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Z問:“老師,你遇到過的最好的老師是什么樣的?遇到過的最好的教育是什么樣的呢?”
啊,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讓我想一想。
浮雕般的群像
我由于從小生長在小鎮上,雖然是舉國應試教育的大形勢,卻享用了過多的自然的教育。想到老師,浮雕似地會出現許多親切溫和的面龐,并不以哪一個極為突出的好。
始終都記得我的小學老師:她是如何帶著強大的個人偏見贊頌項羽,她是如何活靈活現地描繪朱自清的月色掩映的荷塘,她是如何由“家中窩瓜被偷”事件一連布置了三天的作文(第一天按照丟瓜的人寫,第二天按偷瓜的小偷寫,第三天寫一個可能的后來的故事)。
始終都記得高中的歷史老師,他騎車從學校的大斜坡摔傷,臉皮都蹭破了,卻自我解嘲地說:“國王丟了王冠,三日都不上朝。我臉都破了,還是得給你們上課”。一日,上課的時候有輕微震感,我們都安靜地坐著,高大的他站在講臺上猛烈地晃動了一下。他驚慌地問:“剛才……地震了嗎?”這個笑話,我后來都在講“重心低增加物體的穩定程度”時講給我的學生聽。
始終都記得高中時那個小胡子的數學老師。他上課時的口頭禪是“回頭”,在一次“回頭”中,他摔下講臺,和我們一起笑了1分鐘。他講課時一身是汗,一次偷偷跑到教室外面脫去襯衫里面的汗衫,大概是因為急著跑回來上課,他把半袖襯衫里外穿反。一次連了兩節大課,他煙癮發作,點燃之后放在手里,講題興起忘記了,被煙燙了手,又和我們一起笑了。
始終都記得那個滿臉大括號小括號的高中語文老頭。他真的好有風格,一整個學期的作業都是寫作文,一個星期寫一篇文,反復琢磨,范例、初寫、評講、復寫、學生互評、再寫、展出新范文,寫到最后我們全變成了議論文高手,而且都能在白紙(不打格)上成文。
始終都記得我高中的英語老師,她自己高中畢業教高中,縱容我在她的課上做任何事,包括高三那年看5遍《紅樓夢》——只要你會怎么樣都行。
始終都記得我的高中班主任。我有一次遲到,很擔心被批評。他問:“你怎么遲到?”我說:“睡覺了?!彼麊枺骸澳慵覜]人叫你?”我說:“我媽也睡了?!彼f:“你們家祖國江山一片紅啊!回去吧?!?/p>
始終都記得一個初中時很不喜歡我、但到了高中卻經??湮业睦蠋?,她那種爽朗的想什么說什么、絲毫不怕自省、不怕對學生低頭的作風,給我很多的思考。
始終都記得一次我感冒發抖,一個不教我的、可以說素不相識的男老師背我下樓梯。后來很多年,他當了校長。他并不教主科,可見他的人性魅力超越了人們普遍價值觀上對成績的追求。
始終都記得這些溫柔待我的老師。
一個人曾經被這世界溫柔地相待,就會對這世界比較溫柔。
我受到過的“自然”教育
高中時,學校的口號是:“不求人人升學,但求人人畢業”。學校特別重視會考,因為我們的生源和城市里的根本沒法比,高考是不占優勢的。于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會考成績特別好,九門會考中至少五六門優秀其余良好。我記得我是八門優秀,有些不偏科的同學九門全優。這無形中造成了什么呢?——一個人最大可能的更好的發展;一個綜合起來都比較夯實的基礎;一個在高考中失利都不會失掉的自信心。
我疑心以那個時候的教學水平是想不到素質教育的,只不過陰差陽錯地抓起了素質教育。其實我們哪一個人要去做數學家?哪一個人要去做文學家?哪一個人要做科學家?大部分的人只不過是做了勞動者。所以用難題把大家弄暈不是我們高中老師的追求,讓我們都在會考的層面上“優秀”才是。
上高中那幾年,住校的同學們過得都很苦,整日吃海帶豆腐湯或者是酸菜豆腐湯。班級的燈是長明燈,最晚睡覺的人還沒有走,早起的學生又來了。就連我這樣的怠懶人物,也每天自動地做兩套卷子,一套物理一套化學。沒有人要求我們這樣做,全是一種自愿。而且高中時,我沒有見過一個同學厭學。事實證明我的那些高中同學,即便沒有考上大學的也都過得很不錯。
我是真正自由復習過的人。在最緊張的考前,四五個老師在教室里逡巡著一對一地答疑,不會搶一節課來個高效省時的一言堂。在不那么緊張的自習課上呢,可以寫作業、可以看閑書、也可以畫畫,我曾經喜歡用老師的粉筆刻小人,用水彩筆畫出眉目、頭發和衣服。
最自由的復習是什么樣子的?我猜大家都會羨慕。
我的中學有一片楊樹林,有林蔭下的一畝方塘,有一片草地。三兩好友,拎著椅墊隨處而坐。一起看書,互相提問,為某個問題辯論,多難多重都似乎變得輕快。
你會見到悠游吃草的白馬,和悠游地自由復習的學生。
風很自由地在林間草間搖來晃去,似乎可以聽見自然的吐納呼吸。
而人正如風一樣自由。
呼蘭河的隱性課程
我大學讀的那所學校叫做呼蘭師專(現在已經成為了哈爾濱師范大學的分院)。那座神秘的古老的小城,是可以承載很多故事的所在。因為一個左翼女作家蕭紅,呼蘭蜚聲中國。所以這座城、這個校園都平添了詩意。
人與學校相遇,實在是一種緣分。
師專的伙食非常好。食堂的師傅個個和藹,生怕女孩子好面子吃不飽,就多給飯,二兩像半斤。有人辦婚宴,就把剩余的炸刀魚呀等等以低價賣給我們這些窮學生。端午節還有免費的雞蛋和粽子發放。
我的大學生活豐富多彩,做過文藝部長、團總支副書記,做過廣播站的編輯,加入蕭鄉文學社團,向一個狂人學習過武術、耍過大刀。我的團支部曾經獲得過哈爾濱市級優秀團支部,自己連年被評為優秀團干部。在呼蘭師專最光彩的一件事,就是作為主辯手和我們物理系的同學戰勝了強手中文系,獲得了那一屆辯論賽的唯一一個最佳辯手,這實在太快意了。
雖然學習成績并不好,但是系里的老師們對我都很好。當時的系主任李平非常善于做學生工作。他在恰當的時間恰當的地點說過很多恰當的話,很多時候這些話變成了潤滑油、變成了催淚彈、變成了忘情水、變成了壯行酒。在為我們送行的大會上,他眼睛濕潤地笑著說“我們要喝點酒,但是我們要多而不醉,暈而不倒”,那種理解、那種理性、那種包容、那種克制,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曾經做過很多的努力,想要把我留校做輔導員。造化弄人,沒能成功。后來又想過一次把我調回去,卻又因為種種壁壘沒能實現。可是,這對我已經很溫暖很慰藉。有時候,人并不是需要一些外物和實現來滿足,而只是需要那樣一種被欣賞被了解的自我認同感。
曾經有一位伯樂覺得我是千里馬,這足以在我自卑的時候喚起我一點點的信心。李平老師現在已經成為了李平教授,可是他一直很平易很貼心,我們也保持著聯絡。有時教學上遇到疑難,我會給他打電話,有時難過也想到這樣一位編外的父親。
感謝那一條河水的滋養,生命時常水潤豐盈。
親愛的SZ,我的答案,你滿意嗎?
責任編輯 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