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瑣屑 參差之美

昨天是我生日。晚上十點鐘女兒晚修結束后（讀初三了），跟她們的生活老師請了假，把她接回來（本是寄宿的），蘿卜燉牛腩，一家三口吃著聊著。吃完收拾碗筷的時候，看了看時間，是十一點鐘，我們同時說，“還好，不算晚”。教師村里好多人家都關了燈，暗黑的窗外下著冬雨，冷，女兒睡下時，很開心的樣子。

早上六點半起床，吃完飯送她去學校，雨還在下。我們各自撐著一把傘。學校地勢高，一路往上走，淺淺的水流貼著路面綿綿下注，我們擇著路肩走，免得打濕鞋。但對眼前這雨，都抱著說不出的喜歡。抬頭看見學校后邊的山腰處有霧氣繚繞。路過“龍池”，水面上雨腳行過，正起著漣漪。忽然跟她說起“水”來：這山腰升騰的，空中飄灑的，池里蕩漾的，無非是水，只形式不同而已，如許這般差異共存，世界多有味道啊。

我們一家三口同在一所學校里，但是除了周末，一家能聚在一起的機會幾乎沒有——南方寄宿學校每周三會有許多家長過來給孩子送湯，我們也沒有過——像這樣周中能接她回來吃飯過夜，初中三年里也是幾乎沒有的。但孩子睡前的笑容給我印象很深。我覺得，這是幸福。希望孩子也知道。

羅素說：參差百態，乃是幸福之源。孩子，咱們就聊聊這個話題吧。

每周六下午你回來，一家人穿過嘈雜的工業區，街道，往小瑯環的山邊、村野去逛逛的時候，你總有說不完的話，發不完的感慨（成績榮耀、生活點滴之類我在這里就不列舉了吧）。

“唉，那個‘小貓’啊，我真不想說她了。”你搖搖頭，開始說起“小貓”的事情來（“小貓”是你的朋友）——大體是些不太講信用，不大顧體面，饞嘴，問前排男生數學問題時老拿筆尖亂捅人家結果男生只好請求換座位等等。這周她都不大理你，而看起來，你不覺得失去這個朋友是個什么損失，末了，你說：“她哪一點比我強了？”我和媽媽當然欣賞你的自信，相信你在那些方面都確實做得不錯。——但是，我記得有一次在飯堂跟教你們的書法課梁老師聊天，說到你們兩個，梁老師那時剛帶你們不久，他說“小貓”那個女孩子“挺愛說話的”，那是夸她的溝通能力強吧？

還有OB（一個女孩子，你以前的朋友），那是你初中三年都繞不開的一個話題。你們曾經是很好的朋友，閑談音樂，交換看日記，聽她聊兩個德國混血的表妹的趣事。后來，你說，或許因為她太在乎成績，說話直率，做事不講情面，總之暴露出許多“缺點”，班上學生大都疏遠她，你們的友誼也在褪色。但可能因為之前做過朋友，她對你的怨恨反而更深，曾經“中傷”過你。但期間她去泰國旅游也給你帶過小禮物，初三之前，她說上高中時要出國，不想在國內的最后一年里留下不好的記憶，給你寫過幾封信表示歉意和修好的誠意，但你沒回信，你說已經認清了她。——我和媽媽聽你講過許多細節，同時想班上那么多學生都對她有所排斥，恐怕這里邊確有些問題。你跟我說起這些事，曾經憤憤地補了句：“像我這樣的人，還會有人跟我過不去”（意思是你夠單純，夠善良啦，這點我們當然最清楚）。所以當你說決定不交這個朋友，我們也尊重你的認知跟想法。但是，這個女孩在上初三后，自己主動要求調到一個新的班級，我覺得她有重新開始的勇氣。而且，期初家長會時，我看到你們教學樓下的宣傳欄（有班級的各項優秀學生表彰），OB這個女孩是新班的“優秀團干”（你是你們班的“修身標兵”），也可見她不單有勇氣，也有不錯的溝通和適應能力，是吧？

黑格爾說，“存在就是合理”。意思是說凡事皆有因果，這與羅素的觀點大體一致，能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既然能夠生存，總有它能夠生存的環境，總能找到存在的理由。咱們要學會去尊重這個事實，看到這些已經存在的事物的價值和意義。而不是固執地、單純地認為不好，看不到人家的另一面，就像你對“小貓”、對OB的評價那樣。如果我們的心里被一個觀念、一種信仰所占有，絕對地確信它的真理性，這也消除了理解其他觀念、其他信仰、其他人格的任何可能性，也失去了領略“參差百態”之一種，失卻了一部分的“幸福”。

我覺得欣慰的是，當我追問你真的不想給OB回信嗎，你略停了一下，說其實也想過抽時間回信的，但是太忙（你最近在組織一個樂隊，忙排練，想競爭上學校的元旦晚會），你說對信的構思和措詞也要有時間的。不過，你還告訴了我們一個細節，前不久班上一個男生借了OB的吉它，她來你們班拿回吉它，站在教室的后門等。你主動從男生手里接過吉它，送到后門那兒，還給她，說了謝謝。你跟我們說，OB本來腰是直的，看見你走過去，腰彎了下，瞪大了眼，有點驚詫的樣子，還對你笑了下。——我覺得你這么做是對的，是我們想要看到的方式和方向。

其實我跟媽媽都挺羨慕你和你的同學們，那么多的性格鮮明、想法不同、行為各異的孩子，那么豐富的校園生活，這正是構成幸福的理由之一呀。記得初二下學期生物地理結業考試前夕，你們班一個孩子踢球時右手骨折了，住進了醫院，這兩科就缺考了，照當下的中考政策，這兩科結業成績是要算進中考分的，這事情的影響可就太大了，聽說男孩子家長跟學校、跟教育局都交涉過，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們也都為他惋惜。考完試，周末你們班同學約好去醫院探視。本來以為那會是個令人難過的場面。回來你跟我們描述了一番，卻讓我們都大笑起來。你說當天是許多男生先到病房的，你們女生到的晚了一些，當你們進去的時候，看到的場景是：那個骨折的男生穿著藍色條紋的病號服，靠在床上，還蹺著二郎腿，潔白的病床前五六個男生在床上或躺或坐，不停說笑，床頭的電視里正直播NBA的賽事，一有進球，就一齊叫好，手臂打著繃帶的男生一樣跟著大家手舞足蹈。——看看，這就是生活的真實面貌啊，誰說遭逢“不幸”，就一定要悲傷呢？生活的多姿，世界多樣性帶給人新鮮感，給人快樂，不是嗎？

我們一直欣賞你對生活的追求，對新事物的好奇。我們在順德的時候，住處的對面有一個非常破舊的大院子，老房子里住著好幾家打工的人家，他們的孩子在外來工學校讀書。一有空，你就會去大院里跟那些孩子玩。大院里共用一個水龍頭，洗菜，洗衣，大人們雖然做事辛苦，但很有心，因陋就簡，在院子中間支了個翹翹板，還不知在哪兒弄了一副舊的乒乓球臺，孩子們捉迷藏，站在高臺上扮歌星唱歌，個個都自由自在的，我覺得你在這些孩子們中間，也變得開朗了許多。

那時學校跟英國北倫敦郡的一所學校結對子，對方學校的校長一行來校訪問，你們幾個女孩子不知天高地厚，那幾天里利用課余時間追著那個從英國來的校長，用英語跟他交流，看他帶來的照片，跟他學打板球。來中山這邊讀中學，初一時有一個班的泰國孩子來游學兩個月，你也跟其中好幾個孩子交上了朋友，他們游學結束回國后你們仍然有信件往來。

去年春節回老家，最讓我們都覺得很有意思的事情是，由于農村老家的條件不大好，你是先后跟奶奶、跟婆婆擠一床睡，跟老人聊天，你說奶奶和婆婆都會把你冰冷的腳丫子揣在懷里焐著。

——能看到這些生活百態之間的差異，以珍惜的態度去面對生活，發掘生活的真諦，這怎么不是幸福呢？

孩子，等你長大了，或者所有長大了的人們，面對參差百態的人生、生活、故事、瑣事，都能學會以這樣的寬容和開放去面對，推己及人，謹守人類最起碼的底線，發出自己的聲音，并努力容忍、傾聽、理解其他聲音的存在并相互滋養——這未嘗不是社會之福。

早上打開網絡，看到了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典禮上的發言。“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如果你我他都能稟持這樣的理解，那就是所有人的幸福源泉。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紀念中學三鑫雙語學校）

本欄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