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雪
(重慶三峽醫(yī)藥高等專科學校,重慶 404120)
諸葛亮在不同時期不同人們的眼中,具有不同的形象氣質:作為歷史人物,諸葛亮是萬人敬仰的“隱士、賢相”;作為通俗文學形象,諸葛亮是被扭曲了人格的“道士、神仙”;羅貫中《三國志通俗演義》(俗稱《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是忠貞的彪炳千古的“忠臣、賢相”形象。
觀其友可知其人,諸葛亮好友司馬德操、崔州平雖洞悉世事,兼有真才實學,卻不愿入世,乃真隱士。同樣,諸葛亮有著深厚的隱士情結,先前隱居隆中,耕讀山林,有神仙般的人品,這是多少士人向往的生活。諸葛亮之所以出茅廬,很大程度上是感念劉備的知遇之恩,但仍憧憬閑云野鶴的自由人生。諸葛亮臨出山之際,囑咐其弟:“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蕪田畝。待我成功之日,即當歸隱。”[1]312功成名就之時,即為歸隱之日,諸葛亮隱士情結昭然若揭。毛宗崗在《讀三國志法》中評論:“其處而彈琴抱膝,居然隱士風流,出而羽扇綸巾,不改雅人深致。”[2]255隱士情結是諸葛亮作為封建文人在儒道倫理思想上兩難處境的具體體現(xiàn)。
魏晉至明清士人,皆將諸葛亮視為真名士。所謂名士一般是指古代社會有名氣的人士,士之俊杰也。東漢末年名士清議蔚然成風,“好人倫”、“善人倫”、具有“鑒識之能”的善清議者臧否人倫、品評人物,他們通過品鑒人倫,褒貶人物,以獎拔士類、旌別淑慝。這種清議之風對于士人仕途上升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而且間接地控制了鄉(xiāng)間輿論。清議之風由中原浸潤至襄陽,隨之涌現(xiàn)出了諸多善于獎識人物的名士。龐德公是其時世居襄陽的隱逸高士、名士領袖,好樂人倫,品鑒人物。《三國志》卷三七《蜀書·龐統(tǒng)傳》注引《襄陽記》曰:“諸葛孔明為臥龍,龐士元為鳳雛,司馬德操為水鏡,皆龐德公語也。德公,襄陽人。孔明每至其家,獨拜床下,德公初不令止。”[3]568所謂“臥龍”“鳳雛”“水鏡”,就是他對諸葛亮、龐統(tǒng)、司馬徽等人所作的“品題”,即品評之語。《襄陽記》卷一“人物·龐德公”條也說:“《先賢傳》云:‘鄉(xiāng)里舊語,目諸葛孔明為臥龍,龐士元為鳳雛,司馬德操為水鏡。’皆德公之題也。”[3]568這些評語在當世廣為流傳,并得到公認。
晉人張輔將諸葛亮作為名士列入其《名士優(yōu)劣論》中,與樂毅論其優(yōu)劣,斷然認為諸葛亮“抱文武之德”而“奇策泉涌,智謀從橫,遂東說孫權,北抗大魏,以乘勝之師,翼佐取蜀。及玄德臨終,禪登大位,在擾攘之際,立童蒙之主,設官分職,班敘眾才,文以寧內,武以折沖,然后布其恩澤于中國之民。其行軍也,路不拾遺,毫毛無犯,勛業(yè)垂?jié)E。觀其遺文,謀謨弘遠,雅規(guī)恢廓。己有功則讓于下,下有闕則躬自咎,見善則遷,納諫則改,故聲烈振于遐邇者也,……殆將與伊呂爭儔,豈徒樂毅為伍”[2]14。除張輔將諸葛亮視為名士并論其優(yōu)劣外,同時代的司馬懿,亦大贊其雅量,《太平御覽》引《語林》云:“諸葛武侯與司馬宣王在渭濱將戰(zhàn),宣王戍邊蒞事;使人視武侯,素輿葛巾,持白毛扇,指麾三軍,皆隨其進止。宣王聞而嘆曰:可謂名士。”[4]387明朝曹學儉《蜀中名勝記》引《寰宇記》云:“諸葛亮相蜀,筑臺以集諸儒,兼待四方賢士,號曰‘讀書臺’。”[5]228其儒雅風流如此,諸葛亮乃名士之流。
從《三國志通俗演義》第三十七回回目“司馬徽再薦名士 劉玄德三顧茅廬”中可知,諸葛亮在羅貫中心目中是一名士,而且得到了徐庶、司馬徽二人的力薦。清人張人龍《丞相祠》一詩有“一代勛臣像欲仙,扇巾風度想當年”之句,由衷贊揚諸葛亮“羽扇綸巾,飄然欲仙”的名士風度。
民間將諸葛亮神秘化從南北朝就已有之,南朝梁人陶弘景所編的《古今刀劍錄》記載了諸葛亮刺山逸聞:“諸葛亮定黔中,從青石祠過,遂抽刀刺山。投刀不拔而去,行人莫測。”[6]129從而一刀定格了諸葛亮形象的神仙氣質。
宋元話本中的諸葛亮形象已經(jīng)是神仙了,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話本是《三國志平話》。《三國志平話》(以下簡稱《平話》)吸收了民間傳說,首次通過系統(tǒng)的傳奇故事塑造了具有神仙本領天神般的神人諸葛亮。《平話》在勾勒劉備三顧茅廬這一情節(jié)時,如此描寫諸葛亮:“諸葛本是一神仙……達天地之機,神鬼難度之志;呼風喚雨,揮劍成河,撒豆成兵。”[7]66-67諸葛亮成了一個法力無邊,無所不能的“神仙”。蜀漢南征欲渡瀘水三擒孟獲,但江水炎熱將士無法渡河,諸葛孔明輕撫琴弦,使蒸籠熱氣化為烏有,江水轉冷,大軍方過;在四擒孟獲時,諸葛亮擺神壇祭風,將襲己之毒返攻敵陣;七擒孟獲之時,蜀軍途經(jīng)焦紅江,亦因鹵水炎熱不得過,諸葛亮二次彈琴退熱浪,六月天空頓時飄起大雪。江水深闊,仍無以渡江,諸葛亮制造風輪,將士隨風而過。蠻王目睹佩服至極,感慨萬端地說:“諸葛亮非人也,乃天神也。”[7]121
宋代大文豪蘇軾更是大加贊揚諸葛亮的智謀,在《諸葛武侯畫像贊》一詩中將其視為神仙,詩中寫道:“密如神鬼,疾如風雷;進不可當,退不可追;晝不可攻,夜不可襲;多不可敵,少不可欺;前后應會,左右指揮;移五行之性,變四時之合。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臥龍也!”[2]105顯然,蘇軾認為諸葛亮具有“神仙”氣質。
同樣,三國題材最為繁盛的元雜劇,亦大肆宣揚諸葛亮的道士與神仙身份,突出表現(xiàn)其智絕如仙的性格特點。正如劉苗在《宋元時期諸葛亮神異形象及其文化解讀》中所言,“諸葛亮在現(xiàn)存的元代雜劇中幾乎都是道士形象”,“從整體上說,諸葛亮在元明雜劇舞臺上是充滿神力,銳氣不可擋的神仙軍師形象”[8]90-91。在元雜劇《諸葛亮博望燒屯》中,劉備稱諸葛亮是“仙長”,贊揚諸葛亮“七星劍上呼風雨,六甲書中動鬼神”[9]175。諸葛亮深得神仙方術之妙,呼風喚雨驚鬼神。諸葛亮亦自稱“貧道”,自許道術高超,在《博望燒屯》中其唱道:“……覷寰中草寇如無物……憑著我一條妙計,三卷天書,顯神機單注著東吳,仗仁風獨霸西蜀……”[10]51在《諸葛收取陽平關》中楊修極力贊美諸葛亮“神機廣大真棟梁,吟詩處鬼神動,頃刻彈琴降雨,則他那妙策無窮”[10]176。元雜劇中諸葛亮形象的道士神仙化,與元代新道教盛行關系密切。新道教的盛行,實質上反映了受侵凌的漢族人民在元朝民族歧視政策及高壓政策的壓迫下,義不仕元的儒者、隱士、道士的合流。元雜劇中的神仙道化劇隨之產(chǎn)生,對元代后期及元明之際創(chuàng)作諸葛亮故事劇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三國志通俗演義》通過劉備之目,采用出場定型手法,寫出了諸葛亮的內在氣質,即超凡脫俗的神仙氣質,“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1]309。可見,羅貫中寫出了諸葛亮骨子里的咄咄仙氣,自稱“曾遇異人,傳授奇門遁甲天書,可以呼風喚雨”[1]392,書中大寫特寫諸葛亮足登七星壇借東風的場景,“沐浴齋戒,身披道衣,跣足散發(fā),……焚香于爐,注水于盂,仰天暗祝”[1]393,儼然一道士形象,且料事如神,足智多謀,難怪魯迅先生評羅貫中“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
明代曹學儉《蜀中名勝記》引《蜀古磺記》,狀諸葛亮為預卜先知、屢算不爽的神仙:“宋曹彬建隆二年為都監(jiān)伐蜀,謁武侯祠。視宇第雄觀,頗有不平。謂左右曰:‘孔明雖忠于漢,然疲竭之軍民,不能復中原萬一,何得為武?當因其頹敗者折去之,止留其中以祀火。’左右皆諫不可。俄報中殿摧塌,有石碑出土許。彬逕視之,其刻字宛然若新生。題云:‘測吾心腹事,惟有宋曹彬。’讀訖下拜曰:‘公神人也,小子安能窺測哉?’遂令蜀守新其祠宇,為文祭之而去。”[5]423
忠臣賢相是諸葛亮性格中的核心要素,是歷史人物諸葛亮的基本氣質和特征。忠臣賢相的塑造,主要集中表現(xiàn)在陳壽《三國志》的描述中,清朝學者毛宗岡在《讀三國志法》中對諸葛亮高度評價:“歷稽載籍,賢相林立,而名高萬古者莫如孔明。……在草廬之中,而識三分天下,則達乎天時;承顧命之重,而至六出祁山,則盡乎人事。七擒八陣,木牛流馬,既已疑鬼疑神之不測,鞠躬盡瘁,志決身殲,仍是為臣為子之用心。比管、樂則過之,比伊、呂則兼之,是古今來賢相中第一奇人。”[2]255
陳壽在《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一針見血地指出諸葛亮“于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干,優(yōu)于將略”[3]555。由此,得出諸葛孔明“然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3]557的結論。即使如陳壽所言諸葛亮“奇謀為短”,但這并不影響諸葛亮對蜀漢兩代統(tǒng)治者的忠誠,掩蓋不了諸葛亮為蜀漢政權“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臣形象。《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記載諸葛亮感于劉備三顧茅廬之恩,未出茅廬便明確了“三分天下”的大計,制定了以益州為根據(jù)地,“跨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好孫權,內修政理”的聯(lián)吳伐魏復興漢室的宏偉藍圖。自27歲出山跟隨劉備北征西討,出使江東舌戰(zhàn)群儒,聯(lián)吳抗曹建立孫劉聯(lián)盟,鎮(zhèn)守荊州,與張飛、趙云等“率眾溯江,分定郡縣,與先主共圍成都”[3]546,“先主外出,亮鎮(zhèn)守成都,足食足兵”[3]546。輔佐劉禪,“事無巨細,亮皆專之”[3]547。七擒孟獲,平定南方,六出祁山,七進中原。至54歲病逝五丈原,諸葛亮不僅戎馬半生,更是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可謂剖肝輸膽報君王。在諸葛亮是封建社會偉大忠臣的這個問題上,陳壽與羅貫中達成了一致。羅貫中在《三國志通俗演義》中改變了陳壽的對諸葛亮“短于奇謀”的看法,而是強化諸葛亮用兵如神的軍事才能的同時,將《三國志》中有關諸葛亮生平事跡的素材引入書中,突出描寫諸葛亮的赤膽忠心。
歷代文人莫不將諸葛亮視為處于君為臣綱之道德頂峰的忠貞之士,大為贊揚諸葛亮對蜀漢兩代君主的耿耿忠心,唐詩中的贊詩多達30余首,其中杜甫《蜀相》一詩中的“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可謂對諸葛亮可昭日月之赤膽忠心的最為精辟的蓋棺之論。康熙皇帝贊嘆地說:“諸葛亮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人臣者,惟諸葛亮能如此耳。”時值今日,今人感慨于諸葛亮的忠心,以詞贊揚之:“忠心赤膽灑熱血,揮毫贊孔明。感念三顧恩,憂煩二主情。鞠躬盡瘁死后已,千秋念英雄。”[11]
諸葛亮不僅是忠臣,而且還是萬世敬仰的賢相。《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中的諸葛亮評傳,可見出陳壽心目中的諸葛亮是可與管仲、蕭何相媲美的能臣賢相,他贊揚諸葛亮曰:“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煉,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于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3]557
歷代統(tǒng)治者無不推崇諸葛亮的治國之才,稱他為能臣賢相。唐太宗多次稱贊諸葛亮治國的忠勤,稱他為“賢相”,贊揚他治國“至公”,認為昔年蜀漢后主“昏弱”是事實,“然國稱治者”是因任用了諸葛亮的關系[12]123。而諸葛亮治蜀“十年不赦,而蜀大化”[12]124的根本原因在于其“至公”的為政之道。宋神宗曾將諸葛亮與魏征相提并論,曰:“唐太宗必得魏征,劉備必得諸葛亮,然后可以有為,二子誠不世之人也。”[13]651乾隆皇帝還親自撰文《蜀漢興亡論》,提出“人君之用賢與不用賢,關系國家存亡”[14],對諸葛亮推崇備至。
諸葛亮形象的產(chǎn)生與演變與相應時期的文化特征緊密相關。魏晉時期,在文學領域出現(xiàn)了志怪小說,諸葛亮形象塑造受其影響,出現(xiàn)了神人特質的端倪。至宋元時期,道教盛行,反映在文學領域出現(xiàn)了神仙道教劇,諸葛亮徹底地被描寫成無所不能的神仙、道士。魏晉時期詩酒風流隱逸之風盛行,清議之風的熏陶,使得諸葛亮被視為當世名士。受陳壽《三國志》影響,諸葛亮之史傳形象一直都是忠臣賢相,被歷代統(tǒng)治者、歷代文人、歷代讀者所崇拜與頌揚。羅貫中吸收了以上素材,塑造出了《三國志通俗演義》中忠貞、智慧、賢能的千古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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