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惠民,劉宇
(蘇州大學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當代臺灣及旅美文學批評家的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為臺灣,也為20世紀中國的文學批評與研究提供了重要而獨特的審美經驗。本文選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四位學者,簡要考察論析他們各自的批評個性與貢獻。
《中國現代小說史》是夏志清(1921— )最具代表性的著作,該書為他贏得了哥倫比亞大學的教席。1961年由耶魯大學出版后,即成為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熱門書,也一度成為歐美不少大學的教科書。這是一本中國現代小說的實際批評,一共三編十九章,分為:第一編初期(1917—1927)、第二編成長的十年(1928—1937)、第三編抗戰期間及勝利以后(1937—1957)。從1917年五四新文學運動發生起到1957年文化大革命止,以歷史為經,以作家和作品為緯,敘述了中國現代小說的時代、文化、政治背景、代表性的作家和作品,以及一些重要的文學派別及論爭;附錄有《一九五八年來中國大陸的文學》、《現代中國文學感時憂國的精神》、《姜貴的兩部小說》。
該著開拓了國內外研究中國現代文學者的視野,同時也發現、還原了因政治立場不同而被漠視的一部分作品和作家。錢鐘書是其重要研究對象之一。錢的小說為世人所疏忽,夏志清稱其《圍城》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寫得最有趣最用心經營的小說,可能也是最偉大的一部”。對“沈從文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性”也予以充分的肯定,說他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中一個最杰出的、想象力最豐富的作家”。張愛玲亦是夏志清特別推介的作家,他認為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金鎖記》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經過夏志清的一番點石成金,人們重新認識到了在政治掛帥的文學史中被遮蔽的作家作品。書中對于作家作品的評論,以及其中體現的人文理念,給年輕作家們以巨大的啟示和潛在的影響力,也可作為當代臺灣文學與中國現代新文學密切關聯的例證之一。而在此后,文學界、學術界開始了對過去的一種真正的、理性的反思,開始重寫文學史、社會史,從學科史本身以慎重、科學的態度來評定文學成果和歷史功過,在回顧這種學術發展流程時,有人把這種啟蒙的契機稱為“夏志清現象”。
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夏志清注重使用比較的方法來探討中國現代小說與其他國家作品不同的藝術特色,或者如何受到其他國家的影響。另一方面,他深刻領悟了中國古代文化中的人本主義思想,力求在作品中搜尋出中國現代小說的基本特色。《中國現代小說史》的附錄二《現代中國文學的感時憂國精神》以“感時憂國”為現代中國文學的一個精神傳統,他認為新文學不同于傳統文學之處,“那就是作品所表現的使命感,那種感時憂國的精神”。由于作者身處國外,資料取得有限,無法做到全面性的觀照,因此全書框架未能突出現代小說歷史發展的線索,但是在中國現代文學批評領域里,已具有開創性的價值。
《人的文學》是夏志清的一部重要論文集,半年之內重印四次。該書收集了十二篇文學評論,歸為三輯。第一輯,主要討論明清小說和小說理論,包括《〈隋史遺文〉重刊序》、《文人小說家和中國文化——〈鏡花緣〉新論》、《新小說的提倡者:嚴復與梁啟超》三篇文章。第二輯中的六篇文章則評介了當代作品,其中有四篇為書序。《寫在〈夏濟安日記〉前面》從夏濟安的日記入手,展示了一個在臺灣文壇上頗有影響的批評家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的內心世界,一往情深的苦戀、宗教性的自省,充分代表了浪漫主義的精神。《余光中:懷國與鄉愁的延續》展示了余光中作為一個現代的放逐者對于祖國的思鄉病和對于祖國所受恥辱耿耿于懷的痛心呼喊。第三輯,收錄三篇文章。《追念錢鐘書先生——兼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之新趨向》一文的由來頗有意思。1975年,夏志清的好友宋淇誤傳錢鐘書過世的消息,夏志清悲哀難抑,寫了篇《追悼錢鐘書先生》,交由臺北《中國時報》發表。文章不僅對錢鐘書的才華和一生的文學成就加以概括,也從討論《談藝錄》連帶注意到了當時批評界的一些問題。《勸學篇——專復顏元叔教授》是夏志清和顏元叔筆戰的產物,對于顏采用“新批評”方法分析舊詩談了自己的看法。《人的文學》一文則借用“五四”時代“人的文學”這個觀點比較了傳統文學和新文學。
《雞窗集》典出于晚唐羅隱詩“雞窗夜靜開書卷”和南宋范成大的“雞窗夜可誦”。“雞窗”是夏志清的書齋名,夏又生肖屬雞,夏志清常常半夜兩三點鐘起床,“雞窗”夜靜時看書、寫作,六時入睡。《雞窗集》表現了夏志清的人格魅力。尤其是第一輯《自傳的片段》和第三輯《談書憶親友》,充滿生活的樂趣與艱辛,對朋友的誠摯之心。夏志清的生活并不輕松,教學研究,學術討論,接待訪客……“我用功讀書,數十年如一日,想不到五六年來,為了小孩,工作效率越來越差,撫摸著微腫的左掌,更增添了歲除的哀傷。”夏在耶魯大學時的同學哈利自殺身亡,于是他與學友們建立了“哈利納德爾登紀念基金”,每年捐款給耶魯研究院。兄長夏濟安英年早逝令他悲痛不已,輯三中的《亡兄濟安雜憶》、《夏濟安對中國俗文學的看法》,足見其深厚的手足之情。對于老朋友的感情,著實讓人感動,“比我年長的老朋友,就像孔乙己碟里的茴香豆一樣,‘不多了,已經不多了’。每給小鬼抓去一個,我生命上就添了一塊無法填補的空缺。”
提起顏元叔(1933—2012),就會聯系到“新批評”。新批評源于戰前的英國,50年代左右興盛于美國學界。新批評派專注文本,強調形式,并且提出一些根據語境來細察作品的特殊視角。其先驅是英國詩人兼批評家T·S·艾略特和批評家理查茲,后來因美國學者蘭色姆的《新批評》(1941)一書而得名。70年代以后,臺灣《文學雜志》引入“新批評”觀念,臺灣大學的《中外文學》則成為展示成果的平臺,“新批評”由此得到發展繁榮。學院派批評家在這一階段是批評的主力軍,其佼佼者為時任臺灣大學外文系主任的顏元叔。他不僅成為“民族文學”“社會寫實文學”的積極提倡者,也成為了“新批評”的代言人。透過對洛夫、羅門、余光中、葉維廉等人作品的批評,顏元叔毫不留情地批判了臺灣現代詩在結構與意象運用上的毛病。他對於梨華的不留余地的批評,更是讓人耳目一新。顏元叔評論的出現,標志著臺灣真正嚴肅的現代文學批評及研究的產生。在60、70年代之交,他對一些重量級詩人在結構與意象運用方面所作的診斷,對白先勇、王文興小說獨具眼光的分析以及對於梨華不留情面的批評,均說明他所從事的是真正嚴肅的學術研討。他是“開創了學院研究臺灣當代文學現象的第一人”。
顏元叔認為,“新批評”的第一原則是“就文學論文學”。“第一,承認一篇文學作品有獨立自主的生命。第二,文學作品是藝術品,它有自己的完整性與統一性。第三,所以,一件文學作品可以被視為獨立的存在,讓我們專注地考察其中的結構與字質等等。”因此,新批評所強調的縝密細致地分析文學作品的本身,考察一篇作品優良或偉大的因子何在,而這些因子“都存在于作品的結構與字質中”。
“新批評派”認為作品是一個獨立自足、多樣統一的有機整體,應該以作品為中心,擺脫作家個性、社會環境、時代風氣等“不必要因素”的干擾,不考慮作者的創作意圖,不顧讀者的閱讀感受,排斥作品之外的意義,主張細讀文本,在字里行間搜尋字詞、意象的含義。這種僅僅局限于語言層面的文學研究方式引來了很多的批評意見和激烈的論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是葉嘉瑩、夏志清。1976年2月,夏志清在《中國時報》發表了《追念錢鐘書先生——兼談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之新趨向》一文。夏志清對于臺灣當時出現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新趨向表示了兩大隱憂,“第一,文學批評愈來愈科學化了,系統化了,差不多脫離文學而獨立了”;“第二,機械式的‘比較文學’的倡行,好象中西名著、名家,若非擇其相似的來作一番比較研究,自己沒有盡了批評家的責任”。針對夏文,顏元叔于3月10日發表了《印象主義的復辟》,向夏志清提出三個問題:“一、比較文學是否值得研究”;“二、方法之學是否值得提倡”;“三、文學批評有無價值”?夏志清又用《勸學篇——專復顏元叔教授》作為回應。顏元叔再發一文《親愛的夏教授》。論戰中,雙方就各自所關注的方面充分闡述,夏的隱憂確實反映了當時文壇一些研究者以為新方法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錯誤觀念,而對于在臺灣推行“新批評”或其他西方文學批評理論的重大意義認識不夠。而顏對于主觀感受、認識的排斥,雖然防止了文學批評的過于隨意,但不免有些矯枉過正。雙方互不相讓,一方極力要一掃臺灣文壇封閉保守的舊空氣,希望大刀闊斧地改革,一方則對新方法帶來的問題有所預見并力圖排除。
經由顏元叔的一番大力推介和實踐研究,臺灣文學批評在社會上取得了空前的能見度。批評成為了一門新的學科。批評和閱讀感想之間原先的曖昧關系由此區分。閱讀作品與批評作品是兩回事。批評有一套分析的工具、一套術語,有基本的理論訓練,最好要有一個比較的架構。自此,純中文式的文學閱讀方式在臺灣逐步受到以西方文學理論研究方式的挑戰。之后若干年,結構主義、現象學、解構主義、女性主義等西方文學批評理論逐漸進入臺灣文學界。顏元叔的大膽實踐,在文學理論批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七十至八十年代間,李歐梵(1939— )的多本著作大都是研究魯迅及其同時代的作品,由此討論五四時期至30年代的“浪漫主義”、“寫實主義”和“現實主義”以及該時期文學運動與傳統的關系。代表作有:《中國現代作家浪漫的一代》、《魯迅及其遺產》和《鐵屋中的吶喊》。《鐵屋中的吶喊》是一本魯迅研究專著。全書分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敘述了魯迅的家庭和教育,及其早期的文學活動,尤其是他對傳統題材的創造性閱讀,主要包括:以《中國小說史略》為代表的小說研究、《故事新編》中對傳統題材的再創作、對以嵇康為代表的魏晉文人的研究、后期舊體詩的創作。第二部分為全書重點,主要探討魯迅文學創作的三大文類:短篇小說、散文詩、雜文,描繪出一個處于“庸眾”之中的“獨異個人”的形象。第三部分主要分析魯迅對文學和政治關系的看法。以作品分析為主(第九章述及左翼圈子里復雜的人事關系),也適當探索了魯迅對蘇聯文學及其理論的借鑒問題。全書吸收并發展了西方漢學界魯迅研究的成果,對于夏濟安的魯迅研究名著《黑暗的閘門》和首創捷克學派的普實克的成果,既有借鑒,也有揚棄。對于作為革命家、思想家、文學家的魯迅,則著力凸顯其文學家的身份。李歐梵筆下的魯迅,不僅僅是高聲吶喊的斗士,更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豐富內心情感的人。
“現代性”是李歐梵學術研究一貫的關注點。對于中國文學的現代性的探索,李歐梵不僅是一個開風氣者,也是他“數十年來的一個基本目標”。《現代性的追求》這本論文集,集中體現了李的關注點所在。該書精選了李歐梵多年來發表的10篇論文,分三輯。輯一,“真的惡聲”,討論了自清末以降中國知識分子的多重聲音。從清末民初的《申報》副刊說起,討論“公共空間”的開創。另外還論述了魯迅來自鐵屋子的聲音。輯二,“浪漫的與頹廢的”,縱覽清末以迄現代,中國文學中浪漫主義的潮起潮落。論述內容包括:現代中國文學中的浪漫個人主義;以“獨行旅客”的感受為考察對象,梳理出從劉鶚到王蒙的幾部旅行主題作品中“自我”主題的歷程;探討20年代新文學作品中的“情感爆發”現象及個人主義的追求;新感覺派的興起等。輯中六篇論文從不同角度探討了現代中國文學中或“浪漫的”或“頹廢的”文學文化現象。輯三,“中國文學的現代化之路”,包括兩篇長文,論述了清末至1949年30年間中國文學的“現代”特性與之后“感時憂國精神”的逐步取代。
八十至九十年代,是李歐梵的“雙城”(上海、香港)時期。《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延續了李歐梵對于“現代性”主題的不懈追求。他以租界時期的、殖民化的上海為考察對象,研究外灘、百貨大樓、咖啡館、舞廳、公園、跑馬場、電影院、《良友》畫報、施蟄存、穆時英、劉吶鷗等“新感覺派”作家的小說,張愛玲的“傳奇”小說。第一至第四章通過對1930年前后上海這個大都市的文化重構,對殖民時期的上海進行現代性的構建,他以早期的雜志、電影、文學作品與電影海報等“印刷資本主義”為研究對象,再現了上海的都會文化與都會想象,重繪上海文化地圖。第五至第八章,主要討論了六位與上海淵源很深的作家(施蟄存、劉吶鷗、穆時英、葉靈鳳、邵洵美、張愛玲)及其作品,從他們的文本感受上海都會文化。最后兩章為作者對上海殖民化的再思考,其中提出頗具創見的“雙城記”之說。在李歐梵看來,長期以來,香港與上海處于一種互為“他者”的關系之中。80年代,香港不僅替代了而且超越了上海。而80年代后期上海的都市重建,其實就如同鏡像的鏡像——香港長期以來是以老上海為藍本的。
李歐梵一直自比“狐貍”。“刺猬與狐貍”之說出自英國自由主義思想大師以賽亞·伯林(Isaian Berlin)。顯然李是“狐貍型的人”而不是“刺猬型的人”,想法多樣而注重細節。《李歐梵自選集》一書集中了李多年來的一些主要創見,讀者可充分領略其“狐貍”的風格。書中有學術論文、文化批評、讀書札記或雜感,一共分五個主題板塊。“浪漫一代”來源于《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追溯了郁達夫、徐志摩的浪漫主義文學道路和人生軌跡。“話語的邊緣”從《申報·自由談》談起,討論“批評空間的開創”,而本論題下的另外兩篇則主要討論電影,李認為,香港電影是一種商品。其“后現代”電影制作的才能在于對普通香港居民的集體“政治潛意識”(以商業產品形式)鍥而不舍的探索和公開再現。“文化、文學與現代性”主要論述“現代性”一詞的由來,晚清文學、文學與現代性的關系,當代中國文化的現代性和后現代性。“歐游心影”收錄了5篇文章,通過考察外國作家作品討論他們對于中國文學的啟發意義。
李歐梵學術研究的特色在于具有強烈的創新意識,并顯示了廣闊、靈動的思路,在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中別開生面。
“被壓抑的現代性”這一概念是王德威(1954— )對于晚清小說最精到的概括。這一提法在近年來海內外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研究中,頗受學界矚目。“被壓抑的現代性”這一提法的具體內涵,在《被壓抑的現代性——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等文中,已給出了比較詳盡的闡述。具體而言,它指陳三個不同方向。一,它代表一個文學傳統內生生不息的創造力。二,“五四”以來的文學及文學史寫作的自我檢查及壓抑現象。三,泛指晚清、“五四”及30年代以來,種種非主流的文藝試驗。王德威認為,晚清文學,即自太平天國前后以至宣統遜位這六十年間的中國文學,歷來被文學界視為傳統逝去的尾聲,或西學東漸的先兆,將其定位為向現代文學的開端即五四“文學革命”發展的過渡。而王德威以為這一時期的文學實則新舊雜陳,多重復義,具體的文學實踐中充滿種種實驗沖動與豐沛的創造力,而且在文學生產的諸方面均透顯出現代性的多重可能。然而,“五四”文學家們的文學口味其實遠較晚清前輩為窄,他們延續了“新小說”的“感時憂國”敘述,卻摒除或壓抑其他“不入流”的文學實驗,最安穩的寫實主義被頌之習之。以五四為主軸的現代性視野,忽略了晚清一代更為混沌喧嘩的求新聲音。晚清小說不只是一個“過渡”到現代的時期,而更是一個被壓抑了的現代時期。“五四”其實是晚清以來對中國現代性追求的收煞,而非開端。此即所謂“沒有晚清,何來五四?”。
王德威還曾提出“小說中國”的觀念,此觀念有三層含義:一,20世紀中國小說是20世紀中國歷史的反映;二,小說的真正功能是虛構、想象和敘述,“小說中國”就是“虛構中國”;三,相對于多年來的“大說”,小說夾處各種歷史大敘述的縫隙,銘刻歷史不該遺忘的與原該記得的、瑣屑的與塵俗的。穿衣吃飯、市井恩怨更是構成歷史的組成部分。《小說中國》中作者不僅探討了現代中國小說的復雜脈絡,也強調了“小說”虛構中國的必要,“小”說的重要。
接應《小說中國》的觀點,《想象中國的方法》繼續“一反以往中國小說的主從關系”進一步詮釋“小說中國”。本著代表了王德威個人思考“小說中國”的方式與實踐。考察的作品始自晚清,迄于當代。描寫傳統小說史未及探勘的脈絡,或細究經典作家作品幽微的層面。對于晚清小說的重新審視和定位,王以晚清小說的四個文類(狹邪小說、科幻小說、公案小說、譴責小說)為例,論述了其眾聲喧嘩、多聲復義的現代性特征;對于現代文學史上經典作家作品的細讀和重讀,《從“頭”談起》將魯迅和沈從文關于砍頭的文字進行了比較,從一個小角度顯示風格迥異的作家對革命和政治的不同看法,從巴金的奇情小說談及同性戀主題乃至男性“母親”造型;《從老舍到王禎和》一文從老舍早期作品談起,意在闡明:老舍的喜劇/鬧劇力量一方面承襲且精練了晚清譴責小說的風格,另一方面也成為臺灣當代作家王文興、王禎和近作的先聲。《女作家的現代“鬼”話》詮釋了從張愛玲到施叔青李昂姐妹到西西、鐘曉陽到蘇偉貞的精彩鬼話。本著還探討了20世紀中國小說與中國歷史和政治的錯綜復雜關系,并對文學道義化、政治化、功利化提出了質疑。
自清末以來,小說成為文學現代化最重要的表征。“如何現代”成為學者文人念茲在茲的課題,而“怎樣文學”往往被視為通往現代的主要門徑之一。《如何現代,怎樣文學?》延續了《小說中國》的立場,王德威企圖運用不同的文學理論及批評模式來解讀晚清到當代的小說,旨在探討現代及后現代文學研究的理論與實踐。書中觸及了下列六個議題:“被壓抑”的現代性;小說與政治、意識形態的辯證;文學現代“性”之路;歷史的空間想象;流派、典律及典范間的互動關系;小說創作與文化生產。作家作品的選擇“盡量超越主流或典律的局限”,十九世紀中葉的《三俠五義》、《品花寶鑒》、《老殘游記》、《活地獄》到后現代的《豐乳肥臀》、《狂城亂馬》等,均在其考察范圍之內。《三個饑餓的女人》借用路翎、張愛玲、陳映真創造的三個饑餓的女人(郭素娥、譚月香、蔡千惠)討論現代中國的饑餓主題。意在證明小說“不可思議”之力量,正在于它不斷跨越國體與身體、政治與情色、公領域與私領域之間的畛域,并產生錯綜互動關系。“作者·流派·典律”一輯藉對“非主流”的海派小說、拒絕典范的作者張愛玲及其傳人王安憶的關注,展示了自“海派”到“張派”之傳奇,說明了“現代”小說內蘊“現代性”之多樣,發人深省。
“眾聲喧嘩”是王德威對晚清小說的概括,此語源于俄國批評家巴赫金(M.M.Bakhtin)的“heteroglossia”,指陳一種多義復調的社會對話及實驗方式。1988年出版的評論集《眾聲喧嘩》一共兩輯,第一輯為30年代作家作品論,有《魯迅之后——“五·四”小說傳統的繼起者》、《紙上“談”科技——以李伯元、茅盾、張系國為例》、《老舍與哈姆雷特》等9篇;第二輯則為論析80年代作品的9篇論文,包括《“真的惡聲?”——魯迅與當代大陸作家》、《“女”作家的現代鬼話——從張愛玲到蘇偉貞》,《玫瑰,玫瑰,我怎么愛你?——一種讀法的介紹》等文。在該書中,王德威試圖用“眾聲喧嘩”的觀念來修正臺灣乃至大陸的寫實主義小說史,開展出一個極具創意的閱讀可能。而“眾聲喧嘩”一詞,在以后的若干年里,成為習見的文化、政治、社會現象,甚至成為了一個流行用語或口頭禪,該書的影響力由此可見一斑。
然而,眾聲喧嘩以后,又該何去何從?《眾聲喧嘩以后——點評當代中文小說》正順應了人們的某種期許。王德威提出應該回歸基本面,思考喧嘩的前提無他,就是折沖群己、出入眾聲的對話性。它帶來包容妥協,但更帶來緊張反彈。這樣的眾聲喧嘩倫理毋寧比浮面的“我有話要說”更具有挑戰性,因為它不僅預留對方的立場,并不斷與自我對話。該書涉及90年代以來大陸、香港、臺灣、新馬及歐美華文小說評介93篇,顯示了作者廣闊越界思辨的風范。
王德威的評論,文字瑰麗妖嬈、鋪陳綿密,思維極具發散性,洋洋灑灑頗有大家氣度。《跨世紀風華:當代小說20家》以90年代以來的小說為討論范疇,推薦華人各個社群的杰作,以期引起對話,并藉以擴充跨世紀華文文學的版圖。論述的地域范疇跨越中國大陸、臺灣和香港,論及朱天文、朱天心、王安憶、鐘曉陽、蘇童、余華、李昂、莫言、黃錦樹等20位當下最具實力的華文作家。行文縱橫捭闔、融會貫通。作者對于各地區中文文學文本的熟稔,于此書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