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V式在現實句與非現實句中的不對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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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0)

動詞重疊式是一種非常普遍的語言現象，很多學者從不同角度對它進行了研究，如劉月華從詞匯角度進行研究，李人鑒從時間角度進行研究，戴耀晶從事件角度進行研究。這些學者的觀點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基礎。我們認為動詞能否重疊雖然受自身語義的制約，但是詞匯意義并不是決定性的因素。通過對語料庫的分析，我們發現一些普遍認為不能重疊的動詞，在非現實句中也可以重疊，非現實句為VV式的存在提供了句法環境。本文嘗試從現實(realis)與非現實(irrealis)的角度對動詞能否重疊進行全新的闡釋。例如：

(1)我本應當馬上叫他[知道知道]我的厲害。—— *知道知道

(2)等我打個電話去[請示請示]！對不起！ —— *請示請示

(3)你可得多[幫幫]王掌柜呀！ —— *幫幫

(4)“連長，咱們先插上的紅旗！”小郜要[表表]功。—— *表表

可以看出，例(1)～例(4)的“知道、請示、幫、表”本來是不可以重疊的，但是當它們出現在非現實語境中，如(1)義務句，(2)未來句，(3)祈愿句，(4)意愿句，便可以靈活地運用。下文詳細探討非現實情態對動詞重疊的影響。

一、現實(realis)與非現實(irrealis)

Mithun認為：“現實與非現實的區別在于前者描述實現了的、一直在發生的或實際上正在發生的情境，它可以通過直接的感知來了解，而后者描述的情境純屬思維領域，只能通過想象來獲知。”

我們基本同意他的觀點，“現實”是指已經發生的事情并且這個事情具有可感知性、可證明性。“非現實”指事件不具有可感知性或者不能證明事件的已發生性。現實句的特征是“已然”和“已定”，非現實句的特征是“未然”或“未定”。例如：

(5)他昨天在家就是[看看]書、[寫寫]字。

(6)他昨天想在家[看看]書、[寫寫]字。

(7)他可能會在家[看看]書、[寫寫]字。

(8)如果/只要你[看看]書，考試一定會通過的。

例(5)是客觀地陳述一個已然事實,故是現實的,但例(6)和例(7)卻是說話者的心理想法,不確定有沒有發生，所以是非現實的。同樣例(8)也是說話人對“看看書”結果的主觀推測，是未然的，是非現實的。

下面通過對《老舍作品集》中語料的整理,重點分析動詞重疊式在非現實句和現實句中的句法差異,包括句法組合分布方面的對立表現及句內成分組配的差異。

二、VV式與現實句

VV式可以表達現實意義，也可以表達非現實意義，但是在實際使用過程中VV具有不對稱性。通過對《老舍作品集》中語料的整理，我們發現VV式在現實句中出現的頻率很低，不到20%。我們認為這是因為VV式在現實句中受到很大程度的句法限制。

1.在現實句中，VV式主要位于非謂語的位置，偶爾充當謂語。例如：

(9)他[念念道道]的往碼頭大門走。

(10)祥子沒等她說完，就[晃晃悠悠]的走出來。

(11)找幾位[彈彈唱唱]的好手還不算難事！

(12)大黃狗正在棗樹下東[彈彈]、西[啃啃]地捉狗蠅，王家父子來到。

(13)來到營部，副師長的極黑極亮的眼睛像要把人鉆透了似的[看看]營長，又[看看]婁教導員。

(14)有時候他約一位同去聽講的人聽他傳達，[看看]有沒有遺漏和錯誤。

(15)喬團長[看看]表：二十時十一分；恰好七分鐘攻上了主峰。

在現實句中，VV式主要充當非謂語，比如狀語、定語，如例(9)～例(12)。當VV式偶爾充當謂語時，也不能像一般動詞那樣自由地充當謂語，要有前行句或后續句，而且這種情況只用AA式，如例(13)～例(15)。

2.已然性、進行性詞語是現實句的典型標志，但是動詞重疊不能和已然、進行時體詞同現。例如：

(16)我們昨天[討論]這件事了。

*我們昨天[討論討論]這件事了。

(17)我們已經[討論]這件事了。

*我們已經[討論討論]這件事了。

(18)我們[討論]過這件事了。

*我們[討論討論]過這件事了。

(19)我們正在[討論]這件事。

*我們正在[討論討論]這件事。

例(16)～例(18)中“昨天、已經、過”是已然標志詞，例(19)中“正在”是進行標志詞，它們可以和動詞原形共現，卻不能和動詞重疊式共現。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VV式在現實句中出現的頻率，并且從反面說明動詞重疊與非現實的密切關系。

三、VV式與非現實句

通過對《老舍作品集》語料的整理，我們發現VV式在非現實句中出現的頻率很高，并且經常充當謂語。我們認為VV式能大量地出現在非現實句中，除了和它本身的語義有關，更重要的是非現實句為VV式的存在提供了句法環境，很多不能重疊的動詞在非現實情境下也可以重疊，下文具體分析VV式在非現實句中的表現。

(一)語法特征

VV式經常和心理動詞、情態動詞搭配，或者可以打破常規和否定詞語搭配，從而使整個句子都具有非現實的意義。

1.心理動詞+VV式。VV式經常出現在心理動詞的后面，如“想、愿意、希望”，整個句子具有明顯的非現實性。例如：

(20)她有時候想[休息休息]，而又不能休息，事情逼著她去活動。

(21)這使他把剛才的不快全忘掉，真誠地愿意[聽聽]好朋友有什么新的成就。

(22)他立在南墻下希望隱士出來，[見識見識]隱士的真面目。

從語義上說，心理動詞表示主觀態度，一般是未然的，VV式表示客觀活動(詞匯意義)，“心理動詞+VV式”的語義結構就是“主觀態度+客觀活動”，共同表示一種未實現的動作、行為。

一些在通常情況下不能重疊或較難重疊的動詞，在心理動詞的幫助下便可以重疊，例如：

(23)老師，我跟白老二都愿幫您的忙，想請您給我們[編編寫寫]的。—— *編編寫寫

(24)我說的，他都明白，而且愿意老四去[創練創練]。—— *創練創練

2.情態動詞+VV式。VV式經常出現在有情態動詞的句中，如“得、要、能、會”，整個句子具有明顯的非現實性。例如：

(25)可是我自己也得[訪察訪察]不是？萬一這件事的內容不像你所想的呢？

(26)我并沒請日本人，我不過要[嚇唬嚇唬]你！

(27)呆呆的，他坐了好一陣，然后問道：“您能給[打聽打聽]嗎？”

(28)要是說聲“不”呢，丁約翰又會[絮絮叨叨]要他給說個明白。

情態動詞是非現實范疇的典型標志，表示說話人對事件或命題的主觀態度。VV式經常和情態動詞搭配，更進一步說明了VV式和非現實句的密切關系。

和心理動詞一樣，一些在通常情況下不能重疊或較難重疊的動詞，在情態動詞的幫助下便可以重疊，情態動詞是動詞賴以擴大重疊范圍的重要手段之一。例如：

(29)不行，說什么也不行，他必須好好的[發送發送]她。—— *發送發送

(30)我必須和洪司令員[商議商議]！—— *商議商議

3.否定詞。在一般情況下，動詞重疊是不能否定的，可是當它出現在非現實句中，我們卻可以通過一定的句法形式使其能夠存在。例如：

(31)不[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絕不讓你走。

(32)他心里說：哼，不親自到藥鋪[問問]，就不會真知道有沒有萬應錠！

(33)文老爺不可憐老楚，還不[可憐可憐]小魚子和小魚子的媽嗎？

(34)你不[想想]就說話！你想想，你會干什么？

例(31)和例(32)是假設句的緊縮形式，即“如果不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絕不讓你走”，“如果不親自到藥鋪問問，就不會真知道有沒有萬應錠”；例(33)是疑問句，例(34)是省略的疑問句，即“你怎么不想想就說話？”。可以看出，在非現實范疇中，比如假設句、疑問句中，動詞重疊式是可以有否定的。事實上，VV式的否定形式一般也只能出現在具有非現實語義的疑問句、假設句中。

(二)句法特征

根據張雪平對非現實句的分類，可以從認知和時間角度把非現實句分為四大類，即“推斷義非現實句: 假設句、條件句、讓步句；推測義非現實句：可能句、疑問句、可能選擇句；限時義非現實句：未來句、祈使句、祈愿句、意愿句、義務句；泛時義非現實句: 慣常句、能力句”。

通過對語料庫的整理，我們發現VV式廣泛地分布在以上各種句型中，尤其在祈使句中占有很大的比例。這些句子為VV式的存在提供了句法環境，很多不能重疊的動詞在非現實情境下也可以重疊。

1.VV式在表示限時的祈使句中出現的頻率極高，在非現實句中占了壓倒性的多數。例如：

(35)二哥笑了笑，低聲地說：“別疑心我！走！[談談]去！”

(36)來，[幫助幫助]這位唐大嫂。

(37)你去吧，向全班的人[表示表示]你的態度！

祈使句是說話人對聽話者提出的要求，具有未然性，屬于非現實范疇。祈使句在對聽話者提出要求的同時，又為整個句子提供了“委婉”“輕松、隨便意味”“嘗試”等語氣。許多學者認為VV式有“委婉”“輕松、隨便意味”“嘗試”等功能，我們認為這不是動詞重疊式產生的意義，而是由非現實句的語義特征所決定的，即由祈使句的語義特征決定的。

不少不能無條件重疊的動詞在有祈使義的句子中往往可以重疊，例如：

(38)菱兒的媽，來[攙攙]你的干妹妹！—— *攙攙

(39)你再好好地[溫習溫習]團長的指示吧！—— *溫習溫習

此外VV式也會出現在表示限時的未來句、祈愿句、意愿句、義務句中。

(40)好啦，乘著早半天，我再到別處[打聽打聽]去。

(41)我實在沒地方給他們找房去，溫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

(42)我就是想[知道知道]，因為我什么也不懂。

(43)曉荷很鎮定的說：“咱們應當先[討論討論]怎樣解決這件事，光發脾氣有什么用呢？”

2.VV式也會出現在表示泛時義的慣常句、能力句中。

(44)老太太是個五十多歲，很有氣派的小老太太，除了時常[溫習溫習]欺侮老頭兒，連個蒼蠅也舍不得打。

(45)這以后，戰士們都管她叫作“孤膽大娘”，經常來[幫幫]她的忙。

(46)八十歲的媽媽還能[做做]飯。

(47)你是死人，不會去[活動活動]？

例(44)、例(45)中“時常溫習溫習欺侮老頭兒”“幫幫她的忙”是說話人對行為主體“欺侮老頭兒”這種慣常行為或能力的認識和陳述，但并不說明說這句話時“欺侮老頭兒”“幫她的忙”這件事已經現實化，是未定的。例(46)、例(47)中“做飯”“活動活動”指能力，至于事情有沒有做，尚未確定。從情態意義上說，慣常句和能力句可以認為是表達了說話人對行為主體的一種潛在的可能性行為或能力的認識，當VV式出現在慣常句、能力句中，整個句子具有非現實性。

3.VV式經常出現在表推斷的假設句、條件句中，整個句子具有明顯的非現實性。例如：

(48)假若他立在她后邊，給她[指點指點]呢，她一定會把輸錢的罪過都歸到他身上。

(49)說真的，他要是好好的[打扮打扮]，還不能不算怪漂亮的呢！

(50)只要能夠好好地[睡睡]覺，[歇歇]我的腿，我就念佛！

(51)肚子舒服了一點，他便樂觀的欺哄自己：“并沒有多大的病，只要能[休息休息]，吃口兒好東西，我就會好起來的！”

從句法上說，例(48)、例(49)是假設句，例(50)、例(51)是條件句，都表示說話人根據假設或某個條件作出的主觀推斷。當VV式出現在這些表推斷的句子中，整個句子就具有明顯的非現實性。

有許多在正常情況下無法出現的語法現象，在假設句、條件句中也能合理地出現，一旦出現了這種虛擬語境的句子，我們就可以判定它是非現實的。

4.VV式也經常出現在表示推測的可能句、疑問句、可能選擇句中。例如：

(52)他若是一時心血來潮呢，也許來[看看]我們。

(53)朋友們賞臉來道喜，我難道還不該[招待招待]嗎？

(54)呆呆的，他坐了好一陣，然后問道：“您能給[打聽打聽]嗎？”

(55)我或者[讀讀]書,或者[練練]字。

從句法上說，例(52)是可能句，例(53)是反問句，例(54)是疑問句，例(55)是可能選擇句，它們都表示說話人不確定的主觀推測，事件具有未然性，當VV式出現在這些表推測的句子中，整個句子就具有明顯的非現實性。

四、結語

通過對《老舍作品集》的分析，我們發現，VV式在現實句和非現實句中的出現比例具有明顯的不對稱性，動詞重疊式傾向于表現非現實語義。

VV式出現在現實句中主要是充當非謂語，并且會受到現實句句法的限制；而出現在非現實句則相反，主要充當謂語，一些在現實句中或者本身不能重疊的動詞在非現實句中通過一定的句法語境也能進行重疊。所以我們認為:VV式是一個比較典型的非現實標志，雖然它也部分的存在于現實句中，不能全部表現在所有的非現實句中,但一般都在非現實性強的非現實句中表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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