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曾年少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仿佛天崩地裂。再也沒有機會乞求他的原諒了。

年少時，我們都曾犯過這樣或那樣的錯誤。有些錯，可以求得原諒；而有些錯，卻一輩子也無法求得原諒。

那一年我上初三。品學兼優加上出眾的容貌，使我在學校倍受關注，在眾多羨慕與欣賞的目光中，我仿佛是驕傲的公主，每天洋溢著自信的笑容。老師寵愛，同學崇拜，我年青的心充滿萬丈豪情，時刻飄揚在云端。一路走來，我都過得很順利，從不知道失敗的滋味。

喬智從鄉下中學轉過來時，我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一米六的個頭，加上瘦弱的身子，使他看起來特別顯小，而頭又不勻稱的顯得大。看見他的第一眼，我馬上想到動畫片里的大頭兒子。陌生的緣故吧，他很拘謹，還很害羞，從進教室后一直是低著頭。他的頭發有點卷，遠遠看過去，亂糟糟的，像沒有收拾整齊的被窩。蒼白的臉色，再加上那身陳舊的短小衣服，我覺得他像個小丑。

“噢！來了個鄉巴佬！”坐在后排的一個男生夸張的尖叫了一聲，引來滿堂哄笑。我注意到喬智是紅著臉走到位子的，連耳根都紅了。我不屑地笑了笑，沒再注意他。

第一次英語單元小測，我得到了滿分。早已習慣老師夸獎的我，微笑著從老師手中接過卷子。只是我沒想到，兩張滿分的卷子中，另一張居然是他的。當老師說出喬智的名字時，我盯著他的后腦勺，嘴角不經意的撇了撇，怎么會是他？湊巧的吧？我自我安慰。一直以來，我的各科成績在年級都是獨占鰲頭。我喜歡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喬智在班上很少說話，沒有人敢接近他，每次課間休息，他就一個人坐在位置上望著窗外發愣。我在班上有絕對的威信，我想孤立一個人是輕而易舉的。有幾次，我感覺到他是想和我說話的，但一看見他走近，我就故意邀上同學走開。我不想和他說話，更是拒絕他的友誼。或許幾次后，他也明白，是我把他孤立起來。班上的男生有時還會捉弄他，讓他當眾出丑，而我們卻在邊上放肆的笑得前俯后仰。沉默的他愈加沉默，有幾次我都注意到他凝望窗外時濕潤的眼眶。

喬智來之前，我的作文一直是被老師當作范文在年級各個班級念的。在開學初，老師就說在期中考后會推薦一個同學到市里參加現場作文比賽。我參加過兩次，初一、初二時老師都是推薦我去。我很自信的以為，這一次也不會例外。在喬智來后的第一次作文課，我照例等著老師朗讀我的作文，等著同學們崇拜的目光，心里欣欣然。但這次老師沒有選我的作文，而是朗讀了喬智寫的《我熱戀的故鄉》。第一次，我體會到了“失落”的感覺，如蟲噬，如針刺。

喬智的成績越來越好，特別是幾何，進步可謂神速。原來七八十分的他，后來的小測幾乎滿分。有一次在課堂上，他居然當眾指出我的解題方式過于復雜，他有更簡潔的方法。面對老師對他的表揚，我不屑地哼哼。為了在期中考時可以一見分曉，我很努力的復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認真。我很滿意自己的成績，我以為我又可以高高在上了。當我在紅榜上看見名次排位時，我幾乎是“怒火沖天”。好家伙，居然多我一分！我低語卻是咬牙切齒。“哇！這次第一名是周喬智，吳君的霸主地位被人取代了……”“哪個周喬智？是不是上次作文上了報紙的那個？”……周圍的同學竊竊私語。一陣陣的談笑聲像利刃般劃過著我的心。這一次，我嘗到了“失敗”的滋味——苦澀。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失眠，翻來覆去，腦海里一直是喬智大大的腦袋和譏諷的笑，我恨透他了，恨他搶走了屬于我的榮耀。

期中考后老師就在班上公布了去市里參加作文比賽的人選：周喬智。那天，坐在位置上，我聽著老師宣布名字，氣得手直哆嗦。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教室的，身邊一大群人，他們圍著我，不敢勸慰，怕我生氣。我們一群人在放學途經的小公園，坐在綠蔭下一陣沉默。我一直板著臉沒有說話，他們閑坐一會兒后就嘮叨起來，罵罵咧咧。“都是該死的周喬智，這家伙越來越囂張了……”“找個機會，好好教訓他一頓，太不識相了，這小子。”他們揚言要教訓他，我默許，心里也恨不得這樣才解氣，接二連三的搶我風頭，我咽不下這口氣。

在我們準備離開小公園回家時，我突然看見喬智在公園另一邊的樹蔭下看書。他聚精會神的不知在看什么書，嘴里念念有詞。看見他，我就來氣，連目光也是冰冷的。“你們不是說想要教訓那家伙，去呀！就看你們敢不敢了，他就在那邊。”我瞥了一眼喬智所在的方位，不屑地看著身邊的幾個男生。我知道我臉上的不屑表情可以激發他們的斗志，他們一定會過去教訓他。一直暗戀我的余斌大受鼓勵，他果然第一個跳出來說“有什么不敢的，我定將那小子打得哭爹喊娘”。說著他就走了過去，其他幾個男生也跟著過去。我遠遠的站著，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興奮和解氣。聽不清他們說了什么，我就看見余斌飛起一腳踢在喬智的后背把他踹翻在地。其他幾個男生一擁而上，圍著他拳打腳踢。

我漠然的觀望著，一顆心不受控制的狂跳，手心里沁出滴滴汗珠，腳也微微顫抖。我沒有看見喬智流淚，他只是抱著頭左躲右閃。血！我看見喬智鼻子出血了，只一會兒功夫，他的白T恤就沾滿一大片鮮紅的血跡。突然，我聽見喬智凄厲地大叫了一聲，然后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腳，一臉扭曲。聽見他撕心裂肺的喊叫，看見他渾身血跡，我害怕了，跑著過去，抓住余斌的手說：“你們別再打他了，會打死的。”“這次看在吳君的面子上就算了，下次揍扁你！”余斌狠狠地說，還不解氣地把喬智的書本撒了一地。

喬智一直蹲在地上，低著頭，雙手捂著腳，痛苦的呻吟，身子在顫抖。他根本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就挨了一頓揍，連T恤都撕爛了。我們走后，遠遠的，我回過頭，看見喬智艱難的爬起來，蜷著腳撿那些撒落在草地上的書本。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些難過，滿滿的都是罪惡感。傍晚跑去公園坐了很久，心潮起伏，滿腹都是自責和愧疚。離開公園時，我卻在冬青樹叢里撿到了一本日記。打開一看，才知道是喬智的。我想應該是余斌剛才撒喬智書包時留下的。猶豫了很久，我打開了喬智的日記。

一行行整齊、漂亮的鋼筆字吸引著我的目光，我一頁頁的翻看下去。日記是從喬智轉學過來前寫的。原來他是外縣的，家在很偏僻的一個小山村，叫“坪上”，我還知道他母親已經過逝，他獨自跟著父親來這里讀書，家里還有一個妹妹和爺爺。他能進縣一中是因為房東叔叔的幫忙……日記里翔實地記錄了他生活中的點滴。當我看到他進學校后的那部分日記時，心里緊了緊，手心中滿是細密的汗水。

“為什么他們都不喜歡我？我做錯了什么？因為我是一個鄉下人？還是因為我的貧窮？我很喜歡他們，特別是吳君，我真羨慕她，人緣好，學習好，長得還漂亮……只是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她非常討厭我……”當淚水滴落在日記本上時，我才驚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我從來沒有想過喬智的感受，沒有想過喬智如此在乎我們。我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合上日記，我木然地坐著，腦子里空空的。路燈已亮，昏黃的路燈下只有我孤單悠長的影子。

第二天喬智沒來學校。第三天喬智還是沒來學校。我的不安愈加強烈，自責滿腹。余斌他們幾個也很緊張，怕喬智出什么事。忐忑、恐懼，洶涌而出。我們幾個像驚惶的老鼠，觀望著，卻沒有勇氣向老師承認錯誤，也沒有勇氣去打探喬智的消息，只是每個人都在心里暗暗祈禱，希望他會沒事，希望他能早一點回到學校。那些天，我不再嫉妒喬智，也沒有了恨，自從偷偷看了他的日記，我罪惡的心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懺悔。

喬智是一個星期后回到學校的，那天我正好頂替他去了市里參加現場作文比賽。我沒有看見他回學校的情形，也不知道他是否恨我。那次現場作文比賽，題材不限，文體不限。我一氣呵成寫下了喬智的故事，寫下了自己的殘忍和不安的靈魂，因為情真的緣故吧，淚水止不住的涌出眼眶。是的，我在懺悔。我不知道要如何才可以贖罪。

從市里比賽回來，我一直沒有勇氣面對喬智。上課、下課我總是默默的注視著他大大的腦袋，微卷的頭發。余斌他們幾個男生也開始討好喬智，那次打他，大家都有些后悔。喬智沒有將事情告訴老師讓他們感動不已。他說事情都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大家能夠接受他，他很開心。他是真的開心，從他臉上洋溢的笑容，從他眼中流露出來的光彩，我就知道是真的。余斌他們打心里開始接受喬智，他們之間建立了真正的友誼。而我，罪魁禍首，卻一直縮在原地，沒有勇氣乞求他的原諒。

每次看見喬智拖著一條腿走路，我心如蟲噬，無法原諒自己。喬智有時會主動和我打招呼，我朝他點點頭，微笑著，想開口說話，卻終究沒有說出來。他的寬容，他的大度讓我無地自容。

一直到喬智離開，我都沒有和他說過話。

那次市現場作文比賽，我意外的得了一等獎。面對榮譽，面對大家的祝賀，我沒有快樂。我一次次翻閱喬智的日記，淚流不止。我可以接受他的友誼，卻沒有勇氣得到他的原諒。我知道，只要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他，他會原諒我的，他那么善良，但我如何能夠原諒自己？可我配得到喬智純潔的友誼么？

后來，沒有人再提打架的事，所有的過往就像一場夢境。面對緊張的中考，大家漸漸進入“爭分奪秒”的狀態。我在喬智的日記本上寫下了一頁又一頁的懺悔，漸成習慣。每夜臨睡前，我就從書包里掏出喬智的日記，寫下自己想對他說的話。

中考前一個月，喬智轉學回原學籍地參加考試，他在我們學校只是寄讀。發現他離開的那天，我一個人躲在學校后面的小樹林里哭泣。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仿佛天崩地裂，再也沒有機會乞求他的原諒了，而此后我將一生愧疚。

年少時，我們都曾犯過這樣或那樣的錯誤。有些錯，可以求得原諒；而有些錯，卻一輩子也無法求得原諒，每當我想起喬智走路時拖著的那條殘腿，我就無法原諒自己，無論那時多么年輕。

（編輯 李天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