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 理
(南開大學 哲學院,天津 300011)
羅素常用英文“truth”表示“真理”。在他看來:“真理和虛妄是屬于信念和陳述的性質”。[1]“這些性質是依賴于信念對于別種事物的關系”[1]的,并且“真理是一個信念與這個信念之外的一件或更多件事實之間的某種關系”。[2]他將“真”視為用來描述信念(belief)和陳述的一種屬性。信念是否具有“真”的屬性不是由信念本身決定的,而是取決于它與在它之外的其他事物(事實)之間的關系判定。但是,這一結論并不適用于描述那些比較簡單的信念。這種信念通常僅需人們在任意場合中用實際行動應付場景中出現的各種緊急情況,并借助行動來表明自己行動前所持有的信念。“一般說來,事實是離經驗而獨立的”。[3]并且,羅素強調事實具有不以人的主觀意見的改變而改變的客觀性,不承認依靠感覺經驗對任意事實加以判定的可能性。
事實具有的意義應當被理解為:對某一事實的存在或者不存在的真值判定不能混同于一個概率事件。人們在對某個事實加以確認的時候,在沒有獲取有助于對事實存在與否直接加以判定的信息的情況下,只是根據個人以往的經驗與現有事實之間的直接聯系或者由其他事實生成的經驗與現有事實之間的間接聯系去斷定事實的真假。盡管依據以往經驗對事實作出真值判定的人十分肯定自己的結論,但為了避免他人對自己結論絕對化和主觀性的詰難,他們在文字上往往采取“可能的”表達方式,轉述自己對某個事實的真實看法,而這樣一來有關事實的確認便不自覺地轉化為一個概率事件,成為對事實在同一對象、同一方面的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兩者之間的數學分析。不過,這種在邏輯上看似無懈可擊的表述只能被視為一種文字游戲,事實本身的存在與否只能由其本身決定。
信念的內容可被視為在哲學層面加以研究的對象——命題。命題依靠由單獨的語詞按照一定語法規則建構而來的語句得以生成。信念的“真”或“假”的屬性依靠該關系鏈傳遞給命題(語句)。在尚未知曉信念“是真”或“是假”的前提下,人們只需借助對命題(語句)的“真”或“假”的判定就可獲知信念的“真”或“假”。盡管信念在復雜與簡單方面的區分使其不僅是依靠語言得以傳遞,并且“在細節和出現在它前后的事物方面信念比句子更豐富”,[2]但是語言作為表現信念的直接、常用的方式,其可信度會隨著表達人語言使用水平的不斷提高而逐步得到提高。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即便語句使用者沒有很高的語言天賦,我們也完全可以在任意現實場合借助于具體的語境完成對隱藏于語句背后的信念的理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信念有效的表達和傳遞方式便是語句的功能。
符合論真理觀始終將“真”視為信念的一個性質。羅素認為,“事實上,真理和虛妄是屬于信念和陳述的性質”,[1]“真理是信念的性質,間接地也是表示信念的句子的一個性質”,[2]并且這種性質是指“一個信念與這個信念之外的一件或許多件事實之間的某種關系”,而“一般說來,事實是離經驗而獨立的”。[3]根據羅素對“真理”的基本看法,從思想脈絡上看,他的“符合論”真理觀是前后相承的,但是,由于他對認知主體(自我心靈)是否存在在其哲學發展的不同時期存在分歧,導致其在兩個時期出現了不同的真理觀:
1.實在論時期。羅素認為“真理”必須滿足三個條件:“(1)它許可真理有一個反面,即虛妄;(2)把真理作為是信念的一個性質;(3)使真理的性質完全有賴于信念對于外界事物的關系”。[1]“真理”是專門用來指稱信念為“真”的性質的一個專有名詞,作為信念,它不僅具有“真”的屬性,同時還具有“假”的屬性。因此,允許“真理”(truth)存在的同時,還必須允許“虛妄”(falsehood)的存在。“真理”的正確與否完全依賴于信念與外界事物之間的基本關系。
他斷言:對信念作出判斷的依據是心靈(mind)與對象(object)之間的某種特定關系。信念令判斷者作為判別的主體存在于判斷之中,并且這個判斷的對象是某一事實而不是某個單獨的對象。他默許“自我”的存在,認為判斷應該是心靈與幾個對象之間的一種多重關系。“每一個判斷都是一個心靈與幾個對象間的關系,這些對象中的其中之一又是一種關系”。[4]在每一個判斷進行時,都會有一個被羅素稱之為判斷中的主體的執行判斷的心靈。同時,判斷行為所涉及到的那些關系項就被稱為客體。主體和客體都被稱為判斷的構成要素。
2.“一元論”時期。羅素的“一元論”被界定為經驗一元論。他意識到“主體像是一個邏輯上虛構的東西,……引進它來不是因為通過觀察而見到了它,而是為了語言上的方便,而且也是鑒于文法上的需要。該主體存在與否并不確定,但沒有什么充分的理由假定這類實體真實存在……如果我們要避免一個全無必要的假定,我們就需把以為實際存在的要素的這個主體去掉……只要還保留‘主體’,就有一個‘心理’的實體,但在物質的世界中完全沒有和它類似的東西。然而,如果感覺基本上不是具有關系性的事件,就無須把心理上的和物理上的事實認定為基本上不同的。”[3]因此,他主張將“心”和“物”作為邏輯的構成品,認為它們是由無大差別或實際上就是由相同材料構成的。它們的區分只是由于排列上的不同。然而,在他所主張的符合論真理判斷中,由于抹除了判斷主體,即,“自我”,信念或判斷將不再是主體與客體間的一種關系,那么符合的關系又是如何存在呢?
為了避免新問題的產生,羅素是這樣解釋的:首先,他對信念作出了新的規定:“信念是身體上或心理上或兩方面兼有的某種狀態,簡單說來,我把它叫做有機體的一種狀態。”也就是說,他認為信念是一種先于理智并能表現在動物行為上的東西。比如,當我們說“失火了”的時候,我們的信念就是由肌肉、感官和情緒,還有某種“視覺意象”構成的某種狀態。在理論發展的前一時期,羅素將“信念”的這種狀態歸于“自我”的一種性質或狀態。在取消了“自我”之后,他將這種狀態賦予了某個“有機體”,并將這種看似主觀的精神狀態與客觀的物質性事物進行比較。
其次,羅素提出了“證實者”概念。他說:“當一個相信是真實的時候,我稱使相信為真的那件事實為它的證實者。”[3]并且,“我們需要對于一件或許多件事實的存在而使一個信念為真的這件或許多件事實作出敘述。我把一件或許多件這樣的事實叫做這個信念的證實者。”[2]證實者可能只有一個,也可能同時具有很多個,并且它是離語言而獨存的,“也許離一切人的經驗而獨存”。羅素所定義的“證實者”指稱的正是前一段時期所講的可以判斷某個信念的“真”或“假”的那個或那些事實。
最后,作為世界的材料的某種中立物可以以兩種不同的方式進行排列,一種給予我們的是物理學,一種則是心理學。“一個感覺可以籍一個記憶連鎖和一些別的事項歸成一類,那樣它就成了心的一部分;也可以和它的因果上的前項歸成一類,那樣,它就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3]這種情形恰似橫列和縱列:在這種橫列和縱列交錯的排列中,你可以將一個項視作某個橫列的元素,也可以將它視作某個縱列的元素。這個項在這兩種情形中是同一的,但是由于所處的語境不同而歸屬于不同的部分。雖然精神和物質被看作是某種中立物的邏輯構成品,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對兩者是否相符作出的判斷已經沒有任何意義。它們的符合既不是在說實際構成的材料相同,也不是說精神的載體是物質的。
“符合論”真理理論涉及到“信念”或“命題”與“事實”之間的關系問題。“信念”具有回溯的“真”和事實的“真”的兩個真值系統。兩者的融合以語詞構建的命題呈獻給說話者,命題通過語句得以表達。判斷信念的“真”與“假”首先要看語句與事實之間的關系。如果表達“信念”或命題的語句與“事實”在內容和形式上相符合,就可以說該“信念”或命題為“真”;反之,則為“假”。然而,這種真理觀也面臨著在理論上和實際上的困難。
首先,簡單的信念無需語句表達便可判定真值。沒有語言,很難想象像圓周與直徑之比大約是3.141592這樣的信念以其他方式如何能夠存在。人們只能將語言作為表達較為復雜信念不可或缺的方式,相對于簡單的信念來講則可完全不借用文字。況且,“語詞”與“信念”之間的對應關系并不如我們想象的那樣完美,“信念”的內容并不能完全而且準確地表述為語句。因而,這種真理觀的困難來自于由語詞構成的命題與“信念”之間的非對稱關系。
第二,邏輯分析的作用在于有效地傳遞信息,卻不能分析世界的實存狀態。羅素崇信邏輯分析的力量,主張邏輯原子主義。他認為世界和命題都是邏輯上復雜的東西:“世界上存在一種客觀的復雜性,而這種復雜性通過命題的復雜性得到反映”。[5]一個語詞的意義就在于它的所指。語詞按照約定俗成的句法規則構成語句表述的意義“和它以外的某種東西有關”,這種東西就是“事實”。既然語句與“事實”之間在意義與結構上一致,人們對命題的真值判斷只需對所要判斷的“信念”所指涉的“事實”以及表達該“信念”的語句進行邏輯分析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信念”的“真”或“假”。根據羅素的邏輯分析原則,擺在我們面前的是這樣一種情況:一方是由“事實”組成的客觀的外間世界,另一方是由命題或語句構成的整個語言系統。判斷信念的“真”與“假”需要對雙方進行徹底的邏輯分析。但是,對事實與語詞之間的邏輯分析在操作層面上也面臨著難以解決的問題,即,語詞與事實兩者中,某一方的確實問題,進而迫使符合論真理觀退化到以語詞的使用鑒別事實是否存在的尷尬境地。這些因素使得“信念”與“事實”相符變得異常困難。
第三,邏輯的“真”與事實的“真”的重合取決于事態發生的條件和陳述者本人的經驗是否相符,只要相對陳述者存在未知的新的條件參與到型塑的事態中,兩者的重合便是不可能的。羅素過分強調了邏輯的必然性而忽略了“事實”的可能性。邏輯真理是為準確地把握對象的屬性而誕生的,邏輯真理超越事實真理屬于高一級的描述系統,但這并不意味著邏輯真理可以脫離事實真理而獨立存在。它需要事實真理對其進行必要的修正使得邏輯真理的成立有了條件性、對象性和必要的語詞建構系統。但問題在于對于那些抽象程度比較高的學科(如數學)來說,是無法運用現實的條件對那些超越我們這個時代所能驗證范圍的理論進行事實檢驗的。這些抽象理論只能依靠未來的人們去辨別它們的真假。“真理”本身是帶有普遍性的判定,但若是要真正突破可能出現的邏輯矛盾就必須將真理看成是一種特殊性論斷。它的普遍僅僅是在特定時空中的“條件化本質論斷”,而不是無條件的本質。這種陳述所表達的信息不是否定“完全絕對”這個概念——即無論在任何時空下都成立的真理,而是充分地意識到我們自身存在的局限性,進而運用假設使我們能夠在理論上不受約束而有更大的發展,避免因絕對真理在具體的歷史環境中的矛盾性而遭到毀滅的嚴重后果。
羅素的“符合論”真理觀是其為制定衡量“真理”標準、徹底排除意見對“真理”的干擾所作的諸多努力匯聚的結晶,從最初尚未成型的、零散的有關“真理”問題的基本看法到簡單符合論,到邏輯原子主義背景下對“事實”和“命題”進行的邏輯分析,再到經驗“一元論”時期對簡單符合論的回歸。可以說,他花費一生的時間,試圖求助于邏輯分析的力量完成對構建“真理”的標準更為精確的闡釋,但最終還是回歸到經驗世界。盡管他在不同時期對“真理”問題的看法總是圍繞著不斷出現的針對他所認同的“符合論”真理觀遭遇的理論挑戰而展開,但是在種種挑戰和不斷完善自己理論的情況下,他卻始終堅稱自己的“符合論”真理觀而未放棄。比如,他主張“真理”與“虛妄”作為信念為“真”或“假”的指稱,聲稱這種二元性質必須借助對“信念”與“事實”之間的關系分析加以判定。從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的純粹的經驗領域來看,羅素的“符合論”真理觀在這個范疇內是適用和有效的。然而,當涉及“真理”問題對象的研究和分析范圍由經驗領域擴展到諸如數學和邏輯等較為抽象領域的時候,它就失去了原有的效應,無法應對相關的挑戰了。因此,羅素的“符合論”真理觀雖然存在很大的合理性,但是部分地由于它與羅素其他理論之間的沖突,部分地由于這種理論本身存在缺陷,以及其他困難的存在,這種真理觀同樣被證明是一種不完善的真理理論。不過,他的努力使人們更加清楚地看到,從經驗世界到抽象世界解決“真理”問題的種種嘗試是不可能有終點的,人們不能因為進行這種工作所遭遇的困難和艱辛而放棄自己的努力。
[1]羅素.哲學問題[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100,101,100,103.
[2]羅素.人類的知識:其范圍和限度[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183,187,183,185.
[3]羅素.我的哲學的發展[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47,47,121 -124,172,124.
[4]賈可春:羅素意義理論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25.
[5]羅素.邏輯原子主義哲學,邏輯與知識[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237.
[6]馬蒂尼奇.語言哲學[C].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
[7]尼古拉斯·布寧.西方哲學英漢對照詞典[Z].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8]羅素.我們關于外間世界的知識[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
[9]羅素.邏輯與知識[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