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瑩瑩
(山東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山東青島 266590)
“二次約定”是由中國海洋大學的黃亞平教授在《漢字符號學》一書中提出的文字理論,即用“二級符號”的觀點研究史前漢字的產生和發展,從而區別于古埃及圣書字等“第一次約定”的文字。[1]在此基礎上,他又揭示了“二次約定”現象在漢字系統內的普遍性,認為符號系統內部以及不同的符號系統之間都有著“模仿和借鑒”的關系。[2]我們認為這種符號系統內部及其之間的“模仿”現象與模因論的“模仿”、“復制”核心原理有著一定的相似性和關聯理據。因此,本文試從模因論的角度出發,揭示“二次約定”在語言文字產生及發展中的構建機制。
黃亞平教授在研究史前文字時發現,史前漢字與古埃及的“圣書字”、西亞的“楔形文字”(釘頭字)等史前文字體系最大的區別在于,前者的表達手段是“寫意”為主,而后者則是“寫實”為主。簡單說就是“圣書字”等史前文字符號與表達的客觀事物之間沒有中介物,即文字符號直接指向客觀事物,這種“文字與客觀事物的約定”被稱之為“第一次約定”。[1]漢字六書中的“象形字”就屬于“寫實”文字。但是史前漢字系統卻是個相當復雜、龐大的體系,除了有“寫實”性文字外,更多的卻是“寫意”字,如六書中的“假借”,它是指漢字中“本無其字”而暫時借一個同音字來表達的造字手段,如“汝”本來是水名,卻被借來當“第二人稱”代詞“你”。“汝”“你”二字之間本無任何關系,“而是借助事先已有的,從不同氏族集團那兒借來的意象符號,它是文字與史前意象發生了間接聯系,是借了人家的符號連帶原本就有的意象,在此基礎上表達自己的心智,所以是‘二次約定’”。[1]甚至學者們還發現甲骨文中的“象形文字并不一定是對外界事物的直接模仿,字形直接表意也許并不是象形字的唯一原則或者說唯一表達手段”,[3]因此可以推斷:“表意”是史前漢字表達的主要手段,這也正是它區別于世界上其他古老象形文字的原因所在。文字形成伊始可以說是“約定俗成”的“一級符號”,但是隨著文字系統的發展,更多文字符號的產生主要依靠的是對上一級符號即已有文字符號的“模仿”及“重建”,所以“二次約定”代替“約定俗成”成了文字體系的主要構建手段。
“二次約定”普遍地存在語言文字符號體系的發展過程中,它不僅存在于同一種文字體系內部的符號之間,而且也促成了不同文字體系之間的相互“模仿”和“重建”。
漢字“六書”中的象形字是一級符號,而形聲字和會意字就是在“模仿”象形字的基礎上構成的二級符號,他們之間存在著“二次約定”的現象。[3]如下表:

象形字——會意字

象形字——形聲字
許慎曾對“六書”的象形字進行過詳細闡述,如“日”字意為“日,實也,太陽之精不虧,從口一,象形”。太陽被認為是個渾圓的發光體,與“月,闕也”對月亮的解釋相對應。“日”與“月”一個是“實”,一個是“缺”,表現出古人對客觀事物的認知能力。同時“日”字的“依葫蘆畫瓢”模仿過程也證實了象形字對客觀事物的“寫實”性。“日”字直接與客觀物體發生聯系,中間沒有媒介,因此是“第一次約定”的文字。但是會意字“明”卻是寫意文字,它是把兩個已有文字“日”和“月”組合在一起,在原有意象的基礎上表達“月在日邊明”的新概念,這正是文字體系內“二次約定”的結果。依次推斷,形聲字也是在“模仿”象形字的基礎上加上“形旁”“聲旁”或“形聲直接結合”構建的新體系。[4]
從漢字書寫體系的發展過程看,每一種新的字體事實上也都是在已有的字體的基礎上進行“模仿”和改進,如“小篆”由“大篆”衍變而成,“隸書”又在“小篆”的基礎上結合當時的社會需要加以簡化,從而將漢字的書法藝術水平提高到空前的高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書法體系的演化、發展也驗證了“二次約定”概念的客觀存在。
不同的名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思維方式造就了不同的文字編碼方式,如果說漢字是“表意”文字的話,那么對世界有重大影響的拉丁字母則屬于“表音”文字,其發展歷程則是中西文化融合的結果。大部分學者認為拉丁字母的源頭并非“表音”的拼音文字。據學者們的研究發現,大約在公元前15世紀,居住在地中海東岸的閃族腓尼基人根據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圣書字”,制定了由輔音字母組成的字母文字,由此產生了腓尼基字母,而拉丁字母和斯拉夫字母也在腓尼基字母的基礎上應運而生。由于民族交往的繁榮,特別是宗教文化的交流和傳播,拉丁字母成為英語、法語、德語等歐洲語言文字體系的共同來源,拼音文字也就成為了西方的主流文字。“古埃及象形文字——腓尼基字母——古希臘字母——拉丁字母”[1]這一漫長的文字發展歷程事實上就是文字體系之間的“二次約定”的結果。以腓尼基字母對古埃及“圣書字”的模仿為例,我們知道,“圣書字”是象形文字,而腓尼基字母則是“表音”的拼音字母,可以說“當古埃及的象形文字被腓尼基人借用為表音字母時,象形字形體中的表意動機和意象被切斷了,變成了一個抽象的記音符號系統”。[1]這一“模仿”過程不是單純的“拿來”,而是斬斷了字形與原有文化間的內在聯系,并賦予了腓尼基字母新的民族文化和含義的文字體系的二次構建,這是“借源”文字的共同屬性。如模仿漢字體式創制的朝鮮諺文、日文假名以及從歷史上其他少數民族對漢字的借用,都屬于“借源/創制”模式。拼音文字對上一級符號的“模仿”及“重建”再一次驗證了“二次約定”在文字體系發展中的普遍存在。
如果說“第一次約定”的文字符號直接指涉客觀物體,那么“二次約定”的文字符號所關注的并不是能指與所指的對應,而是“針對‘上位符號’的模仿和重建”。[2]從“二次約定”現象中我們發現,新文字符號的產生主要依賴對上一級符號的“模仿”,“模仿”在文字的發展歷程中起著重要的信息傳遞作用,這恰好驗證了亞里士多德的論斷——“人是最富有模仿能力的動物”。[5]模仿是人類的天性,正是因為模仿才使得人類的語言、文字和文化得到了傳承和發展。[6]這種通過模仿而得到傳播的文化基本單位就是我們所說的“模因”(Meme)。它是由英國科學家理查德· 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基因”的基礎上提出的一個復雜概念體,既可以說是個“文化傳播單位”,也可以稱之為“模仿單位”,但不管如何定義,有一點是肯定的,即“模因”都是通過“模仿”從而得到復制和傳播的單位。模因可以是一個字、一個符號,也可以是一首歌甚至是一種文化。美國“蘋果”公司的產品近年來不斷被其他國家的電子產品所模仿;歌曲《最炫民族風》從國內傳唱到海外;美食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熱播后引發的“舌尖上的***”語言表達式的瘋狂“模仿”等等,其中被傳遞的這種“不易捉摸,難以確定”的東西就是模因。[7]
模因可以說是社會實踐的產物,反之,一定的社會實踐也會促使模因的意義發生縮小、擴展、延伸、變異甚至消亡。漢字不斷地改變形式,并簡化自己的形體就是模因在社會實踐中不斷做出選擇和變異的過程。從歷史上看,漢字在國外的發展過程也是漢字模因適應社會實踐生存不斷斗爭的結果。當“日本社會產生文字需求時,沒有可以利用的自源文字,漢字是所見到的唯一的、也是十分熟悉的文字,對茫茫大海之中的島國日本來說,擁有先進文化的中國使用著漢字,而同處于漢文化影響之下的百濟雖然語言不同,卻也使用著漢字,這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因而接受漢字可以說是一種別無選擇的命運的安排”。[8]如一些漢字被日文、朝鮮文模仿、復制后,隨著歷史的變遷、時代的更替,一些漢字如“出、來、春、夏、父、母……”一直為日語、朝鮮語所沿用。到了近代,日本由于受西方文化的影響,漢字的模因影響也遭到了有史以來的巨大碰撞,日本人用漢字創造了許多新詞用來表達從西方傳入的新概念,[8]如“支度,本氣,值段”等等,漢字雖然在形體上還在被模仿,但是概念意義上發生了變異,已經不是單純地進行原型復制。除此之外,還有些漢字被完全變異甚至是淘汰。日文、朝鮮文中的“借源/創制”模式的文字也是屬于漢字體系的“二次約定”。
文字體系中的“二次約定”體現了文字模因的“模仿”“復制”特性,成為各種文字體系內、體系之間進行重新構建的機制。這些文字模因在被模仿、復制的過程中經過“優勝劣汰”的選擇,有的繼續存在顯示出成功模因的“長壽性”(longevity);有的在借用過程中不斷被再次自創,顯示出漢字模因的“多產性”(fecundity);有的漢字模因被使用者賦予了新的意義,顯示出模因的“創造性”(creativity);有的則因為歷史、文化各種因素的影響被新的模因取代。
[1]黃亞平,孟華.漢字符號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43-144,261-264.
[2]黃亞平.論二次約定[J].語言研究,2007(1):95-97.
[3]黃亞平.符號學視閾的史前文字研究[J].漢字文化,2004(2):1-6.
[4]李海霞.形聲字造字類型的消長——從甲骨文到《說文》小篆[J].古漢語研究,1999,1(42):65.
[5]亞里士多德.詩學(陳中梅譯注)[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47.
[6]謝超群.禮貌與模因:語用哲學與思考[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153.
[7]Blackmore,S.The Meme Machine[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52.
[8]許璧.朝鮮語中的漢字詞——論漢語和日本語對朝鮮語的影響[J].漢語學習,1999(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