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慘淡的人生
——讀劉慶邦小說《平地風雷》

樊 星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直面慘淡的人生
——讀劉慶邦小說《平地風雷》

樊 星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劉慶邦的短篇小說《平地風雷》以其對世道人心的冷峻描寫，入木三分地延續(xù)了國民劣根性批判的啟蒙主題，具有深廣的社會內(nèi)涵。

劉慶邦；《平地風雷》；啟蒙；國民劣根性

1987年的《北京文學》5月號上曾經(jīng)發(fā)表過劉恒的短篇小說《殺》，讀后令人難忘：在一個叫達摩莊(這莊名多么好！)的村子里，脾氣浮躁的王立秋與關大保爭窯主的位置，結果敗下陣來。去城里干活，又受了騙。回來以后想“吃回頭草”，而已經(jīng)發(fā)起來的關大保又沒有答應。這一連串的倒霉事使王立秋絕望了。他老婆一句“你可別想不開”竟然使他“心里那層窗戶紙一下子就破了”！他于是起了殺機，并乘關大保不備，殺害了他。作家寫出了命運的無情、偶然的殘酷以及浮躁的悲劇。雖然劉恒是“新寫實小說”的代表作家，此篇發(fā)表時也正值“新寫實小說”方興未艾之際，但此篇卻顯然沒有“新寫實小說”的“原生態(tài)”筆法，而寫出了某種典型情景：在人心浮躁的1980年代，有多少“王立秋”在致富的道路上跌倒以后，無意東山再起，沖向了毀滅的深淵！

十年以后的1997年，還是在《北京文學》上，刊登了劉慶邦的短篇小說《平地風雷》。作品也是寫一個因為心理失衡而突然發(fā)生的殺人故事。那么，《平地風雷》寫出了新意沒有呢？

如果說，王立秋的殺人是因為一連串的受挫積下的不滿而發(fā)生，那么，《平地風雷》中貨郎殺隊長，則別有命運的玄機。小說的背景是“文革”。在那個“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里，貨郎因為家里一貧如洗而不得不偷偷地去游鄉(xiāng)賣貨，不幸被抓。隊長，可以“對全村人發(fā)號施令”，“在村里說一不二”的隊長決定整治貨郎。這不僅因為貨郎“一點剛性也沒有”，還因為“社員們”都在看著，有的傳言說“貨郎跟他結了仇”，而他當然不想讓大家“小瞧他”。這樣，當事人是貨郎與隊長，可真正推動著事情發(fā)展的，是在一邊等著“有好戲看”的“社員們”。從開篇寫“村里人傳說，貨郎要做隊長的活兒”，到隨著事情的進展，作家不斷點明“隊長覺出好多人在看他”、“社員都……瞪大眼睛看著隊長和貨郎的一舉一動”、“看來今天有戲！大家在心里有些驚喜地暗叫”、“好比貨郎是一個演員，觀眾期待他有上乘的表演”……這些場景，作家有意寫出那些“看客”的居心叵測。甚至當“好戲”眼看要泡湯時，還有張三爹那樣的人陰陽怪氣地推波助瀾，“將”隊長的“軍”，迫使本來已經(jīng)因為貨郎的畏縮而在思考“走資本”還是“走社會”問題的隊長重新開始批貨郎。同時，“看客”“都在幫著隊長說話”。而更加值得注意的是，同樣是這些人，在背地里也“罵隊長不是人”。這樣一來，作家就寫出了人生的荒誕與殘酷：那些因為生活貧困、無聊而喜歡“看戲”的人們，正是這場悲劇的導演！于是，生性窩囊的貨郎在受盡了隊長的羞辱以后(同時他顯然也看透了世道人心)，用勞動工具結果了隊長的性命……如此說來，這個殺人的故事顯然就有了針砭“看客”、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意味。這樣的批判，很容易使我們想到魯迅對“看客”的批判。而因此，《平地風雷》也就與《殺》在主題上區(qū)別了開來。

寫到這里，我很自然想起了1990年代思想界、文學界關于“啟蒙終結”的議論。世俗化浪潮的空前高漲、知識分子的“邊緣化”生存狀態(tài)和思想界面對現(xiàn)實巨變的“失語”狀態(tài)，都共同證明了“啟蒙的終結”。然而，另一方面，當我們發(fā)現(xiàn)在世俗化浪潮的空前高漲中，社會道德水準急劇下降，官場腐敗案不斷發(fā)生，刑事犯罪率居高不下，迷信、流言迅速傳播；知識分子中“犬儒化”傾向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這時，就不能不正視無法回避的現(xiàn)實：啟蒙的任務其實遠遠沒有完成。是的，作為神話的“啟蒙”話語在無情現(xiàn)實的打壓下已經(jīng)風光不再，可作為現(xiàn)代文明重要尺度的啟蒙精神卻在憂患現(xiàn)實的呼喚中依然閃爍出不可能被遮蔽的光芒！

從這個角度去看1990年代的文學景觀，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一方面，是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劉恒的《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還有2000年發(fā)表的池莉的名篇《生活秀》都在講述著底層的不易，理解著平民的艱難；另一方面，也有劉震云的《故鄉(xiāng)相處流傳》、韓少功的《馬橋詞典》、賈平凹的《高老莊》、李佩甫的《羊的門》在繼續(xù)追問歷史、民間、人生的復雜意義，繼續(xù)深化著對于“啟蒙”的認識。而文學評論界和思想界那場旨在批判知識分子“犬儒化”傾向的“人文精神大討論”，還有相當一批作家(從蔣子龍到張承志)發(fā)表的懷念魯迅的文章，也顯然是有“繼續(xù)啟蒙”的深刻內(nèi)涵的。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中看劉慶邦的這篇《平地風雷》，是可以看出作家對魯迅精神的繼承、對“看客”的憤怒的“啟蒙”立場的。

我當然無意將劉慶邦劃入啟蒙者的陣營。事實上，他發(fā)表于1980年代的名篇《走窯漢》就具有相當?shù)男睦砩疃龋瑓s并無啟蒙內(nèi)涵。作家與學者的一個重要區(qū)別在于：一般學者常常比較注意堅持立場的始終如一(雖然他們常常也在不知不覺中因為時世和心境的變換而改變了立場)和理論的完整，而有個性的作家卻常常不愿被“主義”和“理論”束縛了手腳，而對揭示現(xiàn)實與歷史的復雜性、微妙性、奇特性一直情有獨鐘。也正因為這樣，《平地風雷》才將一個殺人的故事寫出了新意。我不知道劉慶邦在寫《平地風雷》之前是否讀過劉恒的《殺》。按劉恒當年的知名度，劉慶邦對他應該不陌生。如果我的猜想成立，那么就不妨把《平地風雷》看作對于《殺》的一次成功改寫：將一個性情浮躁者偶然的殺人故事寫出了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意味，從而在一個世俗化的年代里，在一個狂歡氣氛越來越濃厚的年代里，喚起了我們驀然回首，直面慘淡人生的憂患意識。

事實上，無論有些評論家是多么熱衷于渲染“娛樂至死”的狂歡氣氛(不可否認，這個時代的狂歡氛圍的確相當濃厚)，現(xiàn)實生活中仍然在源源不斷地產(chǎn)生著震撼社會、甚至震驚世界的人生悲劇。單就看這幾年吧，從“拉薩事件”到“汶川大地震”、“奧運火炬?zhèn)鬟f受阻事件”到“甕安事件”、“三鹿奶粉事件”，還有“鄧玉嬌案件”、“烏魯木齊事件”、“甲流”，以及那些層出不窮的官僚腐敗案件……其中的任何一件所引發(fā)的憂患議論，都足以使狂歡的人生相形失色。而新世紀以來文學界“底層文學”的高漲，也在相當程度上沖淡了狂歡的氛圍。這樣的回顧是耐人尋味的。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以及與這成就共生的新社會矛盾、新現(xiàn)實問題都迫使人們繼續(xù)探索新的出路。也正因為如此，狂歡好像一直就沒有成為當代文學的主流。在我的印象中，除了1986年的“現(xiàn)代詩大展”和“性文學”、1988年和1992年兩度風行的“王朔熱”、1993年的“《廢都》熱”，以及1999年以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的出版為標志的“身體寫作熱”的流行一時，文學界好像很少還有一定規(guī)模的狂歡浪潮值得一提。相反，從“朦朧詩”、“傷痕文學”到“新寫實小說”再到這些年的“底層文學”，思想界、文學界沉重、憂患、感傷、憤怒的感覺一直就不曾減弱過。

這樣看來，《平地風雷》的沉重感也就賦有了深廣的社會內(nèi)涵。

(責任編輯：余志平)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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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824(2013)04-0052-02

2011-05-30

樊 星(1957— )，男，河北刑臺人，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