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欄目組
1934年,日本繼續在華北挑起事端。迫于日本的壓力,1935年6月10日,國民政府同日本簽訂《何梅協定》,中央軍撤出河北省,造成平津出現權力真空。這時漢奸糾集地痞流氓,打起自治的旗號公然向北平進軍,全國震動。挽救北平局勢,迫在眉睫!29軍軍長宋哲元在天津聞訊,立刻命令馮治安的37師強行軍趕到北平,又陸續將張自忠的38師調到天津周圍。
為何29軍進駐平津,日本華北駐屯軍會沒有意見呢?日本為防止蔣介石收復東北,要求在華北建立“非軍事緩沖區”。經過談判,雙方協議,華北只留駐一支中國軍隊。當時日本人認為,西北軍長期受南京政府排擠,早就和蔣介石離心離德,最有可能被培養成親日勢力。
1935年8月28日,國民政府正式任命宋哲元為平津衛戍司令、冀察綏靖主任兼河北省主席。長城抗戰之后,日本為進一步侵略中國,竭力主張“華北自治”,妄圖制造第二個“滿洲國”。這段歷史,被稱做“華北事變”。
“華北事變”后,張自忠任察哈爾省主席,1936年兼任天津市市長。這段時期蔣介石給29軍下的訓令是:“忍辱負重”,不主動打仗,也不放棄華北,與日軍做長期周旋。然而,讓張自忠沒有想到的是,為了執行這一命令,卻讓自己從此背上了屈辱的罵名。
震驚中外的七七事變爆發后,南京方面的指示卻是“應戰而不求戰”。根據這個精神,29軍各部都按兵不動。日軍先發制人,1937年7月28日凌晨,發動全線進攻,南苑的29軍軍部遭到日軍主力攻擊,副軍長佟麟閣、師長趙登禹陣亡,南苑丟失,29軍防線被攔腰砍斷,局勢非常不利。這時,蔣介石發來電令,讓宋哲元撤到保定。宋哲元是邊疆大吏,守土有責,不戰而退,輿論和國法難容;若戰,29軍命運不堪設想。而且,誰走誰留,這也是個敏感的問題。因為任何人都清楚,此時此刻留在被日軍占領控制的地方,進行善后維持工作,必定被全國人民罵為漢奸!
28日下午,張自忠、馮治安、秦德純、張維藩等6人在宋哲元私宅召開的高級軍事緊急會議,在座所有人一言不發,氣氛悲憤、凝重。為保千年古都免遭日寇禍害,宋哲元最后決定讓張自忠代理北平市市長一職,待29軍全部撤出后,大約10天后,可離開北平。這次的會議內容只有這6人知道!
時任國民黨29軍副軍長、北平市市長的秦德純,在他寫的《秦德純回憶錄》中“回憶了當時的情形:宋將軍寫了三個手令:一、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由張自忠代理;二、北平綏靖主任由張自忠代理;三、北平市市長由張自忠代理。一面電呈中央核備,并立即決定當晚9時由宋宅出發。臨行,張將軍含淚告訴我說:‘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漢奸了!其悲痛情形已達極點。正因為張自忠獨撐危局,讓他成為了當時世人的話柄。一時間,大家都認為張自忠做了漢奸,舉國聲討。
張自忠一邊敷衍日本人的各種要求拖延時間,一邊秘密下令開倉放糧,幫助戰亂中百姓度過饑荒;轉移未撤出的部隊,掩埋陣亡將士尸體,分散隱蔽傷員,并專門接濟安置留平軍屬……在輿論的痛罵聲中,張自忠始終緘默著,周旋著,估算著29軍向目的地有序撤離的時間,努力使京津免于屠城。
宋哲元帶隊撤離的第10天,張自忠宣布辭去一切代理職務,躲進一家德國醫院。七七事變那年張自忠將軍的女兒張廉云剛14歲,她回憶父親當時境遇:“9月初,父親在美國朋友福開森的幫助下,化妝逃出北平來到天津。記得,父親回到在法租界的家中時,又瘦又黑,十分憔悴,兩眼紅紅的,仿佛很長時間沒有睡過覺。當時,母親身體不好,常常臥床不起。父親和母親說了會兒話,又向我們交代了一些家里的事,就走了。沒想到,從此后我們再也沒能見到父親。”
張自忠與家人告別后,便南下與部隊會合,而南京國民政府鑒于輿論壓力,下達命令,以張自忠“放棄責任,迭失守地”,將其撤職查辦。在濟南接受拘押,曾經的部下此時見到他也是極盡挖苦諷刺。戰功赫赫的西北軍名將,含冤負屈萌發了死志!
不久,馮玉祥抵達濟南見到面容憔悴的張自忠,即刻向蔣介石寫信推薦讓他上戰場帶隊伍打仗。這封信使張自忠踏實了很多!送走馮玉祥后,張自忠心情沉痛地給部下李致遠寫下了這樣一封信:
忠奉命留平以后,未獲與諸弟兄共同殺敵,致令諸弟兄獨任其勞,深以為歉;而社會方面頗有不諒解之處。務望諸弟兄振奮精神,激發勇氣,誓掃敵氛,還我河山。非如此,不能救國,不能自救,并不能見諒于國人。事實勝于雄辯,必死而后能生。
1938年,日軍集結24萬重兵分三路夾擊徐州,意在搗毀戰時政治中心武漢,徹底擊潰中國軍民的抗戰信心,3月北路日軍號稱“鐵軍”的坂垣師團,從山東半島登陸后,沿津浦路西進,到臨沂、滕縣時,同中國軍隊發生激烈的戰斗。
當時守衛臨沂的是龐炳勛的第三軍團,非蔣介石嫡系,實為1個師兵力的雜牌部隊,裝備和編制上無任何補給,不到1萬兵力的龐炳勛,與板垣師團三四萬兵力正面交鋒。很快龐炳勛終因實力相差懸殊太大難以抵擋,向李宗仁請求撤退,李宗仁大怒,喝令龐部誓死保衛臨沂。李宗仁放下電話后猶豫了片刻又通電張自忠火速增援臨沂。
原來張自忠剛到南京時,李宗仁將張自忠要到自己指揮的第五戰區,可以抗日殺敵,對此安排張自忠非常高興,十分感激李宗仁的知遇之恩,他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把他和龐炳勛放在一起。早在中原大戰期間,同屬馮玉祥麾下的龐炳勛,見反蔣敗局難挽,接受蔣收買,企圖收編友軍擴充自己,正好看上了張自忠的第6師,龐炳勛出其不意地對第6師師部發動夜襲。張自忠本尊重龐炳勛資深望重,以兄長相稱,對其毫無戒備。突如其來的一擊,使他險遭不測,歷經奮戰,才得以脫險。而今岌岌可危的戰場形勢下,對李宗仁的軍令,張自忠絲毫沒有猶豫立刻奉調,率部59軍,以一晝夜90公里的急行軍趕至臨沂,這一點是日軍萬萬沒想到的。按正常的步兵負重行軍速度1小時5公里,日軍認為在淮北前線的59軍至少3天以后才能到臨沂,正好在全殲龐部后,張自忠部也進入他們的包圍圈。顯然,日軍低估了張自忠嫡系部隊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奇跡般的快速行軍。到達臨沂城外后,張自忠率部襲擊敵后,槍彈用完,便展開肉搏,大刀隊再顯神威。茶葉山下崖頭,劉家湖陣地失而復得達三四次,戰況極其慘烈。經過數天鏖戰,敵軍受到重創,節節敗退。中國軍隊相繼收復蒙陰、莒縣,共殲敵4000余人。
不久,日軍再派坂本旅團向臨沂、三官廟發起攻勢,妄圖有所突破。張自忠和龐炳勛兩軍奮力拼殺,經徹夜激戰,日軍受到沉重打擊,其向臺兒莊前線增援的戰略企圖,被完全粉碎,保證了臺兒莊大戰的勝利。
臨沂大捷后,張自忠被提升為第27軍軍團長。不久又率部參加了武漢會戰,而后1938年11月到1939年4月初,短短4個月里,張自忠指揮所部接連進行了4次中小規模的戰役,殲敵不下4000人。其中2月的京山之役戰績尤佳。1939年5月2日,國民政府又頒布命令,為張自忠加授上將軍銜。1939年8月,再次贏得鄂北大捷。同年12月,取得襄東大捷。蔣介石親自通電嘉獎,稱張部為1939年冬季攻勢第五戰區中“最優部隊”,其防區為“模范戰場”。老百姓更是歡欣鼓舞,稱張自忠為“活關公”。
1939年12月,張自忠接受美國記者史沫特萊的采訪,當問到“偽軍”問題時,張自忠非常敏感,不再說話。史沫特萊的不理解,之后,她從33集團軍官兵那里了解到張自忠威信非常高,將士都為有這樣一位身先士卒、誓死抗戰的總司令自豪,也全都知道張將軍為了求得良心上的安慰,但求一死報國。參謀長張克俠向史沫特萊引用了“除非功名就,人生如塵土”,解釋張自忠的心境。
1940年4月9日,希特勒以閃電戰襲擊北歐,致使丹麥政府投降。此舉,使日軍受到刺激,欲在中國戰場也有一番作為。為給國民黨政府施加壓力,控制長江交通、切斷通往重慶的運輸線,計劃在宜昌附近徹底消滅白河兩岸國民黨第五戰區主力部隊。1940年5月1日,日軍集結15萬兵力,在100多輛坦克、70多架飛機的配合下,向襄河東岸第五戰區部隊發動大規模進攻,棗宜會戰打響。
張自忠任第五戰區右翼兵團總司令,指揮第29、第33集團軍及第55軍。面對日軍多路合圍的嚴峻局面,張自忠親筆寫信告諭59軍團以上主管:
看最近情況,敵人或要再來碰一下釘子。只要敵來犯,兄即到河東與弟等共同去犧牲。國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決心,我們國家及我五千年歷史之民族,決不致亡于區區三島倭奴之手。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海不清,石不爛,決不半點改變。愿與諸弟共勉之。
幾日后,南路日軍攻占襄河東岸長壽店,北路日軍攻占河南泌陽,戰勢更趨激烈。張自忠不顧部下再三勸阻,決意親自過河督戰。
1940年5月6日晚,張自忠致書副總司令兼77軍軍長馮治安一函:
因為戰區全面戰爭之關系,及本身之責任,均須過河與敵一拼,現已決定于今晚往襄河東岸進發……無論作好作壞,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請我弟負責。由現在起,以后或暫別,永離,不得而知,專此布達。
張自忠每次上戰場都有寫遺書的習慣,每次戰勝歸來就把寫好的遺書燒掉。然而這一封是他最后的遺書。
5月7日拂曉,張自忠挑選隨身手槍營士兵準備過河督戰,當年的第59軍38師的戰士曹廷明,還記得張自忠臨行前的訓話:同胞們弟兄們,你們今天曉得我們到哪里去不曉得?我們說,報告總司令我們不曉得。今天總司令親自帶著你們上火線,找小日本去,說你們怕死不怕死?大家都說不怕死。能跟著總司令一起戰場殺敵,曹廷明和當時手槍營的戰士都大受鼓舞。手槍營也稱特務營是專門負責張自忠安全的。
這次奔赴河東戰場是1939年隨棗會戰后,張自忠第4次過河督戰。河東將士得知張總司令親臨前線,士氣大振,戰斗更加有力,幾日后,日軍后路幾乎完全切斷,形勢朝有利的方向發展。只有敵軍一半兵力的右翼兵團,經過數日鏖戰,部隊已呈疲勞狀態,該作適當休整。5月11日,蔣介石誤判日軍假情報,向張自忠發出訓令,乘敵脫離據點態勢不利及補給缺乏之好機,各部克服一切困難,不眠不休努力一舉將其殲滅。張自忠接到命令后立即調整部署,掉頭向南追擊。
15日,張自忠僅率1500余人截擊由襄陽沿漢水南下的日軍,向人數比他多一倍半的日軍沖殺十余次。由于司令部的電報早已被敵方截獲破譯,日軍不但偵知了右翼集團軍的行動計劃,而且測出了張自忠司令部所在地的具體位置。15日下午,張自忠及所部被日軍包圍在南瓜店附近溝沿里。16日拂曉,敵人突然集中五六千兵力、30余門大炮、數十架飛機,向南瓜店及其兩側發起猛攻。張自忠所部雖英勇善戰,展開白刃戰,與日軍肉搏,4次奪回陣地,但終因敵眾我寡,陷入重圍之中。在最后關頭,日軍包圍圈尚有東北角一個缺口,張自忠令參謀長帶蘇聯顧問和文藝兵撤離,沖出了缺口。
為保護總司令安全,部下多次勸張自忠退走,都被他厲聲拒絕:“我奉命截擊,豈可自行退卻?當兵的臨陣退縮要殺頭,總司令遇到危險就可以逃跑,這合理嗎?今天有敵無我,有我無敵,一定要血戰到底!”
戰至下午4時,部隊傷亡殆盡,身邊只余高級參謀張敬和副官馬孝堂等幾人。眼看前方弟兄一個個倒下,張自忠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聲向山下沖去,就在剎那間,機關槍向他射來,他全身多處中彈,右胸洞穿,血如泉涌。彌留之際的張自忠猛然站立起來,朝一名端著刺刀的日軍眼一瞪,用身體掩護了差點兒被刺的馬孝堂。突然,一顆子彈穿過他的腹部,另一顆子彈射入他的左額,這位不屈服的巨人身中7彈轟然倒下。
上世紀70年代日本出版的侵華日軍回憶錄《遼遠的戰場》,日本戰犯231聯隊隊長尾浦銀次郎,記錄了棗宜會戰的過程,其中也記錄下張自忠將軍生命的最后一刻:第三中隊長堂野軍曹射出了一顆子彈,命中了這個軍官的頭部。他的臉上微微出現了難受的表情。與此同時,藤崗一等兵也狠起心來,傾全身之力,舉起刺刀,向高大的身軀深深扎去。在這一刺之下,這個高大的身軀再也支持不住,像山體倒塌似的,轟然倒地。
1940年5月16日下午4時,一代抗日名將張自忠將軍,壯烈殉國。
這位曾被舉國聲討、萬人唾罵為“華北頭號漢奸”的張自忠,終以事實取直天下,用鮮血證明自己為國家民族死之決心。
張自忠陣亡的消息傳到重慶,蔣介石大為震驚,命不惜一切奪回遺體,第59軍38師長黃維剛立即組織了一支敢死隊,付出200多人傷亡代價,將遺體奪回。5月21日晨,張自忠將軍靈柩從快活鋪啟程,前往重慶,沿途數萬群眾送靈。當天,日軍飛機在上空盤旋吼叫,卻無一人躲避,無一人逃散。目睹萬人同悲的莊嚴肅穆之景,入侵日機居然一反常態,未投一彈,未開一槍。5月28日晨,靈柩運至重慶朝天門碼頭,蔣介石、馮玉祥等政府軍政要員臂戴黑紗,肅立碼頭迎靈,并登船繞棺致哀。蔣介石在船上撫棺大慟,令在場者無不動容。當日下午,蔣介石親自主祭,軍政百官及各界代表,為張自忠舉行了隆重的祭奠儀式。從此蔣介石的辦公桌上擺上了張自忠將軍的遺像。
由于路途遙遠,交通阻隔,延安軍民直到8月6日才獲悉張自忠殉國的消息。周恩來親自寫下文章稱贊張自忠將軍“其忠義之志,壯烈之氣,直可以為中國抗戰軍人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