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南朝文學批評家鐘嶸所著的《詩品》是我國最早的一部詩論專著,其中宋征士陶潛被列入中品詩人之列。本文將就《詩品》中“宋征士陶潛”進行詳盡的解析,以揭示陶潛在詩壇的功績地位以及詩歌的藝術成就,并結合陶潛的詩歌創作、南朝時期的詩壇文風以及各家對陶潛的評論,對鐘嶸在《詩品》中對陶潛的定位是否有失偏頗的問題略抒管見,以祈就教于大方。
關鍵詞:《詩品》;陶潛;疏證
中圖分類號:I222?搖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3)30-0113-02
一、宋征士陶潛條解析
鐘嶸在《詩品》中將陶潛列入了中品詩人的行列,并對陶潛做出了以下評價:其源出于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一)其源出于應璩
魏侍中應璩是三國時曹魏的文學家,字休璉。《詩品》中,鐘嶸將其列入中品詩人的行列,對其作出了以下評價:祖襲魏文。善為古語,指事殷勤,雅意深篤,得詩人激刺之旨。至于“濟濟今日所”,華靡可諷味焉。
應璩曾為規勸多違法度的大將軍曹爽,從而寫下了寓意諷刺的《百一詩》,“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名高不宿著。易用受侵誣。”其用意之深切,成功地表達了自己規勸之心、渴望政治順達的情懷,堪稱經典之作。陶淵明在《閑情賦序》中所言:“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于諷諫。”語義隱晦地諷刺了時政,表達了自己希望政壇風氣浩然清朗之意。可以見得陶潛詩作和應璩的詩作的一脈相承之處。
筆者認為,陶潛、應璩的詩歌不僅僅是表現在詩歌所承載的情感相似,更有文風相同善于用典的特點。沈德潛《古詩源》中寫道:“陶公專用《論語》”陶潛的詩句當中,有相當多的詩句都取材于《論語》,還有一部分詩句化用于《莊子》、《孟子》、《韓非子》等著作。例如,“憂道不憂貧”出自《論語·衛靈公》,表現了自己的高風亮節。“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則是化用于《莊子》,表現了順應自然,不悲不喜的處世觀念。“善為古語”的應璩的詩作中也處處都有用典的影子。例如“是謂仁智居”,“仁智居”是應璩墮官后避居于偏遠的水鄉間,即為化用的《論語·雍也》中“智者樂水,仁者樂山”。善于用典,應、陶皆有此特點,故“其源出于應璩”言之有理。
(二)又協左思風力
左思,字太沖,齊國臨淄人,西晉著名文學家,頗具才華,以其《三都賦》致使“洛陽紙貴”,傳為美談。《詩品》中評左思為“文典以怨,頗為清切,得諷諭之致”。左思文風的“怨”源自于個人一生郁郁不得志之經歷,他著有《詠史詩》八首,下面擇其第五首:“皓天舒白日。靈景耀神州。列宅紫宮里。飛宇若云浮。峨峨高門內。藹藹皆王侯。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游。被褐出閶闔。高步追許由。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一句“自非攀龍客。何為歘來游”,是對自己懷才不遇、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極度無奈與悲怨的抒發。陶潛因與左思經歷相仿,對政治徹底失望的他,心懷悲憤之情躬耕退隱,“愛丘山”的素愿就壓倒了年少時“逸四海”的猛志。“又協左思風力”,“協”即為相同的意思,左、陶因其仕途不達、懷才不遇的經歷相似,其作品難免有相同的風骨。
(三)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
“文體省凈,殆無長語”謂其文體;“篤意真古”謂其文意;“辭興婉愜”謂其文辭。整句即為文體簡潔明了,文意真實古樸,文辭順暢恰當之意。蘇東坡曾用“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八個字,概括陶詩的藝術風格,甚至給出了陶詩勝過于李白、杜甫的高度評價。陶潛一生求本求真,追尋一種最為自然的生活狀態,一種心靈安適的寄托之所。他的詩歌沒有華艷絢麗的辭藻堆砌,只有心靈的返璞歸真;沒有反復無義的冗雜之言,只用最為省凈的文字來傳情達意。例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句是流傳千古膾炙人口的佳句,“悠然”一詞簡潔明了的傳達了自己躬耕退隱悠然閑適的生活狀態。“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一句對生死之事直言不諱,將生死看得是如此的平淡自然,表達了陶潛自己樂天知命的老莊思想。
“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雖為簡短之句,但恰到好處的概括了陶潛的文風品格,贊揚了詩人陶潛返璞歸真,自然率真的秉性。
(四)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
“每觀其文,想其人德。”可以簡短概括為“文如其人”四個字。陶淵明一生所做詩篇即為他人生的一個寫照,將崇尚自然,返璞歸真,追求生活的平和與心靈的超逸的生活體悟融進了他的每一句詩作當中。“世嘆其質直”,“質”為本色,本質之意,“直”為真率,真誠之意。可以說,“世嘆其質直”這一句和前文“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是相互呼應的。例如《歸園田居》(其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葫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筆者認為此篇詩文是陶潛對自身精神生活追求的深刻剖析,“誤落塵網中”一個“誤”字使用精妙,他曾將“三十年”的大好時光,打磨在了毫無顧念的“塵網”之中。使人幻想自己成為思念叢林的“羈鳥”向往水潭的“池魚”。只渴望置身于“方宅”、“草屋”之中,傾聽那唯有鄉村里才可以耳聞的“狗吠”、“雞鳴”。陶潛一生執著于求真,他寧肯拋棄世俗官場的功名利祿,也要來到這一方質樸的土地上書寫他的隱逸時光,唯有這樣,才能尋到心靈的慰藉與踏實。這也是為何“世嘆其質直”的原因所在吧。
(五)至如“歡言醉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
“歡言醉春酒”一句出自陶潛的《讀<山海經>》十三首之一: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詩人陶潛從鄉間樸實的生活之景說起,即使只有“草木長”、“樹扶疏”,可詩人仍舊表達了自己“吾亦愛吾廬”的想法,誰可懂得“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如此閑適悠然的生活,誰能超乎陶潛“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的豪邁境界,誰能共享與自然融為一體,與古人神交暢談的“俯仰終宇宙”之樂。這皆是詩人陶潛物我兩忘,超乎于世的思想境界的體現。“日暮天無云”一句出自陶潛的《擬古九首》其七:日暮天無云,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太息,持此感人多。皎皎云間月,灼灼月中華。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美人于溫婉月色之下,和煦春風之中,手持團扇,醉酒而歌,將人引入一種極富于美感的畫面之中,如身臨其境一般。然而樂極生悲,物極必反。美人“歌竟長太息,持此感人多”,紅顏易老,青春難再,時光似流水飛逝匆匆,不由的感慨“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這首詩歌文詞優美,詩意斐然,情感細膩豐富,將一種獨特的悲情之美表現的淋漓盡致。“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田家語”指農家日常用語,言其文采不足。晉、宋時期,文風盲目追求華靡綺麗,陶潛詩作風格和當時文壇“潮流時尚”相背離,在當時不能凸顯,得不到重視。所以詩壇寂寞,才秀人微,取湮當代。鐘嶸慧眼獨具,借用這兩句別具一格極力表現了自然超脫之美的詩句,“情景事理渾融,在平淡中見警策,樸素中見綺麗”,足以將“田家語”之說駁倒。陶詩別有另一番風貌,華彩亦斐然。
(六)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
“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這一句昭示了陶潛在歷代文壇的地位。鐘嶸不僅給予了陶潛的極高評價,也對陶潛詩作的給予了充分肯定。
鐘嶸的極力推贊“即目直尋”說,而陶詩恰恰與此一脈相承。“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陶詩皆是歌詠自然之物,直抒胸臆,“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句自然而然地將詩人所見描述出來,不僅體現了“即目直尋”,也體現了詩人追求隱逸生活顯示淳樸的心境,此種心境豈止一個超凡脫俗了得。
蕭統是第一個認可陶潛詩風的人,他于《陶淵明集序》中寫到:“其文章不群,辭彩精拔,跌宕昭彰,獨超眾類,抑揚爽朗,莫之與京。橫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語時事則指而可想,論懷抱則曠而且真。加以貞志不休,安道苦節,不以躬耕為恥,不以無財為病,自非大賢篤志,與道污隆,熟能如此乎!余素愛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加搜校,粗為區目。”與其說蕭統“素愛其文”,不如說是愛陶潛沖淡的高尚品質。陶潛以其沖淡的品性為中國隱逸詩歌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打開了田園詩歌的一扇窗戶。
稱陶潛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可謂實至名歸!
二、上品與中品詩人
陶潛堪稱“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為何仍屈居于中品詩人的行列,歷代以來眾說紛紜。不少學者希望為陶潛“平反”,將其列入上品詩人之中。筆者根據鐘嶸所處時期文壇氛圍以及從鐘嶸評定詩人所遵從的標準來看,鐘嶸評定陶潛為中品詩人的做法,較為恰當。
其一,齊梁時代,詩文過于追求藝術形式的完善與華美,導致文風綺麗華靡,文藝創作出現“準的無依”、“不顯優劣”、“曾無品第”的局面。“致使膏腴子弟,恥文不逮。終朝點綴,分夜呻吟,獨觀謂為警策,眾睹終淪平鈍。”。鐘嶸寫作《詩品》的目的就是“辨彰清濁,掎摭利病”,顯優劣、列品第。他主張“自然英旨”說,“但自然英旨,罕值其人。詞既失高,則宜加事義,雖謝天才,且表學問,亦一理乎。”可以將詩歌寫得天工自然沒有雕琢的人,碰到的很少。文辭既然失去高明,就只能增加典故,雖然失去天才,姑且表現學問,也是一種理由吧!鐘嶸主張詩文渾然天成,自然流暢,那種喜好用典,喜好采用古書中的詞句的詩,則失去了它的“自然英旨”。而沈德潛《古詩源》中的一句“陶公專用《論語》”無疑證明了陶詩在一定程度上與鐘嶸所提倡贊賞的詩文準則相違背。陶潛善用典,其有大量詩句化用于《莊子》、《孟子》、《韓非子》等著作,詩文中并不少見。
其二,雖然鐘嶸欲“辨彰清濁,掎摭利病”,可是齊梁時代文壇所推崇的依舊是華美綺麗的詩風,講求藝術形式的完善與華美是時代的主流。所以鐘嶸不可能完全摒棄當朝的詩風,而列詩風“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的陶潛為上品詩人,畢竟這與當朝的詩壇文風是相悖的。
綜上所述,鐘嶸評定陶潛為中品詩人的做法是較為恰當。陶潛與今日的文壇地位可謂是位居上上者,從其詩歌中所表現出來的超逸的胸懷以及沖淡的品性無一不對我們產生著巨大的影響。陶潛已經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并且產生著巨大的影響力,針對陶潛的在現代文壇地位,我們對當年鐘榮列陶潛為中品這件事也無可厚非。鐘嶸將陶潛贊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對其已有所擢拔。鐘嶸將陶潛列入中品詩人的行列,實屬慧眼獨具,魄力非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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