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老子把兒子告上了法庭

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咋能把親生兒子們給告上法庭，讓他們父子對簿公堂呢。甄老漢感到自己這一輩子做的最愚蠢最糊涂、也是最對不起兒女們的一件事，就是今天他把兩個不盡贍養責任的兒子給告上了法庭。

從鎮法庭出來，甄老漢沒有直接回家。他獨自來到黃河邊，對著東去不再復回的河水，放聲吼喊了幾嗓子。然后坐在河堤上，一個勁地長吁短嘆地自責著懺悔著：

自己雖說是老了，但還沒有老到糊涂的程度，咋就鬼使神差地做出了這等糊涂的事情來呢？俗話說“虎毒還不食子呢。”兒子們就是對他這當爹的再不盡孝道，再都是些無義種，即使是十惡不赦的匪子，那他們也畢竟還是自己的兒子。親老子狀告兒子，這話既不好聽，又傷兒子們的心。常言說得好——“家丑不可外揚，牛嘴臭在牛鼻子上。”兒子們不盡贍養責任，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磨老剎不住麩，沒那能耐管他們了，咋還能丟人敗興地到法庭上去告的？

他好是后悔，悔得腸子都快要發青了。他心中一個勁地責備咒罵著自己：你這老不死的，精明了一世，活到老年、快要入土的時候了，竟犯渾，干出這糊涂的事情來。把自己的親兒子們給告上法庭，讓他們背上了吃了官司的不好名聲。你甄尚賢這老東西還算是個人嘛？簡直是個貓狗不如、里外不分糊涂到家了的個糊涂蛋……

罵夠了，也罵累了，他心里算是稍稍好受了一些，拿出旱煙鍋子對著喘急東去的黃河水抽起悶煙回想著往事……

甄老漢祖上是大戶人家。到了他這輩，由于出身地主家庭，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前后，他成了村里大會小會挨斗受批的地主子孫、壞分子，家里日子過得自然很是凄苦。他生有仨兒一女，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日子又過得貧窮，大兒子討不到媳婦，便給他人做了倒插門的上門女婿。二兒子小時便過繼給了家庭出身好的本族家兄做了兒子。

七十年代末，農村實行土地承包制后，他又開墾出了幾十畝河灘地，還開挖了魚塘，之后，又辦起了狐貍養殖場。不到十年的時間，甄老漢就由過去的窮光蛋，一夜之間變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更讓他臉上有光的是，他那老疙瘩兒子是村里考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后落戶在城里，當上了吃皇糧的國家干部。

沒了政治運動，取消了階級成分的劃分，摘掉了地主崽子壞分子的帽子，憑勤勞致富發了家，使得甄老漢過去多年挨斗受批落下的，習慣性地彎腰背也挺直了。同村里人說話也有了底氣，再也用不著見了誰都低聲下氣的當孫子了。村里大人娃娃誰個見了他都要高看上一眼的。一時間，丁老漢成為十里八鄉發家致富的典型。真可謂是廣播里有聲，報紙上有名，電視里有影的公眾人物。

老子發家致富了，光陰日子過紅火了，倒插門出去的大兒子和過繼出去的二兒子都相繼帶著婆姨娃們又回到了甄老漢的身邊，做起了他的幫手。這老子富有了，能跟著沾上光的自然先是兒女們。甄老漢為老大老二每家各蓋起了一棟一磚到頂敞亮的磚瓦房，他們老兩口則仍舊居住在祖上留下的那陳舊的老宅院內。

八年前，甄老漢得了腦血栓，落下個半拉身子不靈便的殘疾，他不得不將魚塘和養殖場的生意分別交由兩個兒子家來打理經營，幾十畝土地也對半分給了兒子們耕種。可他那不爭氣的二兒子整天貪戀上了打牌賭博。也就兩年的時光里便把一個好端端的狐貍養殖場給輸掉了不說，還在一次酒后騎摩托車把鄰村的一老漢撞成了半植物人，自己也丟掉了性命。

為給受害人治病賠錢，甄老漢不但花光了多年來辛苦賺下的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外債。二兒媳為了躲債，偷偷賣了房子帶著兒子，跟收購皮毛的販子躲上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小和尚跑了，他這老和尚不還在嘛。再借不到錢給人家治病賠錢了，他只好將老二家撂荒了的20多畝耕地除自個留了2畝生活口糧地外，其余的都轉給受害方家人去耕種抵債。為替兒子贖罪還債，他還主動提出替受害人家看管放牧羊只。

遭遇喪子打擊沒兩年的頭上，老伴也離他而去了。少來夫妻老來伴，這另一半不在了，屋子里連個陪他說話扯磨的人也沒有了，他心中總是感到空落落的孤獨與寂寞。自打老伴過世后這幾年，他是眼見著一天天地衰老了，地里的農活也干不動了。沒了苦力，就沒了收成，沒了收成就變不來糊口錢。仿佛又是一夜間，他又由曾經的富裕大戶，變成了貧困戶。鄉下的大兒子和在城里當干部的小兒子兩家也與他漸漸地疏遠了，對他的生活基本上不管不問的，生了病躺在炕上想喝口熱湯熱水的都沒人給他燒。對倆不盡孝道與贍養義務的白眼狼兒子，甄老漢是傷透了心。無奈之下，他這才將兒子們告上了法庭，要讓法官給他評評這個理，讓兒子們給他個說法的。

今天，法庭將倆兒子傳喚到庭做了調解。經調解，甄老漢輪流到三個兒女家去生活，每家吃住一個月。這說法是要回來了，問題也算是得到解決了，可甄老漢心里總感覺不是個滋味。絲毫沒有像旁人打官司贏了官司后的那種輕松感，這場官司帶給他的卻是深深的內疚與不安。親老子把兒子們給告了，讓兒子們吃上了官司，他這做老子的能心安理得了嗎？兒子們吃了官司丟了顏面，不也就丟的是他的顏面嘛。真是糊涂啊！這一時生氣糊涂釀下的苦果，還不得自己來吞咽嗎？這下，再讓他還咋個面對自己的兒女們，也讓他無顏正視村里人那嘲笑的世俗眼光。

從正晌午坐到日頭掉進了西山，整大半天的光景了，甄老漢竟連坐的窩子也沒挪動過。他一直對著渾濁的黃河水，抽著悶煙發著呆。

月亮升起了，深秋河邊的風涼颼颼的透骨寒。甄老漢打著寒顫，下意識地抱著膀子裹緊衣衫人縮成了一團，仍難耐河風的侵襲，他不得起身沿著河堤來回走動著來驅寒。

月色下的河面沒了水鳥的鳴叫和身影，傳入耳中的只有那川流不息、清脆而合拍的嘩嘩流水聲。嘩嘩的河水聲，使得甄老漢條件反射地頓時感到口干舌燥，嗓子在冒煙，他自打早上出門到現在已有十來個小時沒喝到一口水了。他借著月光尋著水聲，走近河面蹲下身子，雙手捧起渾濁的河水想喝。還沒喝到口里，腳下被河水沖刷空的泥沙連同他一塊兒陷落進了寒冷的河水里。好在河邊水淺，他命不該絕，他本能地掙扎著爬上了河岸，脫下衣褲擰干水分，抖了抖展開又穿在身上。透濕貼肉的衣褲似罩他在身上的冰衣，前胸后背的肌膚沒有一絲的熱。生冷的河風似鋒利的冰針直往他肉體里鉆，已不聽使喚的嘴巴里上下牙一聲緊似一聲的磕打著，發出咯咯的響聲，渾身篩糠般地哆嗦著。此時他多么渴盼著能有一堆火烤烤身子骨啊。然而火柴的磷火已濕透劃不出火星來，失望中他挪動著蹣跚的步子向村里走去。

到了新村大兒子福貴家院門口，甄老漢想進去找身衣褲換上，順便再給兒子兒媳賠個不是認個錯。一只腳已踏進了院門，又退了出來，在院門口來回地徘徊著，猶豫著，像個做錯了事不敢進家門的孩子。最終他還是沒勇氣進去，又向遠離新村山坡下自個的老宅院走去。

“爹，你去哪了？我村里村外山上山下的到處找你不見人影。”大兒子福貴從老宅院里迎了出來問。

“我……我……”甄老漢渾身哆嗦著話也說不完整了，一聲連著一聲地打著阿嚏。

福貴趕忙將老爹攙扶進屋子，點亮油燈，幫爹脫掉衣褲蓋上被子，問：“爹，你這是去哪兒了？怎么衣褲都濕透了？”

甄老漢嘴唇青紫一個勁地哆嗦著喊冷。兒子又給他壓上一床被子，熬了一碗姜湯給爹喝下。

約摸過了兩個來鐘頭的時辰，甄老漢才算緩過勁來。他睜眼看到坐在炕桌前打著盹守著他的兒子，眼眶濕潤了。兒子平時在生活上對他極少過問關心，但在這關鍵時刻能指望上的不還是兒子嗎？此時，甄老漢心里更是悔恨交加，苦澀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的流淌了出來，并伴有嚶嚶的抽泣聲。

兒子醒了，甄老漢止住了抽泣聲。父子倆隔著炕桌對坐著誰也不開口說話，屋子里的空氣凝固了似的沉寂，只有炕桌上昏暗刺鼻的柴油燈火頭偶爾發出噼啪的火花聲響。沉寂了約一支煙的功夫，甄老漢抹去渾濁苦澀的老淚嘆了口氣，總算打破了沉寂的氣氛開了口：“我從河灘回來本想去你家，向你兩口子認個錯，賠個不是的，可我沒有顏面進去吶……”

福貴安慰老爹說：“事情都已過去了，你就別再去想它了。法官不是說了嘛，贍養老人本是我們做兒女的應盡的責任和義務。這些年，不是我們做兒子的不愿盡這孝道，只是我哥倆的媳婦們太那個……心里只裝有人家娘家的人。”

“媳婦們畢竟不姓甄，偏向著人家娘家人這也很正常，只是你性情有些懦弱，過分老實，當不了你媳婦的家。你三兄弟福祥雖說是個文化人，人精明，有個性，可在錢財上也是個丫鬟拿鑰匙——不當家的主。”

又是一陣沉寂后，甄老漢嘆息道：“這常言說養兒防老，現如今爹到了老年了，本該指望靠兒女們養老了，可你哥倆兩家倒都不肯養活我這老頭子了……是你兩家做得太過分，逼得你老爹才去法庭上討要說法的。我原本想只是嚇唬嚇唬你們，出出氣也就罷了。沒成想，這法庭還真格把你哥倆給傳喚了去……”

老爹的一番心酸傾訴，使得福貴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低垂著頭。

這天，離輪到到大兒子福貴家生活還有一天。后晌，甄老漢就提上包回到了大兒子家。兒媳見公爹回來了，臉馬下陰沉了下來，看一眼墻上的掛歷沒好氣地說：“女兒對你那么好，咋時日不到就給攆了出來。”

兒媳的話把甄老漢噎得話也說不出來，木偶似地呆立在地中間。

“今天離明天不就半天之差嘛。”福貴打圓場說，“爹是想孫子了。”

“兒子的臉面都不顧及了，還能想到隔輩的孫子。”兒媳憤憤地挖苦公爹說，“既然六親不認認法庭，把兒子們告上法庭去出丑丟臉，還好意思回兒子家來要兒子養活的。”

“是為爹的不好，一時糊涂，才做出這糊涂的事情來。”甄老漢一臉愧疚地說，“讓你們在法庭上丟臉沒了面子，我這心里也很是不好受的呀。你們氣我恨我甚至當面罵我我啥話都沒有的，怨我做下了這挨罵的糊涂事兒來。只是這樁做錯了的事它沒法子來挽回的呀……唉，這千錯萬錯都是爹的錯，你們就擱個原諒吧。”甄老漢認罷錯，想必能得到了兒媳諒解的，便長長的舒展了口氣如實說，“今天是你婆母的祭日，我提前一天回來是要給福貴提個醒給他媽燒紙錢的。”甄老漢說著從包里掏出從集市上買回的燒紙、冥幣錢和水果放到桌上。

“給死人燒的紙錢放到活人的屋里，你安的啥心？這成心是要咒我們死的！”兒媳并沒有諒解公爹，怒沖沖地將燒紙扔出了門外。

對婆姨無端找事的舉止言行，福貴是怒在心頭卻絲毫不敢言語一聲，緊忙出門去將燒紙撿起放到雜物房。

晚飯上桌了，甄老漢坐在火爐旁抽著悶煙沒上飯桌。福貴看一眼婆姨的臉色，再回頭看看老爹。甄老漢明白兒子的意思，說他不餓，不想吃的。

小孫女跟爺爺逗笑說：“你不吃晚飯是要減肥的吧。”

“就你話多，吃著飯還堵不住嘴。”兒媳照著小女兒的頭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像是打在甄老漢的臉上，他再也坐不住了，不得不起身回老宅去。

兒子把老子推進了養老院

第三個月頭的第一天一大早，老大福貴和妹妹福妹一同將老爹送到城里老三福祥家。

福祥媳婦今天對公爹幾人的到來表現得是異常的熱情，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遞水果的，一改過去那副緊繃的階級斗爭的冷面孔。兒媳的熱情使得甄老漢受寵若驚，反倒感覺有些不太適應了。

小兒子福祥家近年間他已是很少來了。地，他種不動了，家禽羊只也不養了，也沒啥可送的了。以往來一次兒子家決不空著手來，不是背米馱面，就是送魚送肉的。就這樣，兒媳都從不領情，還盡給他挑毛病，不是說磨的面黑了，就是嫌送的肉肥了。他一生沒住過樓房，兒媳從沒留他住過一宿，讓他享受享受這住洋樓房是個啥感受。對兒媳態度上的變化甄老漢是打心里感到高興，心想，人家老三媳婦不愧是當干部的文化人，不但不怨恨他這公爹，反而能認識到做得不對了馬上就能改了的。

福祥媳婦一陣忙乎過后，有些抱歉地解釋說：“爹這月該輪到來我家生活，我們是記得著的呢。早上起床后我還和福祥商量著要去鄉下接老爹的呢。這車都已經安排好了的，就等司機過來要動身的，這說話間你們就到了。這一塊兒來了就好嘛，一家人就該這么勤走動著點的，不然就都生分了。”福祥媳婦又給福貴福妹每人削了一個蘋果遞到手里說，“你們今天陪同老爹一塊兒過來，我們也正好想就老爹的養老問題同你們再作個溝通商量的呢。”

“老爹的養老問題早兩月前在法官的主持下就已調解妥當了的，輪流到三個兒女家生活是各家都同意并且在調解書上按了手印的，這還有啥可溝通商量的？莫非今天老三媳婦這熱情之中，她又要反悔或耍啥花花腸子的？”福貴剛咬上口的蘋果定格在嘴邊不動了，福妹也斂起笑容板起了臉，盯住弟媳婦的嘴等待著下邊的話。

看到大伯子哥和姑子姐瞬間的面部神態變化，老三媳婦噗嗤笑出聲來說：“我說的溝通商量，是想就老爹的養老問題做個妥善的安排，并不是說我家就推著不養活老爹的，看把你倆給緊張的。”

“咋個算是妥善的安排？難道法院的調解協議書就不作數了？”福妹沒有好聲色地質問道。

“法院的調解協議書當然作數了。贍養老人是兒女們應盡的責任與義務嘛。我說的妥善安排，就是想要讓老爹的晚年生活過的相對穩定些。這輪流在一家生活一個月，今天東家去，明天西家出的，折騰來折騰去心情自然也就不會好的。”福祥媳婦接著說，“我跟福祥商量好了，爹這次來了，就在城里安穩的住下來，只要他能住習慣的話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這太陽真的是打西邊出來了。福祥媳婦對待公爹養老問題上的態度變化，著實讓福貴福妹兄妹倆沒能想得到。今天來之前，兄妹倆還都一直在擔憂，這老三媳婦是絕不會輕易接納老爹到家里來生活的。看來他們的擔憂是多余的。距法庭調解這才兩個來月沒見面，人家的思想變化咋就這么大，使得兄妹倆對這弟媳婦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就在福貴福妹心情平緩放松的的當口，福祥媳婦的臉上又顯現出一副無奈的神情跟大伯子哥和姑子姐說：“我家房子不寬敞，我媽她又有病，身邊也沒個陪的人，我正打算要把她接過來照顧的，這樣一來也就不好安排老爹住在家里了。”

一聽這話，福妹從沙發上跳起來拉下臉子沖兄弟媳婦發火，說：“同樣都是老人，能安排你媽住，就容不下我爹住了？！你媽是你親媽，我爹難道就不是福祥的親爹了？你們不安排老爹在你家里住，難道要打發他到大街上去吃住不成？！”

看到姐發火了，半天不吱一聲的福祥開了腔：“姐，你不要著急發火嘛，不好安排老爹在家里住，并不等于說我們就不管他的。爹也是我的親爹，我怎么能不妥善安排好他的生活，讓他居無定所，食沒保障呢？你也太小瞧你弟弟我的能力了。”

福妹氣呼呼地瞪著眼問：“哪你打算要把老爹送到哪里去吃住？”

“是我們民政局管轄下的養老院。”福祥回答罷掃視一眼哥姐征詢著問：“不知你倆是個啥意見？”

“啥意見？不同意！”一聽讓老爹住養老院，余怒未消的福妹又從沙發上跳起來不干了。說：“老爹有兒有女的，怎么能讓他去住養老院那種地方呢！虧你們真能想得出來，又能說得出口來。”

這時福貴的臉上也有些吃不住了，沖福祥說：“兄弟，聽說那地方住的都是些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的孤寡老人，讓咱爹去住那地方，恐怕要遭村上人恥笑的。”

“恥笑？那是他們思想認識傳統僵化，跟不上時代發展的節拍。”福祥侃侃而道，“現在城里一些有兒有女的老年人還都愿意到養老院去生活的呢。你們知道這是為啥嗎？因為那里老年文化氛圍濃厚，生活得自在愉悅灑脫，人的心情好。人老了不就圖得個心情愉悅嘛。而我們做兒女的往往是不了解老人心理的，總認為把老人安排在兒女家生活就是在盡孝道，老人就生活得幸福。其實并非就能如此。這老年人應有老年人的生活交際圈和語言交流環境。能了解掌握老年人的心理，并能使他們的這種心理得到應有的尊重，這本身就是一種孝。正是基于這一認識和考慮，我才安排老爹住到養老院去的。”

福祥媳婦接過男人的話茬說：“住那里確實好，不僅環境幽靜適宜老年人養性修心，而且同為老年人生活在一起又有共同語言，相互間陪著扯磨聊天還不寂寞。那地方真可說是個養老修心的好地方，沒有路子的一般人他想去還進不去的呢。”

“既然那地方那么好，那你咋不把你媽送到養老院去住？”福妹不以為然地將起了兄弟媳婦的軍。

“我媽她不是患有抑郁癥嘛，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再者說她就我這一個女兒，我能把她送到養老院去住嗎？”

一聽這話福妹的火氣就又竄了上來，說：“你媽到養老院住怕給你丟臉，我爹住養老院你倆不嫌丟臉我們還嫌丟臉呢！”福妹傷心落淚地數落道，“老爹今生最看重的就是在城里當干部的兒子兒媳。他地里能勞動時，年年給你家送糧送肉的，現如今爹老了，不能自個養活自個了，你們不但不來盡孝道管爹，反而當作累贅要給送進養老院去。難道你們的良心讓狗給吃了不成！”

福祥媳婦又恢復了那張階級斗爭的面孔針鋒相對地反駁說：“我們怎么就沒管？這些年老爹穿的衣服從里到外還不都是福祥換下來的嗎？你兄弟哪次回鄉下不背著我偷私滿道的給老人錢呀，不然他瞞著我攢的私房錢都到哪里去了？我們怎么就沒良心了，對老人不盡孝道不管了？”

看到福妹和兄弟媳婦吵鬧了起來，老大福貴又充當起了和事老緊忙調和說：“老三的衣服老爹是穿了，這零花錢我也相信給過，可你們平日里對老爹操心的就是少嘛。”

“唉吆，你不要逮著便宜在這賣乖了，操心多點你并沒吃虧的呀。住的房子是老人給蓋的，祖上留下的那一院子房產將來還不都落到了你的名下，就連老人的耕地你也霸占種著，我們得到了個啥？連老人的一根椽子一口腌菜缸的家產也沒分得到，我們本就不該管的。”福祥媳婦一番憤憤不平地奚落，嗆得福貴干張嘴說不出話來。

福妹則掐住弟媳婦不占理的說詞質問道：“難道沒分得老人家產就不該管老人了嗎？我這不也沒分得老人一根椽子的家產嗎，不比你們做兒子的哪家管老爹管的多。你們要覺得吃虧了，老爹的那院破房子要能看上眼了，就回去住好了。地，你們也可回去耕種的呀，誰阻攔你們了？”

“我們才不稀罕那破房子的呢。誰愛貪便宜誰占了去，貪了便宜的人就應該多付出的。”福祥媳婦這話當然不是沖姑子姐來的，而是說給大伯子哥福貴聽的。

看到兒女們為他養老的事再次吵鬧了起來，甄老漢發話表態說：“老三家的房子不比咱鄉下寬敞，他外母娘有病是需要有人來照顧的，我要再住進來這不明擺著是在添亂的嘛。再說我平生住平房住習慣了，打猛子讓我改住樓房我也不適應的。我就住養老院去。別的老人能住得下，我怎么就住不了的呢？要不同意我住養老院去，那這回誰家我也不去住的，仍舊一人住我的老宅院去。”

老爹發話了執意要住養老院的，福貴和福妹還能再說啥，只好尊重老爹的意見，算是勉強同意了。

看到大家都同意公爹住養老院了，福祥媳婦又發話了，她說：“老爹不屬于無兒無女的收養對象，住養老院是要繳生活費和管理費的。爹是大家的爹，這費用就得三家來承擔。”

一聽要各家來攤錢，作為長子的福貴低下了頭不作表態。對把老爹安排到養老院去住，福妹雖說一百個不高興，但說到要給老爹拿生活費的事，她倒是很痛快地表了態，說：“老爹不管在鄉下誰家住，還是在城里住養老院，生活上同樣都是要花錢的。這錢是應該拿的，該攤多少她一分不會少拿的。”但她要把丑話說到前頭，要讓老爹在那地方吃住上遭了罪，她可饒不了福祥兩口子的。

“我就知道姐是個爽快人，在老人身上花錢是從來不含糊的。”福祥媳婦先是把姑子姐夸了一通，然后就姑子姐所擔心的問題擺明了說，“養老院是福祥直接分管的，怎么可能讓老爹在吃住上遭罪的。老爹住在那絕不會讓他遭受半點兒罪的。”

在她的保證下，姑子姐不再言語了，她又沖大伯子哥福貴問：“你是長兄，你得也表個態啥？”

福貴嗯呀啊呀了半天，這錢到底是拿，還是不拿的他都沒表出個態來的。

看到哥滿臉漲紅的窘迫樣，福妹又生起了兄弟媳婦的氣，說：“你明知我哥當不了我嫂子的家，還要硬逼他當下表個啥態的嗎？你就說老爹住養老院一家每月攤多少錢吧！我嫂子的工作我回去做，不會讓你家多拿的。”

“這城里生活標準要比鄉下高得多，尤其住養老院那地方過的是集體生活，吃喝拉撒睡就醫看病啥的樣樣都得要收錢的，這每月至少也得花個一千元吧。”說到這，福祥媳婦不無愧疚而又顯得很是大度地說，“贍養老人是每個做兒女的應盡的義務與責任嘛。可這以往呢我們不在老爹的身邊，自然也就對他的生活照料和關心的是少了些的。這回老爹來到城里住養老院，他生活上的花銷費用我們家自然是要來多承擔些的。”而她家究竟要多承擔多大的比例，福貴福妹兩家又該各攤派多少的，卻不說出個數碼來。

福貴仍舊低著頭一言不發，而心直口快的福妹耐不住性子地問：“究竟咋樣個攤法，你們得說出個譜來的啥。”

“爹是你兄妹仨的親爹，我這做兒媳的咋好做主給你們兩家來分攤的嘛。”福祥媳婦說罷，朝福祥使了個眼色。

福祥會意地說：“我看這樣吧，老爹的耕地大哥家在種著，大哥家每月就拿上三百元，姐家地少人口多，就拿二百元吧，剩余部分就都由我家來承擔。”福祥分配罷問，“哥姐看咋樣？”

福貴福妹兩家合起來才拿出了千元的一半，這還能有啥不同意的。于是，兄妹仨就當即達成了養爹口頭協議。

這福祥兩口子可真是太精明了，他們利用職權把老爹安排做了門衛，不但住房不用掏錢的，每月還有一定的看門報酬，其他費用養老院則都給減免了。甄老漢住進養老院每月要個人掏的生活費用也就只是個飯錢了，有福貴福妹倆家拿得錢也就基本上夠了，這樣他家就不用給老爹掏錢的。對甄老漢來說，這養老院還真是個養老的好地方。在這里既有輕松事可做不無聊，還有老頭老太太們陪著扯磨聊天不孤獨。他這一住還住出了情感來，兒女家哪家他也不愿再去了，他要自個來養活自個，打算就在這養老院托老終身。

老宅拆遷再度引發官司

半年后的一天，福貴和媳婦急火火地來到養老院，要接老爹回鄉下去住。

甄老漢納悶地問：“我住這里挺好的，生活費也再用不著你們各家來攤了的，看門掙得錢就能養活住我自己的，不給你們任何人增添負擔，干嘛又要接我回去住？”

福貴媳婦說：“您住在這里是心靜了，自然也就聽不到啥鬧心的事，可我們兩口子都快被村里人那風言風語的唾沫星子給淹死了。”福貴媳婦邊為公爹收拾物品邊委屈地說，“他們說您為兒女們辛苦操勞了一輩子，兒孫滿堂繞的，活到老年上了到了該享兒女們清福的時候了，不孝的兒女們卻都推著誰也不肯養活了，竟然還狠心的給拋棄進了養老院……這讓我們在村里人面前頭都抬不起來。我們要再不把您接回去同住為您養老，讓我這做兒媳的和福貴在村里還咋個做人的呢？”

老人不就給兒女們長個臉面嘛，就因為他住養老院這事兒，讓兒子兒媳被村里人戳著脊梁骨罵不孝，他這當爹的心里能好受得了嗎？這老大兩口子是真的受不了村里人的議論，誠心實意地要接他回去住，還是出于別的什么想法才這么做的？甄老漢連想都沒有去想，跟上老大兩口子就回到了村里。

回到村里，福貴兩口子并沒有把老爹安排到新村家里去住，而是直接又把老爹帶去了山坡上的老宅院去。

一想到自己又要回到偏離新村山坡下那孤零零的老宅子，甄老漢的腳步邁的有些沉重而遲緩，一股難以言狀的凄苦和孤獨感又襲上了心頭。

人到老年上了，吃差些穿破點都不在乎的，而最怕的就是孤獨，尤其是另一半不在了，這種孤獨感就愈加強烈了。偌大的一個老宅院每天進進出出的就他一個人，連個過路討水喝的人都很少有，更別說有人來串門子陪他說說話扯個磨的。十天半月的，實在郁悶的憋不住了，他就到山下兒子家走走，在村子里轉轉。回到兒子家哪怕兒媳臉子吊得有多么長，甚而指桑罵槐的罵上他幾句，他都樂意去的。人老了就有這么個怪癖性，喜歡個人多熱鬧的地方，過段時間要聽不到兒媳的叨嘮聲，眼見不到孫子孫女們的吵鬧，他就感到心里空落落的難受。只要回到兒子家，祖孫三代人聚到一起，尤其聽到隔輩孫子孫女喊叫他爺爺時，他心中的孤獨與寂寞也就瞬間的蕩然不復存在了。他有兒有女的，到了這把年紀上本該過上兒孫繞膝轉的天倫之樂的日子了，可兩個兒子家卻都不愿容納他。老人們到了老年上的孤獨與郁悶，做兒女的哪能體會得到啊！

甄老漢邊走邊這么哀嘆著。嘆息之余，繼而又回味留戀起了養老院的生活，那地方雖說總沒有兒孫繞膝轉的家的感覺好，但在那里倒也生活得自在無憂。念想到養老院的日子，甄老漢便生起了福貴兩口子的氣，既然怕村里人戳著脊梁骨罵不孝，執意要把爹從養老院接了回來，又不安頓在新村和他們同住，仍舊又要送回到這老宅院去。此時，在甄老漢的思想意識中不免有種被兒子兒媳哄騙了的感覺。

新村距離老宅院也就三里多點路程，兒子兒媳大概到了約有一個時辰了，而他竟走的好是艱難疲累。這點路程要擱在以往，別看他拖著一條不大靈便的腿腳，也用不上吃頓飯的工夫就走到了，而今天他竟走了好大一陣子。

回到老宅院，甄老漢驚喜的發現，他住的老宅子倒塌數年的斷臂院墻和門樓都重新壘上了，屋里墻角鉆風漏雨的裂縫修補上了，那原本日月久了煙熏火燎已泛黑的墻面刷上了白色的涂料，房頂也用花花綠綠的塑料紙條吊上了簡易頂棚，整個屋子變得亮堂多了。而更讓甄老漢欣喜而又疑惑不解的是，兒子福貴一家子也搬了過來與他同住了。于是，他問：“福貴，你新村那房子寬敞明亮不住，咋也搬過來住？”

“我們知道您對祖上留下的這老宅院有感情，這不有半年多沒住了嘛，所以我們就搬回來陪您再住上段時間，然后再搬下新村一塊兒住。一家人住在一起這生活上不也好方便照顧您的嘛。”兒媳還主動向公爹認錯說，本來一家人就該住在一起的，以前是她這做兒媳的不好，嘴碎愛叨嘮；在生活上也沒能照顧好老人的，自然也就沒能盡到孝道的。從今往后一家人再也不分開的，她要盡好做兒媳的孝道，讓公爹的晚年過得順心幸福。

兒媳的這番話不論她說得是真心話還是違心的假話，可它聽起來入耳受聽，讓甄老漢聽得像吃了蜜似的心里甜滋滋的，渾身感到暖烘烘的舒坦。即便她說得就不是掏心窩子的真心話，但能在他這公爹面前認個錯，賠個不是，他已是感動不已，也很是知足的。多年來，他還從沒有聽到過哪個兒媳在他這公爹面前說過這么受中聽的話的。

晚上，福貴兩口子特意為老爹做了他一輩子最愛吃的酸菜土豆燉肉大燴菜，還準備了燒酒，說是要給老爹接風的。

甄老漢好久沒有和哪個兒子一家人同坐在一個桌上這樣其樂融融開開心心的吃飯了，酒自然沒少喝。今晚總算是讓他體驗到了啥叫天倫之樂的幸福。看到公爹如此開心高興，福貴媳婦感慨地說：“回到這祖上留下的老宅子里，咋就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人住著舒坦，這心情也就格外的好。”

甄老漢抿著酒自豪地說：“那是當然的。這祖上留下的老宅子它不但風水選得好，而且一輩傳一輩的住了多輩子的人，自然就聚下了人氣的，這地氣加人氣不就充滿了祥和之氣的嘛。”

福貴媳婦若有所悟地點著頭，進而試探性地問公爹：“您老百年之后，這老宅子該怎么個處置？”

甄老漢不假思索地說：“還能咋個處置？拆了唄。鄉下的房子不比城里，不值個啥錢的，像這樣破舊的老式房子白送人住都沒人要的。我走后你們就把它拆了吧。”

“咋能給拆了呢？”兒媳不贊成公爹的說法，“說它再舊再破也是祖上留下的份家產嘛。留著它既是個念想，對后輩人來說也是好的嘛。你前面不是說過嘛，咱家這老宅子它不但風水好人氣也旺，這沾上好風水了后輩人不就能有出息的嘛。”

福貴媳婦還拿出實例說：“咱家老三不就沾了這祖上的光，成為村子里考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還當上了副局長的嘛。”福貴媳婦說，“我和福貴商量過了，日后你走了，這老宅院也不打算拆的。咱可不能破了咱甄家的好風水的。”

“既然你們不愿拆想留就留著吧，這又不是什么值錢的家當，還得要老人來給你們做主安排嘛。”

“這老房子是不值個啥錢的，按您老的話說，白送人住都沒人要的。可這再不值錢它也是祖輩上留下來的，這祖上留下來的東西它不就是遺產嗎？既然是遺產就該有個由誰來傳承的說法的，也就是說總得有個具體人來照看的吧。”看到醉眼朦朧的公爹沒有反應，福貴媳婦又說，“現在是法治社會，動輒一點小事就要拿法律來說話的。這事要擱在您在世時處理不妥停，日后您走了，要萬一一旦出現個矛盾糾紛啥的，無憑無據的誰人又能說得清的嘛。您最好是留下個憑據的好。”

甄老漢聽明白了兒媳話里的意思，老大家是擔心怕日后老三家來和他們爭這老宅的房產。于是便反過來問老大的媳婦：“老三家在城里住的是洋樓房，他們能回來跟你們爭著要分這破房子嗎？”

甄老漢不以為然地連連擺著手說：“不會的不會的，這種事它就根本不可能會出現的。你們的這種擔心是多余的，也就更沒那個必要要我再留下個啥憑據啊。”

福貴媳婦說：“我們要您留下個憑據，這倒不是我們擔心老三家日后要來和我們爭這房產的，他家要真想要我們給他也就罷了。問題是你給他他看不上眼不要的，可又要說些難聽的話讓你生氣的，說老人的財產這個貪占了便宜，那個又虧著沒得到了。事情雖不是個啥事，可聽著了免不了讓人生氣的。聽福貴講老三媳婦上回不就當著您的面爭吵說，人家和福祥成家后，就沒分得到老人一根椽子的家產的。”

甄老漢說：“那她是沒理了在胡攪蠻纏的說氣話。別說沒分給她家一根椽子的家產，就這一院破房子都指給老三家，他們是能看上眼了要回來住的，還是拆了房頂要把木料拿走的？”

“我們也清楚人家老三家是絕對不會來爭著要這破房子的。可作為老人您最好是能留下個字據，說這老宅院所有的房產都由福貴來繼承。這樣不就免得日后你不在世了，弟兄妯娌間要為別的啥事情再扯到這老房子的事上來，不也就有個平和事理的說辭的嘛。”福貴媳婦執意要公爹留下個字據。

甄老漢有些不悅地說：“不就十來間破房子嘛，日后它還能生出個啥糾紛來呢？還非得要我留下個平和事理的啥字據來的，這不是多此一舉嘛！再說我又不識字，咋給你們留這個字據的么？”

福貴媳婦急忙從柜子里拿出早已寫好的房產贈與遺囑書，說：“我們找人代您寫好了，您在上面按個手印就算妥當了。”她牽過公爹的手沾上印泥在贈與人名字落款處按上了公爹的手印。

原來，這老大家之所以急火火地要把老爹從城里養老院接回來同住，并要他留下老宅贈與遺囑書，是因為最近村子里在傳播著一個消息，說市政府要在甄老漢老宅院所在地的山水灣一帶規劃建設行政新區，凡是在規劃范圍內的建筑物都要拆遷的，拆遷后政府要給賠償的。這傳說中的消息，福貴兩口子在村主任口中也得到了證實。村主任還跟他們說了，像這百多年的老式宅院如今都成稀罕文物了，這拆遷賠償款的數目是不會小的。要現在還住著人的話，那賠償的數目肯定就會更大。村主任不經意的一句話讓福貴媳婦的腦子轉動了起來，這住著人與不住人可不就不一樣的嘛。你人住在里面賠償款給少了咱就頂住不給搬的，可逼著向上要價的嘛。于是福貴兩口子就把老爹接回了老宅院，他們一家人也跟著搬了過來同住。

半年后，盼星星盼月亮的總算盼來了老宅拆遷。

就在老大兩口子精心謀算著要獨享賠償款時，這起得早的還偏偏又遇上了個睡不著的——老三家也介入了這老宅拆遷之中。拆遷要賠償這么大的事，福祥兩口子待在市里能不知道嗎？對老大家背著他家想獨享老宅拆遷賠償款的做法，福祥兩口子佯裝不知，自然也就沒回鄉下來與哥嫂家爭的。等拆遷賠償款兌現時，竟悄無聲息地背著老大家，通過關系，在拆遷辦就將老宅賠償款30萬元給截留走了。

福貴兩口子得知消息后，追到老三家與福祥兩口子大打出手，誓死也要奪回這拆遷賠償款。這老大的媳婦是村里出了名的母夜叉，沒理都要攪三分的，何況公爹現在隨她們一塊兒在生活。再則，他們手里又握有老人給的尚方寶劍——房產贈與遺囑書，更是得理不讓人。她撕扯著福祥罵他家領走拆遷賠償款是吃了沒羞的藥，是光屁股女人追嫖客——愛財不要臉的貨……什么話難聽罵什么，把鄉下人罵人的那些不堪入耳的粗俗話讓她用得是淋漓盡致。

這老三兩口子雖說自知這事做得欠妥，是他們在虧著理的，但這拿到手的錢財豈能輕易地拱手讓了出去。福祥的媳婦也不是個善茬的主，撲上來撕扯著福貴媳婦的頭發回罵說：“老宅拆遷這么大的事不但背著我家偷摸著干，竟然還偷偷把老爹哄騙著接回鄉下逼他在你們寫的所謂房產贈與遺囑書上按了手印，想著合法占有老宅所有權，進而一家獨得拆遷賠償款。你們這么偷摸著干是被窩里放屁——獨吞。”又說她家領取這筆拆遷賠償款才是理所當然的。理由是當初老人落難時，老大福貴跑出去給他人做了倒插門的女婿，不但不認不管老人了，就連姓也改隨婆姨家姓了。老爹解除了挨斗受批的監督勞動改造日子好過了，他家窮日子過不下去了，又帶著婆姨娃們回到了甄家來。老人拿錢給他家蓋了一棟紅磚大瓦房，而福祥成家時老人沒給置過一平米的房產。這老宅的拆遷賠償款就該輪到她家來得的。還說這30萬元的賠償款她家才買到了70多平米的一套樓房，與老大家比她家還虧大發著呢。

一聽老三家將拆遷賠償款全都拿去買了樓房，老大的媳婦睡在地板上撒潑打滾，大鬧了起來，幾次背過了氣去。看到婆姨為拆遷款的事氣的死去活來，此時，憨厚老實的福貴也坐不住了，他扯住福祥的衣領質問說：“這錢咱們弟兄倆都有份，你怎么能獨吞給買了樓房花掉了呢？！”

福祥先是不做回答，逼問得緊了說：“這樓房是買給老爹住的。”可他又不拿出購房的相關證明材料來。哥倆兩家為了爭奪這筆老宅拆遷賠償款，男對男女對女撕打的是天昏地暗，房間的家具砸的是稀吧爛。

罵累了也打累了，這場拆遷賠償款爭奪大戰以兩敗俱傷暫且休戰。

一周后，老大福貴家一紙訴狀將老三福祥家告上了法庭，請求法庭依據老爹按了手印的贈與遺囑書，判決老宅處置權屬在他家，追回被福祥家截留去了的30萬元的拆遷賠償款。

法庭上，兩個兒子兒媳分別坐在原告和被告席上，甄老漢則坐在下面旁聽庭席上。

開庭后，雙方唇槍舌戰，針鋒相對，都在為自己是這筆老宅拆遷賠償款的受益人爭辯吵罵著。老大家說老三家從來就沒有把老爹接到他家生活過一天，對老人就沒有盡過啥孝道的，不贍養老人的人就沒資格來繼承老人房產。老爹現在托靠在他家養老，自然他家應該是這筆老宅拆遷賠償款的受益人。并當庭出示了有甄老漢按了紅手印的房產贈與遺囑書。老三家說老大是倒插門出去的女婿，并且把姓也給改了，按祖制族規他已不是甄家的人，不能為甄家續香火的人，自然也就沒資格來爭占祖上的家產。而且，老大家持有的所謂老宅贈與遺囑書是老大家強迫老爹按下的手印，不能作數的。

法官詢問坐在旁聽席上的甄老漢，這房產贈與遺囑書是他真實意思的表述，還是他人強迫在上面按的手印。

甄老漢直言不諱地回答說，老宅給大兒子家處置是他同意的，手印也不是老大家逼他按下的。只是他萬萬沒能料想得到這白送都沒人要，只能拆了木料當劈柴燒的百多年的老宅子，它會一夜之間政府拆遷給出了天價賠償款的。

法庭當庭作出判決：甄老漢按了手印的房產贈與遺囑部分無效；福祥家領走的30萬元拆遷賠償款歸由甄老漢來處置。至于這筆款子是現在就給兒女們進行分割，還是暫不做處置，由甄老漢來決定。

為爭奪這筆賠償款，兩個兒子家已是大打出手鬧到法庭上來了，如再不盡快給他們分割到手那還不得鬧出人命來。為此，甄老漢請求法官將30萬元拆遷賠償款當庭都給兒子們分割了。

法官告訴甄老漢說，這30萬元的拆遷賠償款，他和已過世的老伴各占有一半的。法庭之所以判決贈與遺囑部分無效，就是甄老漢不該把老伴所占有的那份也一并寫進贈與遺囑書。眼下，要給兒女們進行分割，只能分割老伴所占有的那份。而他所占有的那份，按照贈與遺囑合同，繼承人是大兒子福貴，但在他健在時贈與遺囑還不能生效。若要想把這筆錢也均等地給兒女們分割了，除非甄老漢宣布撤銷先前立下的贈與遺囑。當聽到按了手印的東西還能給推翻，甄老漢當庭聲明，自己按下手印的那張紙不作數了。他委托法官本著公正的原則，把自己占有的那份同老伴的那份一塊兒都給分割掉了事。

法官在捋清了繼承人與繼承順序后，將30萬元拆遷賠償款給當庭進行了分割，三個兒女包括老二的兒子四人平均各分得7.5萬元。

法官一宣讀分割結果，福貴福祥兩家人就炸開了鍋，堅決不同意這個分法。這會兒倒不是為他兩家誰該得誰又不該得的事而在彼此攻擊吵鬧，而是在共同利益體的驅使下，兩家人在沒有經過溝通商量的前提下，目標一致地把矛頭轉向了福妹和老二家的兒子。他們說福妹和侄兒就不該參與分得這筆拆遷賠償款，這理由嘛，福妹是女兒，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就不能回過頭來參與娘家家產分割的；侄兒早就隨上改嫁，出了甄家門的娘走掉了，作為隔代的小輩人他就更沒資格來與長輩人共同分割甄家的家產。法官解釋說，兒子女兒都同樣享有繼承老人家產的平等權力的。老二雖說人不在世了，但他兒子有代位繼承的權力，這也是法律上有規定的。

面對這一分割局面，福貴福祥兩家人又當庭相互埋怨對罵了起來。福貴家罵福祥家要不把拆遷賠償款半道上給截留走，他家怎么會到法庭上來打這場官司呢？這到了法庭上，一只羊沾點邊的人人均有份，而頂門立戶的兒子家竟然和眾人分得一樣多——心里很是憋屈。

福祥家指責埋怨福貴兩口子說，當初拆遷時他家要不打一家獨吞拆遷賠償款的小算盤，兩家人要能事先通個氣坐下來公平地協商處置，他家也不會一氣之下來個先發制人把賠償款給領走的。作為哥倆兩家人之間的經濟糾紛，老大家就更不該張揚著把事情大吵大鬧到法庭上來。不鬧到法庭上來，這哥倆兩家以外的人又怎么能分得去這筆賠償款呢？

……

這指責了來埋怨了去，法庭給分割出去了的錢是吵罵不回來的。但在這吵罵中倒算是把哥倆兩家人給吵罵清醒了：起初兩家人要都不財迷心竅，對半把這筆錢給分了，哪能至于吃上這天大的虧的呀。此時的福貴福祥兩家人都在揪心撕肺的自責著，這自責的另一面自然是痛心疾首的后悔啊。可事已至此，再怎樣的痛心后悔也已是于事無補的。

法官走了，兒子兒媳們走了，丟下甄老漢孤零零的一人還呆坐在法庭內。

對法庭的這種分割，不但使兒子兒媳們接受不了這一現實，就連甄老漢這當爹的心理上也實在是難以接受得了。此時的甄老漢心里還在為兒子們打抱不平。這自古以來都是父產子繼承，還沒聽說過嫁出去的女兒還能回過頭來娘家占有家產的。老二的兒子是隔輩人，他為啥也就能分得這賠償款的呢？既然隔輩的孫子也能分得這祖上的家產，哪么老大老三家的兒女們他怎么就又不能占有一份的呢？是自己沒文化理解不了這法律，還是法官們給分割的有問題？雖說對法官的解釋和分割，甄老漢這陣子也還是咋也思謀不明白的，但他從兒子兒媳在法庭上的表現來觀察揣摩，法官給這么分割了總還是有人家的道理的。不然倆兒子家后來只是相互間在指責對罵著，咋能會不跟人家法官來掰理吵鬧的呢？

兒子們分割得錢少怨不得法官，那只能是怨他們自個了。甄老漢這陣子心中的不解和怨氣又轉向了福貴福祥兩家人，起初兩家人要商量合乎的把這錢平分了，哪有這糾結鬧心事？這鬧騰了來鬧騰了去鬧的結果是，不但哪家也沒能多占得了去，還整得兩家人大傷了和氣，變成了仇家。在埋怨兒子們的同時，甄老漢也在檢討著自己的過錯，當初他要不在福貴家寫的那張紙片上按下手印子，也可能事情鬧不了這么復雜這么的大。自己真的是老糊涂了，不但幫不了兒女們，反而還凈給他們添亂惹事。在這不到一年的時間里，他們父子就兩進法庭……真是丟死人了。甄老漢悔恨不迭的雙拳捶打著頭哀嘆自責著。

從這場老宅拆遷賠償風波中，也使得甄老漢算是徹底整明白了。以往兒子家容不下他住，還有老宅子可住，它再破再舊那也是自己的窩。這下老宅子也沒有了，他又到哪里來安身呢？苦了一輩子，有兒有女的，到頭來竟連個安身落腳的窩棚子也沒有了。想到下一步的歸宿，甄老漢不免又傷心起來了，心酸的老淚在歲月織就的漁網式的臉頰上流淌下來。

從法庭出來，甄老漢又信馬由韁地來到了黃河邊上。

自打老伴過世這些年，他心中有個啥煩心事也無處訴說，便習慣性地來到黃河邊，先是對著河面放聲吼喊上幾嗓子，發泄發泄心中的不快和郁悶，然后就獨自一人坐在河堤上，抽著旱煙鍋子，靜靜觀望著奔流不息的黃河水。似乎只有這黃河水才有寬廣的胸懷和慈母般的柔腸，來聽他訴說和發泄心中的鬧心之事，帶走他的煩惱與不快。

夕陽緩緩垂落進賀蘭山里，晚霞魔幻般得切換成灰暗的暮色扯上了天邊，寬闊的河面也漸漸地變窄變得模糊了起來。

暮色下，甄老漢像個折翅離群的孤雁無助地蜷縮在河堤上。

河面起風了。白天平靜的河面在晚風的助推下堆疊起了層層波浪，“嘩——嘩——”一聲緊似一聲的拍打著堤岸。

甄老漢憑借拐杖艱難地立起身抖動著已麻木的雙腿，對著河面扯開嗓子又吼喊了起來，粗獷的吼喊聲中帶著凄涼與悲傷，在夜幕下的河面上空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