”。或許正是古人看中了石頭的頑強、麋鹿的敏捷，才創造了這個石頭與鹿結合的精靈。事實上，碌碡不但是農具中的“大哥大”，也是碾壓秦朝直道、唐朝街巷、清朝官路的第一功臣。它曾作為地主的浮財滾進了窮人的場地，曾伴隨著三面紅旗的號子壓實過無數河床，也曾像幽靈一樣蠕動在老一代作家的筆尖。假如沒有碌碡，我們的文明史會輕飄得像一片枯葉，所以我們確實應當感謝這個省略了五官、唯有將軍肚的石將軍。

凡物皆有靈性，有靈性就有故事，其貌不揚、沉默寡言的碌碡也不例外。舊時大戶人家的青石碌碡威武粗壯，少說也有七八百斤，算是碌碡之王，兩頭踢貨騾子拉起來像悶雷滾過，閑暇時風光的主人蹲在碌碡上，神氣得就像孫悟空占據著花果山。而小戶人家的砂石碌碡，相比之下就顯得丑陋猥瑣，犟驢烈馬往往瞧不起它，使盡性子把它拉得不是脫了軸，就是翻跟頭。不僅如此，肯出蠻力的莊稼漢，又熱衷于把它當作比勇斗力的試金石，于是舉碌碡、翻碌碡、滾碌碡就成了鄉間的熱鬧，于是笨碌碡、死碌碡、鬼碌碡就成了某些人的外號。而最令人噴飯又深思的，卻是“得風揚碌碡”這句土得掉渣的俗話。

昔日沒有脫粒機、收割機，可謂碾場靠碌碡，揚場靠木掀，碌碡轉一圈，木掀揚半天，要把麥子從堆積如山的麥稈、麥穗、麥衣中分離出來，是一場人與碌碡、木掀、掃帚、簸箕等和自然風的協同作戰。于是，在碌碡完成了碾壓使命后，借風揚場就成了農人最迫切最焦心的期待——望風的手搭涼棚，喚風的打起口哨，等風的恨天咒地，而老天偏偏扎緊著風口袋與人作難，火爐下的樹葉紋絲不動。這時，人們與吝嗇的老天討價還價：即使不給好風，那給點微風也行。老天被人罵躁了，微風整日不吹，好風三日不來，某天終于發了脾氣，一場狂風，差點把碌碡吹了起來——這就是“得風揚碌碡”這句話最初的出處。久而久之，用木锨揚碌碡，就成了天大的笑話，就成了譏諷得隴望蜀、捕風捉影、信口雌黃、異想天開的口頭語。

在這張版畫上，一個壯漢喜滋滋地招呼著風神，果然要風得風，好風下凡，縷縷清風頓時被馴服得如綻放的朵朵牡丹。他與老天討價還價得勝了，還不滿足，興奮之余得意忘形，竟自不量力把木掀塞在了碌碡下面，神氣十足地盤算著“得風揚碌碡”。

碌碡與風，一輕一重，一呆一靈，一明一幽，竟糾纏著滲透在人們的習俗里。在關中農村，總不乏“得風揚碌碡”者：你說巧媳婦會搟面，他就說，會用牛枷頭搟面。你說麥稈能撐船，他順風說，用腳能撈魚。你說昨晚鬼在村子哭了一夜，他會說我看見了那鬼黑臉紅頭發、二尺長的腳趾甲。你說牛二女子勾引男人，他說一晚上差點把炕壓塌，叫得全村狗也失了聲。你說某人把事干大了，他就說人家墳地的蒿草都長得順眉順眼。

“得風揚碌碡”者，不分青紅皂白去跟風，不管東西南北風，什么風他都敢跟。別人說風他就下雨，別人說雨他就響雷，別人說色他就加彩，別人說要地震了，他就說發現了地震云，井水往外溢，河邊青蛙排成了隊。別人說鹽要漲價、衛生紙要漲價，他就說在國務院干事的侄兒昨兒打來電話，國家馬上就要正式宣布了。別人說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如何如何，他就說早好得是一家人了。

風有大有小，天天都在吹，但無論如何不能用木掀揚碌碡！揚碌碡者會出盡洋相不討好，折了掀把擰了腰，弄不好還會被碌碡碰得鼻青臉腫，還是本本分分老老實實做人好。

碌碡滾了幾千年，已經滾乏了滾累了，沒了用場，但演化出的“得風揚碌碡”的故事還在上演，還要在關中人的口中流傳一代又一代，因為再沒有什么語言比這句俚語，更鮮活地將那些小人丑臉描繪得如此入木三分。

之三：見了旋風竟作揖

風者，上接太空，下裹寰球，無邊無際、無形無蹤、無色無味、無孔不入，亦無拘無束、無家無舍、無妻無子、無情無義，顯然是老天爺披風下最神秘的超級武器。

風者，靜若處子，柔若絲絨，利若劍弩，猛若虎豹，巨若塊壘，歇息周天沌沌，抬眼扶煙裊裊，愉悅附柳依依，嗔恨則掀風鼓浪、攪塵昏昏，暴怒則摧枯拉朽、翻江倒海。風者，不是老天的出氣聲、老天的呼吸。

風者，雖然縹緲虛無，卻有許多族類，而最早給風定等級的是唐代天文學家岐山人李淳風，他是識風的神、馭風的仙。風之源、風之徑、風之旅、風之喜怒哀樂，都游走在他的手掌間。據此，我們就更清楚的認識了風，就學會了趨利避害，農夫熟知了春風化雨秋風送爽，漁夫學會了借風行船見風使舵，軍師算計出巧借東風，牧民意識到駿馬逆風。不識天文地理，焉能成為良師良醫良相良將乎？

風者，幽深廣大，催生督死，與所有的生命攸關，當然要潛入所有人文領域。孔子沐風，倡導君子之風；列子御風，游于無窮；莊子逍遙，扶搖九霄；毛澤東則醉心 “風雷動，旌旗奮”“風展紅旗如畫”“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古人說：“風，起于青萍之末，覺輕渺而欣然；飄蕩于八荒四野，拂萬物而盤旋；升降于云際本土，志高遠而固磐。”風起云涌、風平浪靜彰顯因果，風云際會、風聲鶴唳暗藏天機，風和日麗、風調雨順昭示太平。

狂風、臺風、颶風、龍卷風，是風族中大小不一的霸王。臺風來了，半個大海不得安寧，龍卷風來了，把鐵軌扭成了麻花，老天打個噴嚏或抽一口冷氣，人類也要發燒害冷一年或幾年。比之于臺風、颶風，旋風最多只算老天扔向大地的一根稻草繩，但是，正是這根接近腐爛的稻草繩，卻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演繹或助長了許多歪風邪氣。

在沙漠、在草原、在關中農村，受暖熱氣流和地形影響，常見粗如碌碡、形若魔柱的旋風忽隱忽現，有的在曠野瘋癲狂奔，有的在墳頭騰挪旋轉，有的在田地追逐嬉戲，有的在村口裝神弄鬼，有的在路旁張牙舞爪。旋風作怪時沙起柴飛，鳥恐獸驚，行人瞇了眼窩抓了臉，誰見誰疑，誰見誰恨，農村人像碰見了兇神惡煞似地提心吊膽，把此喚作旋風，罵作妖風。旋風乍起，大膽者快步追擊，膽小者吐唾沫壓勝，但怕事者卻被其猙獰面目嚇得魂不附體，暈頭轉向間竟對其作揖叩頭，于是鳳翔木版年畫傳神寫照，給世人留下了一副令人忍俊不禁的小人圖。

我細細琢磨著這幅版畫，畫面上的人物不是普通農人的裝扮，更像清末民國間的書呆子。他眼里傾瀉著恐懼和游移，畢恭畢敬間若有所失，誠心誠意后若有所求，而那股受到膜拜的旋風得意忘形，像無數長蛇纏繞扭曲在一起，時而奔時而停，時而盛時而竭，像魔鬼一樣示威，像瘋狗一樣狂吠。

從封建社會到軍閥割據的民國時代，廣大百姓怕災怕病怕官怕狼怕匪怕兵怕鬼怕饑怕富至少有十怕，見了旋風竟作揖也是怕慣了的心態在作祟。因為堂堂天朝光明正大的牌匾背后，總躲藏著控制人們精神、左右人們生死的天神、帝神、族神以及無數的牛鬼蛇神，而天災總是助紂為虐，摔打著折騰著他們。三月不降雨，顆粒無收，先是吃樹皮，后是吃草根，再是吃人肉。百里之鄉，不見炊煙，白骨遍地，慘不忍睹。若是狂風暴雨，電閃雷鳴，雞蛋大的冰雹砸得房上的瓦像馬蹄踩過，砸得地里的莊稼像野豬啃過，砸得莊稼人的心像鋼針扎過。于是人們敬天畏地，把太陽叫“爺婆”，把雷公叫“呼嚕爺”，風神、雨神、火神、水神一齊唱亂彈，而人們越是抬舉這些神，越是災禍連連。人們怕了，怕字當頭，怕厄運沾染、怕鬼魂附體，怕來世不得脫生。怕來怕去，腰桿越來越軟，思想越來越愚，不要說見皇帝老兒縣太爺一律要下跪拜見，就是見半夜牛叫喚、天黑雞打鳴、枯樹生了葉、貓狗住一窩，也驚駭得不知所措。

旋風是何時成為鬼神的，不得而知，但鬼的幽靈在鄉間徘徊了幾千年卻是事實。老中國有許多愚根，缺醫少藥是其一：醫療衛生的落后，使好端端的人一會兒就閉了眼，于是人們常常怕鬼恨鬼怨鬼直到驅鬼，于是農民發明了三件法寶——血濺之、火映之、桃木釘之……怕這怕那，讓飽受歲月摧殘的莊戶人日坐愁城，如履薄冰，惶惶不可終日。其二是文盲遍地：文化掌握在少數人手里，不少文人不是傳播先進文化而是故弄玄虛，傳播《易經》大義的人少，算卦問卜的人多；知孔子“敬鬼神而遠之”的人少，說孔子敬神的人多，揭開鬼神面目的人少，亂紛紛燒香叩頭的人多；用科學解釋自然現象的人少，用鬼神嚇唬人的人多。其三是科技落后：封建迷信異端邪說束縛著人們的手腳，居家辟邪、出門擇日、入葬選穴等等老套套、老框框充斥朝野，泛濫成災，于是發生了用木偶陪葬到活人陪葬、從采集甘露到煉制丹藥、從食噬嬰孩到糟蹋少女的種種人間鬧劇慘劇。其四是苛政匪禍：苛政者，唯我獨尊，唯利是圖，只求一家一世二世連萬世，視民如寇仇，害民猛于虎，“刁民、痞子”不絕于口，動輒砍頭剁足、株連九族；而土匪為害鄉里，作惡一方，嗜血成性，殺人越貨，搶糧燒房，辱貧仇富，欺男霸女，平民見其叩頭作揖也無濟于事。

民諺往往有著亙古的生命力，它是語言中的常青樹，是洞察世象的一面照妖鏡。見了旋風就作揖的后人并未絕跡——見惡人低頭哈腰，見權貴趨炎附勢，見大款唇若綻桃，見竊賊視若無睹，見窮困事不關己，見危難袖手旁觀，見庸俗隨聲附和，脊梁骨軟，正義感弱，小人心重。這些，都是見了旋風作揖者的看家本領，孔子曾憤憤地對這類人下了定論：“見義不為，無勇也！”

老先人在《易經》風雷益卦如此啟示和勉勵子孫：“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益，就是指減輕賦役，紓解民困，這樣老百姓就會歡喜無邊。君上謙卑，體察民意，尊老愛幼，那么他的道義廣庇四方。“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即君子觀此卦象，驚恐于風雷的威力，從而見善則從之，有過則改之，過而能改，益智益友，改過自新，善莫大焉。

之四：愛錢鉆錢眼

錢者，外圓以天，內方以地，四海謂之神物，萬國傳之永久。錢之又謂泉，其源不匱，無遠不往，無深不至，無翼而飛，無足而走。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西晉人魯褒著《錢神論》一文，備述淵源，詳盡表里，特別是辛辣譏諷了“有錢可使鬼”的末世亂象，而鳳翔木版畫“愛錢鉆錢眼”，亦莊亦諧地勾畫出了兩個“孔方兄”無往不利的百般俗態——“光緒通寶”的麻錢被幻化成碾盤狀，一人很吃力地扶著麻錢，一人正削尖腦瓜欲鉆錢眼，而碩大的腦瓜怎么也鉆不進去。這情景，就像牽著駱駝穿針眼，就像趕著大象穿窗戶。

從貝幣到布幣，從銅幣到鎳幣，從金幣到紙幣，從紙幣到網銀，我們得感謝發明錢的人。假使以物易物，多少人的肩膀要被壓腫磨爛，多少人會因負重不堪而倒斃阡陌。然而，自從有了錢，圍繞著錢上演的一幕幕人間喜劇、鬧劇、怪劇、慘劇就沒有休止，只不過是在貧與富、弱與強、盛與衰、丑與美中轉換著主角與配角，國王與大盜、巨富與赤貧、君子與小人、清官與貪官，凡屬人種，概莫能外，這正合了老子“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而司馬遷的《史記·貨殖列傳》，就是專門為如何博取天下錢財矗立的引路碑。因此，我們無須羞于愛錢恥于掙錢，反而要敢于贏錢挖錢花錢，而不是厭錢怨錢恨錢，更不是見錢眼開、見財起意、見利忘義，給自己背上“見錢鉆錢眼”的惡名。

向往富裕是人性中萬古不泯的情愫，賺取金錢是人類永遠不變的動力。有了錢，才能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在很大程度上，錢就是幸福指數。假若這個世界不靠錢來驅使人來召喚人，坐吃山空的懶漢懦夫就越來越多。實際上，絕大多數人是為錢而活著。因為有了錢，你才能生存下來。

錢是萬能的上帝，錢是主宰命運的神靈，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在這個世上，錢的魔力被夸大到了極致。一位陜西文化界名人曾對人說：“我愛錢愛得就像烏骨雞，里里外外黑透了，誰不愛錢，誰跟錢有仇哩？”此君靠賣字攢了一座金山。他舅上門買字，他優惠了兩千元，還嘟嘟囔囔說是從來沒讓過這么大的利。文臣愛錢，武將惜死，是古今之通病。實際上，這個世界上沒錢就成了龜孫子。農村人說：“人沒錢龜著哩，燈沒油黑著哩。”又說：“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一個人什么也可以沒有，唯獨不能沒有錢。沒了錢，你站在餐館門口要碗面湯喝也討不來。沒了錢，鍋眼就不冒煙，饑腸轆轆就像餓鬼掏腹。窮人最能體驗到錢的能耐，饑饉年代沒錢時，不僅賣兒賣女賣妻，有的甚至也將自己賣掉，典身為奴。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在農耕社會，靠種田務農致富為上，靠經商、耍手藝致富次之。靠勤勞汗水換取的錢，它會成為豐衣足食的金橋，也會成為脫貧致富的甘霖，更會成為駛向平安港灣的小舟。起早貪黑、汗流浹背的農人，用沉甸甸的麥穗換取錢財，添置幾十元的衫子穿在身上，比皇帝穿上龍袍更喜悅；面如鍋底、命比紙薄的煤礦工人，縮肩弓腰將黑暗的碎片化作烏金，購買一輛自行車，比大款買來寶馬更喜悅；氣喘吁吁、難若登天的挑工，在華山千尺幢負荷著百余斤米面艱難攀登，用額頭上豆大的汗水換取著微薄的薪金給老母買來一件棉衣，比官員完成一件重點工程還喜悅。錢雖然沒有刻畫著誰的名字，誰也不能剝奪與施予，但對于百姓卻是吝嗇鬼，他們從一生下來直到閉眼時都為錢而熬煎而困頓而悲愁。他們企盼“孔方兄”光顧，可“孔方兄”卻怎么也不肯在他們家門前逗留半步。

古人說，致富沒有常業，財貨沒有常主。 “愛錢鉆錢眼”，實際上被關中人罵作“要錢不要臉”！鉆，是挖空心思、不擇手段；鉆，是投機鉆營、不顧臉面。鉆錢眼者，往往會耍出坑蒙拐騙六親不認的伎倆，會使出貪得無厭謀財害命的絕招。歷史上不乏為了錢巧取豪奪貪贓枉法的“錢臭子”。最有名的貪官當屬和珅，當時就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民謠。和珅被抄家后，金銀珠寶足可以與皇家媲美，僅赤金就有6000兩、狐皮550張、女人600名、房屋3000間、田地8000頃，至于奇珍異寶多不勝數，臨死前他絕望地口占一詩：“五十年來夢幻真，今朝撒手謝紅塵，他日水泛含龍日，人取香煙是后身。”他本是喝著仁義禮智信乳汁長大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鉆錢眼使之身敗名裂遺臭萬年。鉆錢眼者不獨唯官，民間的“孔方兄”也比比皆是。打家劫舍者有之，囤積居奇者有之，趁火打劫者有之，私鑄錢幣者有之，摻雜使假者有之……但最后無一不落個惹火燒身、因果報應的下場。

近代大學者呂思勉先生在《窖藏與古物》一文中指出：“珠玉金銀，或出深淵，或在窮谷，其取之也，不知靡人力幾何？既得之而又埋之，置無用之地。既而又靡人力以掘之，而又不可必得。其所費者，或自暇以領略人生真趣之時日也，豈不哀哉？”史載清宮藏有寶珠，一曰琥珀球，一曰辟塵珠，大如雞蛋，晶瑩皎潔，據說可以辟風塵、壓邪氣，神靈無比，名貴天下，但卻挽回不了清廷滅亡的氣數，于是有人發問：珠能辟塵、辟邪，有是理乎？寶物可寶，果足寶乎？聯想于此，中國二十多個朝代，造寶搜寶，烏煙瘴氣，藏寶盜寶，費盡心機，然而，爭奪九鼎不能挽救頹唐，爭持和氏璧無法安身。而孟子清醒地告誡世人：“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寶珠玉者，殃必及身。”

“夫事莫善于公，而萬惡皆起于自私。”進取與致富是世間的常理，知趣與知足是人生的真諦，而營私與貪婪卻往往是禍端的淵藪。在財富面前，分清公與私、善解名與利、辨別人與物、判明國與家，無疑是走好今生、光照后人的大是大非。用辛勤汗水換來的幸福最真，用誠實勞動得來的回報最貴。

之五：白地捏骨角

關中人把耕耘待種的田地稱白地，把羊角、牛角、鹿角稱孤角、骨角。大凡盤若彎弓、堅若鐵镢、鋒若利匕的家畜野獸犄角，皆防衛護身之猛器、爭雄斗毆之威儀。骨角者，美之旌旗，美之號角，柔韌而剛毅，張揚而綽約！鹿角磨樹觸巖、耕煙犁霧，如珊瑚、漁叉晃動在山澗密林；羚角狀若干戈盤符、撼魂搖魄，如行者僧侶游動在雪域高原。自古以來，以帶角的牦牛頭骨羊頭骨為圖騰的民族不在少數，而牛角、鹿角等入藥已有千年歷史。

細細想來，大自然造物極有原則，盡量公平，給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大小生靈包括植物，都分配了幾樣護身符。牛善則有角，羊弱則有犄，善良無助的牛羊若無犄無角，猶如“丁壯打工去，老幼守村莊”一樣單薄。然而，畜類獸類大凡無角無犄者卻是強者，虎無角而成王，馬無角而疾馳，猴無角而靈動，蛇無角而幽明。看來，威猛奸詐者總是一副可憐相迷惑對方，而懦弱溫良者常以一副傲骨相顯擺示強。

骨角本是長出來的，是草木血肉之精靈，是山川雪雨之化身，但厚重豁達、幽默好古的關中人，卻時常用白地捏骨角，揭示世間的云譎波詭，痛責笑罵鄉村那些無中生有的小人。本來，白地是準備播種莊稼的，卻被好事之徒憑著想象捏出了牛角羊角一類的骨角，這難道不是“烏白頭，馬生角”的咄咄怪事？你看，畫面上的小人眉毛倒掛、眼珠露白、胡須下撇，明顯包藏著殺機、閃現著狡詐、釋放著歹毒，一邊手忙腳亂地捏出了一堆堆骨角狀的東西，一邊像做賊似的生怕別人窺見，隨時都準備著拔腿就跑，而他的身后退一步就是不知幾許的危崖深溝。這幅版畫構圖簡潔生動、刀法嫻熟、傳神逼真、寓意深長，堪稱“小人圖”中的扛鼎之作。

仔細咀嚼人類史，白地捏骨角的眾生術一如過江之鯽，正與邪、忠與奸、善與惡、美與丑奇形怪狀，花樣翻新，用場之大，未有窮期。一部《孫子兵法》，深剖天地道將法之玄機，詳解攻防退進敗之妙門，法術之烈、韜略之深，如勾天攝地、抽皮撥筋，令人難忘，叫人遐思。一本《三十六計》之“無中生有”，平地起峰，空中抓藥，鉤心斗角，不寒而栗，一語構筑出了隱伏在戰爭史海中的逶迤大山。

軍神尉繚子將無中生有解釋為：化無為有，化虛為實，化假為真，出其不意，攻擊敵人。無中生有，不知幫了多少人的忙，令成功者春風滿面，令敗績者七竅生煙。戰爭講究消滅敵人越多越好，殺傷力越大越好，作戰時間越短越好，所以什么韜略也使得出來。于是呼風喚雨、撒豆成兵并不奇怪，于是挑撥離間、一石三鳥司空見慣。秦滅六國時，中傷趙奢而抬舉其子趙括，迫使趙國臨陣易帥，結果趙括紙上談兵，從此趙國一蹶不振；李斯念錯了“老鼠經”，與趙高偽造遺詔殺扶蘇而立胡亥，不但使自己被腰斬咸陽夷滅三族，更令不可一世的秦帝國土崩瓦解，至于漢武帝“中毒”巫蠱之術痛失太子，曹操設計以“交馬移語時”拆散馬超韓遂，諸葛亮神機妙算草船借箭巧借東風，東晉謝安沉著應戰以“秦兵敗矣”大敗前秦苻堅百萬之師，秦檜以“莫須有”殘害岳飛等，五花八門，不勝枚舉。

在社會生活中，白地捏骨角并非都是壞人壞事，比如靈感觸發創造，幻想催生發明，假如沒有“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的男兒奇志，怎能揣著夢想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來。無中生有無疑是推動人類進步的寶中之寶。但是，如果把無中生有的本領錯用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就大錯特錯了。

小人本很渺小，但借助于借刀殺人、偷梁換柱、顛倒黑白等銳器，一如給豬裝上鯉魚的嘴，給雞裝上蝎子的尾，給貓裝上狐貍的頭，就將自己組合成能攻能守的“裝甲部隊”。成就小人誠然有先天的因子，但后天的土壤也很重要。盡管這幅版畫上的小人，就像戲劇中的賊眉鼠眼、畏首畏尾、集邪祟刻毒于一身的奸小，但實際生活中的小人卻不是容易辨識的，小人沒長尾巴，也不是長著倒八字眉，皇帝難識，百姓難辨，縱有一百部《辨奸論》，也無法使之立刻還原本來面目。史載王莽好禮多仁，秦檜多才多藝，嚴嵩眼若朗星，和珅柔若婦人，但他們憑著掩飾、偽裝的本領呼風喚雨位極人臣、傾城傾國。若非時間檢驗，天亦聾，地亦啞。于是，大詩人白居易在《放言》一詩中如此感嘆：“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白地捏骨角者有四個特征：一是造謠中傷法。造謠中傷有道也有術，有“鐵板釘釘”法，有“可靠消息”法，有“冷笑不語”法，有“嗤之以鼻”法，有“裝聾作啞”法，有“含沙射影”法，有“指天發誓”法，變著法子，不把他人抹黑、把夫妻拆散、把朋友搞丟、把單位搞亂絕不罷休。二是栽贓陷害法。栽贓陷害有大也有小，有“一張郵票”法，有“公開署名”法，有“聯名告狀”法，有“聚眾鬧事”法，有“專家鑒定”法，有“上面表態”法，變著法子把無說成有，把芝麻捏得比西瓜大，把小貓膨化得比老虎大，把麥稈夸張得比碾子粗。三是裝神弄鬼法。裝神弄鬼有奇也有偶，有“命里注定”法，有“花錢避邪”法，有“高人指點”法，有“改門換戶”法，有“符咒壓勝”法，有“文身祛痣”法，變著法子把災說成碰到了鬼，把病說成得罪了神，仿佛他是鬼神的大使、陰陽的通司。四是吹脹捏塌法。白地捏骨角的歪風也照樣侵蝕著官場。有“裸山涂色”法，有“標語遮丑”法，有“彩旗裝潢”法，有“意向合同”法，有“編造數字”法，有“李代桃僵”法，有“穿鑿附會”法等等不一而足，形式主義泛濫，浮夸之風盛行，當為白地捏骨角一病的重災區，確實應當嚴肅整飭，以儆效尤。

有道是謠言止于智者。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如果遭遇瘋狗再不敢出門，受到誹謗再不敢拼搏，那么恰恰中了暗器暗箭。如果說有什么預防和醫治此類頑疾的靈丹妙藥，那么不妨用“近君子、遠小人”作為自衛、自省的武器，不妨以“八榮八恥”檢點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行得端、走得正，不怕風吹，不怕浪打。

之六：用錢買上皂角樹

皂角樹，關中鄉間的神樹、風水樹、護莊樹。皂角樹，一個村的村旗，一個村的鉚釘，一個村的門神。關中農村，有三種樹飽蘸風雨滄桑，濃縮日月精華：土槐以其碾盤粗的身子、升子大的疙瘩和半畝地的陰涼，讓人心悅誠服地尊為“樹老爺”。一個村子歷史有多久，看看老槐樹的粗細就找到了答案。沒有老槐樹的村子就像沒有老人的家庭，讓人失去了根，失去了支柱；村外的柏樹以其虬龍盤龍般扭曲的身姿，成為“樹婆婆”。嚴冬之季，萬木蕭條，唯有柏樹身披綠裝，遠看猶如頭裹圍巾、身裹棉襖、倚門望子的老嫗；而皂角樹以其毒刺自衛、以其皂角洗污、以其刺與核入藥、以其濃蔭匝地，成為關中人的風水樹、發財樹、祛病樹、乘涼樹。

關中人尊敬的門神——秦瓊敬德，因手持锏和鞭為人避邪添福，備受農人的敬重。皂角樹能成為另一種門神，卻是由于身上長滿了嚇退魔鬼、扎破邪氣、防備頑童的毒刺。刺是一把刀、一柄劍、一條蝎子尾巴。大凡村口、老廟前總會有一棵皂角樹在站崗放哨，于是，村上人給樹上綴滿了祈福消災的紅頭繩，到了農歷初一、十五還要焚香吊裱、叩頭作揖，像敬神一樣敬著樹。什么地方長出一棵皂角樹，人們就會嚷嚷這個地方風水好。村子走失了人，丟失了豬，迷信的老太婆總會認為得罪了神樹，先是供白饃，后是供水果，若是誰要損傷皂角樹，老太婆肯定會踮著小腳，從天明咒到天黑。

“皂角樹，滿身刺，貓逮老鼠不上樹。”細細觀之，皂角樹的葉片形如兔耳，迎風總會瑟瑟抖動，若鄉間嘮叨不休的老者。皂角長出嫩莢時，因有無數老刺的守衛新刺的捧場，所以每到秋天個個皂莢像吃飽奶水的嬰兒，油光光地鼓著肚皮，風吹起來像一排排木琴與秋風演奏的豐收曲。皂角樹的毒刺硬若釘子、堅若錐子，就像刺猬身上的刺一般密，別說野貓不敢上樹，就是喜鵲也不敢壘窩，鷹雁也輕易不會歇腳，過去村上的“老碗會”，之所以大都選在皂角樹下，就是因為碗里絕不會落下鳥糞，莊稼人可以放心地邊乘涼邊吃飯。

皂角是肥皂、洗衣粉、清洗劑的祖先。舊時沒有肥皂，洗衣洗頭，全憑這牛角狀的寶貝。這也是人們愛栽皂角樹的初衷和由來。而要從密密麻麻的毒刺間舉起竹竿打下皂角，像打星星一樣吃力。這時，晃蕩在皂角刺間的竹竿，被硬刺劃拉得渾身震顫，偶爾一個毒刺掉在誰的脖子、腳面，或被惡作劇者耍弄，誰便像一尾蝎子鉆進了被窩，慌作一團吱哩哇啦。于是，敢不敢精腳爬上皂角樹，就成了農村人最頭疼的賭場。

有了賭場，就有行話，就有了千百年來一句俗語：“有錢能買精腳上皂角樹”，由此也生出了“有錢能買鬼推磨”的俚語。這幅版畫上，一個穿戴整齊的闊人，一本正經地將一串貨真價實的麻錢，示意在一位可憐巴巴的窮漢面前：“看吧！只要精腳片子爬上樹，這就歸你！”而愁眉苦臉的窮漢雙手緊摟著蟒蛇一樣的樹干，眼里充滿著恐懼，他不是懷疑這串錢的真假，而是早在這棵皂角樹上領教了無數次鮮血淋淋、腳腫手脹的苦楚：“錢是真的，皂角刺也是真的！”

“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勤勞致富是千百年來人的夢想。靠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帶動大家富起來，在鳥為食亡人為財死的年代，只能是美好的希冀。錢是駛向幸福港灣的舟楫，錢是通向富裕天地的快車，但錢也是雙刃劍。有錢有勢、錢能通神、錢能消災，常常使錢成了穿上龍袍的催命鬼，使錢成了穿著僧衣的屠夫，成了和風麗日下的滾雷，成了沖毀人道大堤的洪水，成了王公貴族的絕癥。錢在社會清明、法制健全、河清海晏的時代，是豐衣足食、勤勞致富的神駒良驥。錢在社會腐敗、朝綱頹廢、爾虞我詐的時代，是殺人越貨、一夜暴富的餓狼猛虎。天地雖然浮浮沉沉，春秋雖則來來往往，這一法則卻是萬古不滅、亙古不變。

我聽見了錢對為富不仁者撕心裂肺般的吶喊：

——你太張狂瘋癲。你穿的是名牌，開的是名車，養的是名狗，抽的是名煙，喝的是名酒，戴的是名表，識的是名人，鉆的是名門，你太有錢卻變得一錢不值。錢如果用作比富比闊、錢如果用作大把揮霍、錢如果用作裝潢門面，那錢就成了一堆廢紙，也成了魔鬼的滑梯，妖孽的美酒。

——你太卑劣無恥。為了承包工程，你用我當做敲門磚，視質量為兒戲，用豆腐渣將千年大計變成了陰謀詭計。為了升官發財，你用我當做鋪路石，讓道德侏儒變成了人中豪杰，讓不學無術者變成叱咤風云者，讓巧取豪奪者變成合法納稅人。為了占有我、攫取我，你摻雜使假，用硫黃熏白饃，用避孕藥喂黃鱔，用硫酸泡荔枝，用集資坑萬家。你讓我無地自容，我也不知道我能讓世風日下，讓善人變成惡徒，讓忠臣變成奸賊。

——你太膽大妄為。“做女人真好！”歌壇玉女被走私大鱷用錢俘虜了。“文壇如命將，可以持玉鉞”，但現在的文壇斯文也被掃光了，作家中的大鬼小鬼肥鬼瘦鬼紛紛登臺亮相，“流氓文學”“痞子文學”“妓女文學”“呻吟文學”“隱私文學”，你方唱罷我登場，無非是為了把鉛字變成元寶，把黃毒當做賣點。

我也聽見了錢對窮人的一番心靈道白：

——別做一夜暴富的夢。人窮要有志氣，孟老夫子說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可是，為了一夜暴富讓我擁抱你，你去販毒、你去坐臺、你去搶人、你去印假鈔、你去當托兒、你去當打手，結果你失去了我也失去了自由。

——別做邪惡勢力的爪牙。有錢人中不乏善人，但也不乏惡人。你是保安，但他們把你當成打手；你是醫生，但他們要你開假藥；你是礦工，但他們要你偷著埋掉死去的兄弟；你是良家女人，但他們要你勾引男人。你稍有不慎，就成了邪惡勢力的犧牲品。

——別走一去不歸的黑道。雖然路人皆知為富不仁者“寧愿拆掉一萬家椽子，也要煮熟我的一塊雞肉”，但利欲熏心者亦重蹈覆轍，成為幫兇，造假酒、造假煙、造假藥、造假畫、造假字、造假玉，無法無天，無所顧忌。豈不知真正的商品藝術品，是心靈雨露澆灌出的精神花朵，是苦難歷程打磨出的思想鉆石。豈不知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天理人道，自有公論。

這幅“用錢買上皂角樹”的版畫作者雖然名不見經傳，但卻給世人留下了一面銅鏡和無聲的警示：錢，有多有少；家，有富有窮；官，有大有小，但只要正路掙錢、量入為出，錢就是泉，越疏浚越旺盛；若是邪路撈錢、財大氣粗，錢就是催命的鬼、敗家的神。

之七：吹漲又捏塌

我的童年是在岐山鄉間度過的，貧窮像影子一樣緊纏著我。我做夢也想有小臥車、駁殼槍、地球儀這三樣玩具，于是天天攢著分分錢、角角錢，但怎么攢也買不起其中的一件，書包之外，依然是土里土氣的木猴、桶圈、爛瓦片這三件寶。做木猴不復雜，揀舊桶圈靠運氣，唯瓦片俯拾即是。拴起鞭子“打木猴”，綁起鉤搭“滾鐵環”，畫上方框“踢上樓”，不論人數，不挑場地，不管季節，賭無資，贏無償，輸無債，這就是農家孩子斗智斗勇樂在其中的天堂。至于伙伴們為何把踢瓦片游戲叫做“踢房”“踢上樓”或“踢高樓”，大人不解，小孩難知。

鄉間遠離鬧市物資匱乏，最引人眼球的是貨郎擔，孩子每每見到挑著兩竹筐、腰如一張弓、手持撥浪鼓的老者，就像花果山貪得無厭的猴兒猴孫圍攏在孫悟空身旁，滿筐的針頭線腦雪花膏、洋糖別針芝麻扣，不但惹得老太太小媳婦挑來揀去，更有掛滿筐沿花花綠綠的氣球，把孩子們惹得手腳癢癢團團轉。農村人把這氣球吹氣口加上小竹管叫“吹漲捏塌”，盡管這個吹泡泡、聽哨哨的玩具實在沒有什么科技含量，但其中的天籟之音，卻令成長中的孩子心馳神往、樂此不疲。而長輩們聽多了、聽煩了，總是嗔怪地說：“長大了別做吹漲捏塌的事！”

昔日曾經風行一時的“吹漲捏塌”，現在從兒童玩具行列中已經消失，但“吹漲捏塌”這個口頭禪，卻在鄉間人的語言中依舊閃光。近日我在翻揀鳳翔木版年畫8幅小人圖時，像發現了久違的一件寶物，突然眼前豁然一亮：原來，一個極不起眼的“吹漲捏塌”，早就由孩童的玩具走進社會舞臺并定格在版畫上，看來耿直倔強的關中人，對種種“吹漲捏塌”的貨色深惡痛絕，不是沒有來由的。

在這幅版畫上，兩個老兄閑來無事，相互較著勁吹豬尿泡、羊尿泡，一個頭戴元寶帽子，半蹴在地上，吹得眼珠子白多黑少，吹得腳尖快要離地，吹得肚子脹成青蛙。旁邊站著的人，手里也拿起“吹漲捏塌”準備使勁吹哩。想必兩個人想比賽一下看誰吹得最兇，看誰能吹破天。這幅版畫創作于清末民初，那時還沒有氣球飄動在中國，而豬羊尿泡肯定比氣球難吹，不把自己腮幫吹得像豬羊尿泡，當然是吹不起來的。

鄉間是一個大社會，各種人物都聚集了，像《封神演義》里的神神鬼鬼一樣。鄉間是一個大舞臺，有正面角色，有反面角色，有吹胡子瞪眼的，也有甩袖掄刀的。鄉間的人實實在在，虛虛幻幻。而莊稼人把搬弄是非、挑起事端、從中漁利的人罵作“吹漲捏塌”。起事者是他，息事者也是他；興事者是他，滅事者也是他。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

小時候，聽老人們講“吹漲捏塌”時，總會扯到村西的狗剩身上。狗剩能說會道，把扁的說成圓的、黑的說成白的，人都叫他“嘴兒客”“舌辯猴”。有次他去青化鎮看望姓焦的老朋友，一進門焦老漢長吁短嘆，他一問原來是家中的狗咬傷了人，傷者正在他家炕上躺著哩！狗剩一聽這事，大聲吼道：“養雞是為了下蛋，養狗就是為看門咬人！”這時，屋中傳來譴責聲：“狗日的狗剩，連你姑夫都不認了！”狗剩嚇得出了一身冷汗，走進屋子，原來被狗咬的人正是自己的姑夫。“你家的狗是拴著還是放開哩？”狗剩瞬時變了臉吼叫說。“你明知狗愛咬人還不拴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狗剩質問再三不容置辯。“老焦是朋友，姑夫是親戚，我也不拉偏架，給人看病是第一！”狗剩自作主張斷了案。結果，狗剩的姑夫在焦家炕上不僅睡了兩個月，臨走時還撬走了一石麥，后來狗剩也從他姑父那里得到了五斗麥的酬勞。從此，狗剩的“吹漲捏塌”聞名鄉里，人見了狗剩像見了狗屎一樣就“轟”地走開了。

前幾年，總愛看陜西作家楊爭光的小說。其鄉土味純正得像地里的蕎麥，讓人拍案稱奇，忍俊不禁。他的《棺材鋪》塑造了一個“吹漲捏塌”的典型代表。主人公楊明遠在襲擊了一隊做絲綢生意的商人之后，回到鎮上開起了棺材鋪。棺材可不是什么好東西，你總不能硬往別人家里抬。但楊明遠卻采用了“吹漲捏塌”法，他將鎮上最有勢力的兩個大戶人家挑斗起來，讓兩家成了斗紅眼的公雞。先是解開了財主李兆連家牲口棚里的牲口韁繩，栽贓給財東胡為。在牲口被追回后，他偷著捏死了李兆連的兒子，又給胡為扣上屎盆子。楊明遠今天去胡為家出謀定計，明天去李兆連家打氣鼓勁，后天兩家爭著請他吃酒席。他的舌頭上有毒，夸誰好誰跌跤，罵誰孬誰倒塌。最后，李兆連下決心要把“胡為的皮扒下來扔在房頂上讓太陽曬干”，“一場痛快淋漓”的打斗不可避免，街上擺滿了尸體，上好的柏木棺材賣得一干二凈，新鎮成了空鎮。楊明遠用“吹漲捏塌”，“吹”死了上百人，“塌”死了一個鎮。可見“吹漲捏塌”為小人伎倆中最毒的箭矢，最毒的殺手。

這幾年我喜歡上歷史書籍。看著看著，覺得“吹漲捏塌”像一座猙獰的奇峰籠罩在波譎云詭的史海中。張儀蘇秦是縱橫家，可縱橫捭闔卻離不了“吹漲捏塌”法。秦檜害岳飛，用的是“吹漲捏塌”法，蒙古滅金、滅宋，用的是“吹漲捏塌”法。“吹漲捏塌”法神奇就神奇在炮制者以公允以調解的面孔出現，坐等鷸蚌相爭；“吹漲捏塌”法神奇就神奇在有奶就是娘，管他美與丑；“吹漲捏塌”法神奇就神奇在一石三鳥，以售其奸，把自己變成“和事佬”“不倒翁”。

余秋雨先生在美國講學時，有人問儒家理論到底用什么簡單的話來概括。余先生說，有上善若水、有天道酬勤、有厚德載物、有自強不息。他還說，西方把人總是分成好人與壞人，但中國人把人分為好人與壞人外，還分為君子與小人，如果你被打成小人，不要說政界商界視你為狗屎，就是丐幫匪霸也不會理你。

小人與君子，如同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爐。人的一生，有許多難以突破的瓶頸、難以逾越的大山。君子寧愿不突破不逾越也要保住名聲、守住底線，而小人為了達到目的總是指桑罵槐、偷梁換柱、含沙射影、不擇手段，唯恐天下不亂。正如魯迅說的“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一樣，“吹漲捏塌”者縱然有三十六計、七十二變，但最終無一不是“反誤了卿卿性命”，把自己“吹”死“塌”死，從古到今，無一例外！

之八：東吃羊頭西吃豬

多少年前，經濟困難，百樣短缺，不要說吃肉，就是高粱攪團包谷糝、蘿卜纓子蔓菁根，也要省著捏著，生怕有了這頓沒下頓。于是，誰家年關能扛回一個豬頭，就像今天誰中了千萬大獎進村子一樣神氣，肯定惹得四鄰八家垂涎三尺、翻腸倒肚，由此一再添油加醋地班數，大概要傳過幾茬麥黃時。在憑糧票布票肉票購買東西的年代，豬頭也是權力、關系戶、走后門的代名詞。每到年關，一向紅火的生豬收購站更是熱鬧而神秘，屠夫的白刀子與管屠夫的紙包子，絕對都耍弄著豬頭、豬肝、豬心、豬板油、豬下水甚至豬尾巴的把戲，特別是按官職發豬頭，就是一條鐵規。收購站生怕混淆了“肉頭”“瘦頭”，忙中出錯，便在豬頭上貼上“朱縣長”“楊局長”“牛主任”之類的標簽，于是鬧出了天大的笑話：“這是豬頭，怎么都成了紅人的頭呢？”

吃豬頭難，吃羊頭更難。先人造字，將“魚”與“羊”拼在一起為“鮮”，羊大為“美”，于是一個勾魂攝魄的“鮮”字，一個心花怒放的“美”字，凡人聽了就手腳綿軟、胃口大開。而那個年代普通人吃不起羊肉，偶爾步行幾十里在縣城吸溜一碗羊肉泡解饞，就覺得風光地吃了八套席，回到村上半個月還飄散著膻氣，直把村上人眼紅死了，若是真的吃個羊頭，還不等于吃了王母宴么。

可是，這世上竟有羊頭豬頭都能同時吃到嘴里的大能人，其福氣讓人驚嘆。近日翻揀鳳翔木版年畫小人圖，其壓軸之作竟是讓人滿口生津的“東吃羊頭西吃豬”。畫面上，一位眼珠泛白、穿戴闊綽、滿面春風的“公子哥”，一手捧著豬頭、一手捧著羊頭，把頭擰得像撥浪鼓，顧了左顧不了右，生怕脫毛的豬頭羊頭從手里掙脫。他蹴在地上翻著白眼，豬頭也翻著白眼，羊頭也翻著白眼，六只眼睛構成了這幅圖的軸心，三個頭定格了公子哥的貪婪與張狂。

“東吃羊頭西吃豬”，這句民諺發明于什么時候，究竟流傳了多久，已無法考證。今天的漢語詞典把那些八面玲瓏、十面得利的人描摹成“左右逢源”，夸張成“兩全其美”，但簡潔之下已沒有了“東吃羊頭西吃豬”這么有鮮活韻味了。民諺是民心民意的出氣筒，雖經歲月的風剝雨蝕，其深藏的正大意蘊，仍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也像放大鏡一樣觀照出花花世界的蛛絲馬跡。我們今天所說的“一個蘿卜兩頭切”“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實際上都是從“東吃羊頭西吃豬”這句口頭禪的縫隙和迷宮中長出來的連理枝。

趨利避害、貪圖享受、感受奇妙、渴求舒適是人類通有的情愫。那些生活極其清貧、胼手胝足的農耕男女，看到官宦、商賈的奢華生活時，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目瞪口呆。一個只想升官發財的人，總能從飄忽不定的世風里像千眼神那樣瞄準和捕捉大發橫財的每個機會，這也就產生了許多“東吃羊頭西吃豬”的貨色。

法字，是由水字與獨角獸組成的，意謂執法要公平端正。可是，從古到今卻有多少糊涂官在“原告被告通吃，公干私干雙贏，管他王法良心，何懼奸佞罵名。”封建官員除少數清官外，總是把原告當成搖錢樹，把被告視作“經濟增長點”，百姓打官司大都會遇上被買通了的昏官、敲竹杠的刁吏，最后被逼到家破人亡、賣兒賣女的境地，只好憤憤地罵幾句老天不仁，咋生出了這么多“東吃羊頭西吃豬”的畜生了事。

《儒林外史》中，婁府家人晉爵的兒子宦成拐走了蘧公孫太太的丫鬟雙紅，差役緝拿了被告原告，但把人犯當做搖錢樹放在自己家中，一氣榨干了宦成的銀子，忽聞蘧家曾私通反叛的寧王，又兩眼放光，以此要挾蘧家，直把兩家吃了個山窮水盡，才如此這般法外開恩，到頭來又掙到青天大老爺的牌匾，諸如此類的精吃精、怪吃怪的無本萬利的買賣，從古到今都是貪官污吏的絕好看家本領。

《金瓶梅》的其主人公西門慶是潑皮無賴淫棍，也是一個結團伙、拉關系、跑官場、抱粗腿的“天才”。正因為這樣，他在商海中總能如夜得燈、如帆得風、如魚得水、如虎添翼。他在當上正千戶時，把處理每樁案件都當做發財致富的良機，原告被告通通吃，也堪稱官商勾結生出的畸形兒、害人精。

像《儒林外史》上的差役，在市場經濟下又借尸還魂了。2008年，甘肅省酒泉市金塔縣居民王某與妻子魏某感情破裂，鴛鴦分飛，便向金塔法院遞交了一紙離婚訴狀，主審法官崔某便干起了吃了原告吃被告的勾當。他先是收下王3000元，又收下魏1000元，由于王某的錢多于魏某，崔將 11萬元的家庭共同財產判給王某，魏某在絕望中喝下農藥后自焚身亡。這樁“東吃羊頭西吃豬”的驚天大案，吃得崔某像狼外婆吞下了一塊大石頭，好吃難消化，吃得子孫后代都抬不起頭來。

無獨有偶，1997年在我們寶雞地盤上也曾演出了“吃了原告吃被告”的丑劇。“中國方便面大王”熊毅武突遇車禍住院，生命危在旦夕時，以 20萬重金鄭重請來律師，委托代書遺囑，并指定其為分割上千萬元財產的遺囑執行人。按說，熊老板家大業大慷慨解囊委以重任，律師按勞取酬無可指責，但律師卻見利忘義，心生了腳趾，把《律師法》中“律師不得在同一案件中為雙方當事人擔任代理人”的規定忘得一干二凈，知法犯法向人家妻女索要了20萬元代理費。有道是紙包不住火，此事尚未三堂會審就露出馬腳，到頭來自然落得個狼藉聲名、爛額焦頭。

官場如此，法界如此，日常生活更不乏“東吃羊頭西吃豬”的人和事。此類言行孔子罵作“鄉原”，即不講原則、不辨是非的光面人，認錢認權、唯上唯書的綠紅人，人云亦云、道聽途說的糊涂人，吃里爬外、監守自盜的陰綹人，雁過拔毛、逮虱掰腿的長手人。光面人怕人怕事，是長是短與我無干。綠紅人趨炎附勢，是坑是崖跟著跳。陰綹人人面獸心，是牢是獄也往里鉆。長手人好占便宜，是公是私統統歸我。抱有“鄉原”心理、哼著“鄉原”曲調的人，往往占小便宜吃大虧。前些年，不少專家仰人鼻息，唯歐美是從，把“國際慣例”捧到了天上，未料金融危機一夜沖垮了高談闊論，專家們再無顏以對白紙黑字。前些年，不少地方急于求成，唯GDP是功，拼命撥弄數字，未料各省之和超過了國家統計之和，想必那些捏造者得意忘形之余，卻沒想到已露出馬腳。

關中人常說：“東吃羊頭西吃豬頭，就是沒有自己的頭！”這話說得好，說出了真理揭開了根底。人生在世，凡事都要有主見，有主心骨，有自己的判斷，走自己的路。筑舍道旁，三年不成是一反例；拔苗助長，反受禍殃是一反例；三人成虎，信假為真又是一反例。

吃了豬頭吃羊頭，吃得腦滿腸肥，吃得八面風光，但吃到最后會磕掉牙，直到撐死脹死。天下沒有白吃的餡餅，也沒有白吃的羊頭和豬頭。傳說中的饕餮胃口大得能吞下一切，但這個“有首無身、食人未咽”的家伙最終也是“害及其身”。今天的人們，還是要管住自己腿、管住自己嘴、管住自己手，而管住一切，歸根于管住自己頭。“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如果用這句話常常提醒自己，嘴就不會胡吃，手就不會胡伸，腿也不會胡跑，人也才能知足常樂，平安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