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名 傅延齡
甘草為一味臨床常用藥,現代各版中藥學教材多將甘草歸類于補益藥中補氣藥之屬,然其生熟有別,自漢代就已區分開來,到金元以后日益明確。金·李杲《珍珠囊藥性賦》卷二:“甘草,味甘平,無毒。生之則寒,炙之則溫。生則分身梢而瀉火,炙則健脾胃而和中。[1]”生用清熱解毒,現仍以此功用廣泛運用于臨床,在此暫不多加討論;而炙甘草一味,少有擔當其補益之功而躍然于處方者,多以調和藥性或矯臭矯味而追隨于成方之尾,猶然點綴而已。然醫以人存,藥因病用,眾醫家多以之作佐使之用,而不謀其君臣之位,使“國老”屈尊降貴于“和事老”,莫不悲憫矣。現通過中醫藥學對炙甘草藥性藥味的認識,聯合幾首以炙甘草為主的經方配伍運用的規律,再結合現代藥理學研究,加強對炙甘草補益作用的理解,論證其確屬補益之藥無疑。
中醫學認為甘草性味甘平,歸脾、胃、心、肺經,具有補中益氣、潤肺止咳、清熱解毒、緩急止痛、調和藥性之功。甘草入藥歷史悠久,歷代醫藥書籍中均有詳細記載。最早記載見于《神農本草經》,并列為上品,稱甘草“主五臟六腑寒熱邪氣,堅筋骨,長肌肉,倍氣力,金瘡腫,解毒,久服輕身延年”?!睹t別錄》稱:“溫中下氣,煩滿短氣,傷臟咳嗽,止渴,通經脈,利血氣,解藥毒?!碧蘸刖霸?“甘草最為眾藥之主,經方少有不用者,猶如香中有沉香也。[2]”
元代王好古《湯液本草》引金·李杲《用藥法象》云:“甘草,陽不足者,補之以甘,甘溫能除大熱……生用大瀉熱火,炙之則溫,能補上焦、中焦、下焦元氣?!薄侗静菡份d:“甘草味至甘,得中和之性,有調補之功;故毒藥得之解其毒,剛藥得之和其性,表藥得之助其外,下藥得之緩其速,隨氣藥入氣,隨血藥入血,無往不可,故稱國老?!薄侗静菥V目》則對甘草進行了總結,譽之“能安魂定魄,補五勞七傷,一切虛損,驚悸煩悶健忘,通九竅,利血脈,益精養氣,壯筋骨”。
張錫純曰:“甘草:性微溫,其味至甘,得土氣最全。萬物由土而生,復歸土而……甘者主和,故有調和脾胃之功,甘者主緩,故雖補脾胃而實非峻補。炙用則補力較大。[3]”歷代醫家的親證遣方,用藥心得,無不在說明炙甘草的培土固本之功,益氣血生化之源,當屬補益之品無疑。
東漢醫家張仲景可謂為最早擅用甘草者,甘草作為其用藥頻次最高的一味藥物,其用意絕非后世醫家僅調和而等閑視之。《傷寒論》112方中選用甘草配伍者70方,占62.5%,《金匱要略》205方中選用甘草配伍者75方,占36.6%。其中劑量最大者為五兩,見于橘皮竹茹湯;最小者六銖,見于越婢湯等方。其劑量分布區間為3.5~69.6 g(按1兩=13.92 g計算),可見甘草之君臣佐使地位應皆有所屬,非和藥而已。
筆者通過統計宋、金、元、明、清時期的59首甘草的超常規用量(國家藥典規定甘草常規用量為3~9 g)湯劑(丸、散劑除外),發現在這59首甘草超常規用量的湯劑中,有21首用生甘草清熱解毒為主的清熱劑,有11首方為補益劑。由此不難看出,古代運用大劑量甘草以達補益之功,多有記載。下面就張仲景以炙甘草為主藥的甘草瀉心湯、炙甘草湯、橘皮竹茹湯三首方,剖析炙甘草在其配伍應用中的地位,以論述其補益功效。
各家注解《傷寒論》158條,每多將此歸于太陽證變證之痞證,少有歸于虛證之說。雖有指出此為表證誤下損傷中氣,外邪乘虛內陷,致寒熱結于心下,氣機痞塞,升降逆亂,而成痞證之脾胃虛弱者,但多著眼于其痞,而少側重于其脾胃重虛的一面,多闡釋干姜、半夏溫中散寒,黃芩、黃連清熱消痞,調陰陽而和升降[4],而少關注其用四兩之大劑量的炙甘草。筆者認為甘草瀉心湯證的本質就是虛證,此方為補益之劑,以炙甘草為君,健脾胃,復中州,治療因虛而致的嘔利痞。
王晉三從病機的角度確立甘草瀉心湯的君藥,“甘草瀉心,非瀉結熱,因胃虛不能調劑上下,致水寒上逆,火熱不得下降,結為痞。故君以甘草、大棗和胃之陰;干姜、半夏啟胃之陽,坐鎮下焦客氣,使不上逆;仍用芩連將已逆為痞之氣輕輕瀉卻,而痞乃成泰矣”[5]。又如《傷寒方論》中載“而君之以甘草,則甘溫之益雖非人參,而有恰當之妙也”,從藥效的角度確立了甘草瀉心湯君藥為甘草[6]。本方為半夏瀉心湯倍甘草,重用炙甘草甘溫補中培土以治本,不禁疑惑:此既為重虛證,為何不倍用人參,反增甘草,且宋代趙開美版《傷寒論》中甘草瀉心湯中并無人參,后世醫家有謂脫落者,如孫思邈、龐安時、臣億等;有此本無人參者,如柯琴、尤在涇等,今多從前者。人參之爭尚無定論,但甘草補益之功顯而易見。從有參者,不倍人參倍甘草,雖不言甘草補益之效大于人參,尚不可小覷其補虛之力;從無參者,甘草補益之功更能獨擋一面,甘溫補中,健脾和胃。
《金匱要略》中此方還用以治療狐惑病,狐惑病后世多認為系濕熱蘊結所致,上蝕于咽,則聲音嘶啞;下蝕于陰,則二陰糜爛;干擾神志,則默默欲眠、目不得閉。以甘草瀉心湯除中焦寒熱錯雜,協調升降,脾胃運,則濕熱除。筆者認為不論狐惑病是否是濕熱停久,蒸腐氣血,必有氣血不足氣血乏源,不能濡養滋生的虛的一面,而致潰爛創面久久不能愈合。若僅有濕熱,按眾醫家解,半夏瀉心湯即能調理脾胃升降,濕熱祛,病乃愈,何必要倍甘草以甘草瀉心?從而推斷其本質亦為虛證。
無獨有偶,黃煌教授[7]認為甘草瀉心湯的實質為黏膜修復劑,其范圍是針對全身黏膜而言。損傷于消化道黏膜則為《傷寒論》中的脾胃重虛的嘔利痞,即現代的消化道潰瘍,損傷于咽喉、二陰的則為《金匱要略》中的狐惑病,即現代的白塞氏病。此均為黏膜損傷,姑且暫不考慮是否為濕熱蘊結所致,必有氣血乏源,不能濡養滋生的虛的一面,需氣血滋養化生乃能修復其所潰之處,這就足以佐證甘草瀉心湯的補益氣血之性。其作為君藥的甘草更被現代藥理學證明確有修復黏膜作用,這一點從《傷寒論》中一味甘草治療咽痛(咽部黏膜損傷)中便可得到體現。按現代醫學來解釋,黏膜損傷,需要加快人體的新陳代謝,促進細胞生長,才能使其快速愈合,這似乎與中醫氣血理論并行不悖。如《素問》中所謂“人之所有者,血與氣爾”。益氣養血、生化有源與促進細胞生長則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甘草的修復黏膜作用可與其補益作用劃上等號。
后世運用炙甘草的補益修復功效之案,多有記載。《千金方》以蜜炙甘草治陰頭生瘡;肛裂用甘草水局部濕敷可減輕癥狀?,F代臨床運用甘草瀉心湯治療氣虛性病證亦常有報道,如李秀華[8]醫案記載的以炙甘草18 g為君的甘草瀉心湯治療虛性不寐;有運用甘草瀉心湯和中補虛治療胃食管反流病,其中炙甘草用量高達30 g[9]。
《傷寒論》第177條曰:“傷寒,脈結代,心動悸,炙甘草湯主之。”此方用于治正虛邪擾而脈結代,心動悸,氣血陰陽俱虛證?!秱菰醇ぬ栔衅分^之“此方以炙甘草為君,故名炙甘草湯。又能使斷脈復續,故又名復脈湯”,足以見甘草補中益氣,以達復脈之本的君主地位?,F代名醫岳美中先生云:“仲景炙甘草湯以炙甘草為名,顯然是以甘草為君。乃后世各注家都不深究仲景制方之旨,意退甘草于附庸地位……不知甘草具‘通經脈,利血氣’之功能,載在陶弘景《名醫別錄》。[10]”可見炙甘草湯立意甚深,通陽復脈,滋陰養血,陽生陰長,氣血、陰陽兩顧,故功效卓著[9]。
又清代大家吳鞠通所創加減復脈湯,其一、二、三甲復脈湯均在炙甘草湯方基礎上化裁,春溫病后期,耗傷氣血,真陰虧損,故重用炙甘草為君(三方中均為六兩,合現在22.38 g),去參、桂、姜、棗,加白芍而成以滋陰養液復脈。其在《溫病條辨·下焦篇》所提“今治傷于溫者之陽亢陰竭,不得再補其陽也”,故去參、桂、姜、棗等溫陽之品,仍留炙甘草為君,其補氣復脈作用可見一斑。
現代臨床重用炙甘草為主治療氣血虛衰型心臟病案例不勝枚舉,如孫朝宗用炙甘草湯(其中炙甘草25 g)治療心律不齊[11];張琪運用自擬溫陽益心飲(其中甘草15 g)治療風心病心衰、肺心病心衰以及腎病合并心衰,療效顯著[11]。
張仲景運用甘草最大方則為載于《金匱要略·嘔吐噦下利病脈證并治第十七》的橘皮竹茹湯,原文為:“噦逆者,橘皮竹茹湯主之?!币蛟恼撌霾辉?,給后世醫家留有足夠的空間各持己說,或謂“胃虛有熱,胃氣上逆”,如張景岳、汪昂等,現教材多從此說;或為“脾胃虛寒,胃失和降”,如陳無擇、劉歡祖等。張波等[12]通過分析《金匱要略》橘皮竹茹湯方義及對其治證病機的探討,結合吳謙、黃元御、徐忠可、冉雪峰、沈仲圭諸醫家之論,認為本方治證病機當為“脾胃氣虛,胃氣上逆,寒熱不著”,功在“和胃降逆,益氣補中”。由此可見無論寒熱,均以脾胃氣虛為主,重用甘草以固土培中,甘草之補中益氣無疑。
隨著中藥藥理學的發展,人們對甘草的認識越來越深入。甘草中主要含有甘草酸、甘草次酸、黃酮、生物堿和氨基酸等成分,具有廣泛的生理活性。甘草是甘味藥的代表藥物,洪宗國等[13]通過分析甘味藥的療效及化學基礎,認為甘味藥所以能補,在于呈甘物質多為營養素,如糖類、蛋白質與氨基酸等,它們能提供生命活動的能量,這種能量也是修復病灶、和諧機體所必需的。甘味藥能提供各類虛證所缺乏的實物原料,如造血的氨基酸與鐵元素,且能刺激并改善人體的生理機能。徐艷等[14]采用氯化硝基四氮唑藍光還原法檢測甘草中上述3種物質消除氧自由基的能力,計算抑制率。結果表明甘草總黃酮具有消除氧自由基的活性,通過消除氧自由基的活性,加快新陳代謝,促進體內細胞生長,為甘草的補益作用提供科學依據。當然由于甘草次酸具有腎上腺皮質激素樣作用,大量服用易使健康人體及多種動物鈉、水潴留,排鉀增加,引起水腫、高血壓等副作用,用量應結合臨床慎行之。
宗古今之鑒,探方證之微,炙甘草其補氣之效,確不可忽視。陶弘景則更將甘草于人參媲美,曰之:“蓋甘草者,春苗夏葉秋花冬實,得四氣之全。而色黃味甘,迥出他黃與甘之上,故能不偏陽不偏陰,居中宮而通經脈和眾脈,與人參有相似之處?!惫尸F代臨床斷然不能全權將其作為合和之佐使之藥,亦可用其補益之君臣之功,在其位則謀其職,則“國老”之謂,實至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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