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盼盼 何 帆/文
中國如何應對區域貿易談判
楊盼盼 何 帆/文
近年來,亞太地區的區域貿易談判出現了新一輪高潮。首先,這是因為多邊貿易談判出現停滯。2008年多哈回合終止后,盡管WTO成員國經歷了多方努力,但至今為止,多哈回合的談判都沒有正式恢復,世界各國客觀上需要新的貿易規則,亞太地區作為全球貿易的重要來源地更是如此。其次,美國近來推動“重返亞太”戰略,加速了亞太地區的區域貿易談判。在美國的“重返亞太”戰略中,制定新型貿易規則是重要的組成部分。美國力推TPP(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談判的舉動,在亞太地區產生了“多米諾骨牌”式的連鎖反應,推動了亞太地區區域貿易談判的迅速發展。
當前,亞太區域貿易談判中備受關注的是美國主導的TPP談判,以及與之規模相當的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談判。除此之外,中國—東盟自貿區的升級以及中日韓自貿區的談判也在進行之中。當前各類互有交叉、水平不一的貿易規則在亞太地區并行,猶如“意大利面條碗”,剪不斷理還亂。對于中國而言,當前區域貿易談判格局既有挑戰,也有機遇,本文試圖分析區域貿易談判對中國的影響及中國的對應之策。
目前為止,美國是全球新型貿易規則的積極倡導者,已經形成了在亞太地區的TPP談判、在歐洲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協議(TTIP)談判和倡導高標準服務貿易的PSA談判機制。這其中,著眼于亞太地區且對中國產生直接影響的是TPP談判。TPP談判的前身是2006年正式成立的泛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協定,但當時只有四國參與。在美國高調宣布加入TPP談判之后,成員國人數逐步上升,目前,參加TPP談判的成員國數量為12個,成員國經濟規模占全球GDP的40%,談判已經進行了19輪。
中國尚不在TPP之中,TPP成員國對于中國加入TPP的態度仍然模棱兩可,盡管已有多個成員國對中國的加入表示歡迎,但多數附帶相應條件。總體而言, TPP談判的大門仍然對中國關閉,中國在TPP談判結束之前加入的可能性非常小。由于中國不在TPP成員國中,那么TPP的成員國可能會因為TPP各國之間的貿易條件更加優厚轉而選擇從TPP其他成員國那里進口產品,這將直接影響中國的出口規模。這就是經濟學中所說的貿易轉移效應。TPP所產生的貿易轉移效應不僅是對最終產品,還會影響到原材料和中間產品的出口。例如,美國主張對服裝采取“從紗認定”(yarn-forward)的原產地規則,即必須使用TPP成員國生產的棉紗,才能使得最終制成的服裝享有TPP成員國間的免稅待遇。在這一要求下,如果這部分棉紗從前是TPP成員國(如越南)從中國進口的,那么TPP協議生效后,為了免稅的要求,TPP成員國就可能從其他TPP成員國進口這一原材料,進而使得中國失去部分出口市場。因此,TPP對中國的出口可能產生負面影響,進而影響到中國的經濟增長。
根據已有的研究, TPP將對中國經濟增長產生負面影響,盡管不同的學者計算出來的負面影響規模不一。較為悲觀的結論來自于美知名智庫彼特森國際經濟研究所(PIIE)資深研究員Petri, Plummer和Zhai(2013)的研究,他們估計中國被排除在TPP之外,將導致中國經濟增長放緩0.2%,使出口下降0.5%。而Li和Whalley(2012)的估計結果則較為樂觀,中國不在TPP之內對中國的經濟增長的負面影響將使得產出下降約0.042%,但出口可能有所上升。學者彭志偉和張伯偉(2013)的研究結論則介于二者之間,預計中國不在TPP中將使得GDP下降0.14%,出口下降0.32%,但中國加入TPP則有助于經濟增長1.21%。
盡管中國不是TPP成員,但卻是地區另一個重要貿易協定RCEP的重要成員。RCEP是由東盟主導的地區貿易協定,成員國包括東盟十國、中國、日本、韓國、印度、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在經濟規模上與TPP相匹敵。RCEP的談判將基于東盟與其他六國成員國的雙邊自由貿易協定,充分考慮各國經濟發展的差異,逐步削減商品的關稅和非關稅壁壘,建立多邊自由貿易區。RCEP的成員和中國有著日益緊密的經濟聯系,中國與RCEP成員國的雙邊貿易往來占中國總體貿易往來的31%(2012年數據)。從目前的研究結果來看,如果RCEP談判成功,中國能獲得的經濟效益將遠遠高于被排除在TPP之外的經濟利益。根據Petri, Plummer和Zhai(2013)的研究,RCEP能夠使中國經濟增速上升1.4%,使出口規模上升11.2%,這一積極效應高于現有研究發現的TPP的負面效應。
中日韓自貿區對中國同樣重要。根據學者楊立強和魯淑(2013)的測算,中日韓自貿區將為中國經濟增長帶來0.33個百分點。也有文獻討論了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最終建成對中國的影響,彭志偉和張伯偉(2013)認為,FTAAP將促進中國經濟增長1.86個百分點。從涵蓋國家來看,中日韓自貿區三國均在RCEP當中,而FTAAP則包含了所有RCEP國家,而對于中國經濟增長的正面影響也是伴隨著參與國的增加而增加。積極參與地區的其他貿易規則制定有助于對沖TPP的不利影響。
由此可見,應當客觀而全面地看待不同貿易規則給中國帶來的影響,一方面,盡可能消除被排除在一些規則之外的負面影響,另一方面,盡可能積極地參與到可行的規則談判中去,積極參與區域間的貿易與投資合作,將負面影響降至最低。
TPP和RCEP都不是簡單的區域貿易協定(RTA),而是致力于形成新型的區域貿易協定。根據筆者的總結,新型RTA具有以下四個特征:
第一,新型貿易體系關注產品“制造”的全過程,而不僅僅是“賣出”的最終階段 。因此貿易品制造的所有環節都可能成為未來貿易協定所涵蓋的內容,貿易規則將不僅關注“如何走出國門”,也將關注“在家門里做了什么”。
第二,新型貿易關注的不僅是貿易本身,而是“貿易—投資—服務”的融合 。因此,貿易協定所包含的內容將日漸廣泛,不僅僅是原有貿易協定的提升,還將更多地包含投資協定以及服務貿易的發展。因此,未來廣義的貿易協定和投資協定談判及融合將是重要趨勢。
第三,新型貿易協定的“多米諾骨牌效應”凸顯 。上一輪貿易協定的談判浪潮具有“多米諾骨牌”效應,即一國見到別國簽訂自由貿易協定后,由于擔心貿易轉移效應,也紛紛簽訂自由貿易協定的現象。目前,這一趨勢又有卷土重來之勢 ,而且從規模上來看,這一輪的自由貿易協定多是大量國家共同簽署的超大地區自由貿易協定。
第四,達成更高水平貿易規則的可能性正在逐漸增強。伴隨著增加值貿易的發展和國際分工的進一步細化,傳統持重商主義觀點的利益集團也可能從更加開放的貿易中獲利 ,在各國間推行高標準的貿易準則所受到的阻力相比過去有所下降,形成高水平貿易準則的時機開始成熟。
新興RTA的第一個特征意味著,未來貿易規則制定的觸角將越來越多地伸向國內,國內市場準入和國內競爭環境等議題都將成為新興RTA關注的焦點。新興RTA的第二個特征意味著,更加廣泛的貿易規則、新型的投資規則及相應的服務貿易規則,均是當前貿易政策制定領域的重要內容。事實上當今世界正朝著“貿易—投資—服務”三位一體的方向發展,一國在全盤考慮對外經濟戰略時,不應當局限于傳統貿易規則,以美國為例:如果說TPP的目標是更高的貿易規則,而TTIP的目標則是建立更高的投資規則,那么PSA的目標則是建立更高標準的服務貿易規則。新興RTA的第三個特征意味著,雙邊貿易協定固然重要,但是多邊貿易協定才是更符合現實利益的選擇,應充分考慮多方博弈談判的復雜性。新興RTA的第四個特征意味著,在當前貿易規則制定的浪潮中獨善其身已成為不可能,積極應對才是正道。
中國雖然尚未加入上述新型貿易或投資規則的談判中,但是現階段的多個談判都將有助于中國了解新型貿易與投資規則,把握自身訴求。因此,中國可充分利用現有談判,積極應對。
對于TPP,開啟中美雙邊投資協定(BIT)談判是一個重要抓手。由于TPP是美國主導的貿易協定,其許多核心規則均是美式范本的重要體現。例如競爭中性原則,市場準入的負面清單規則等,這些規則在中國此前參與談判的國際貿易規則中均未涉及,而中美BIT談判是填補這一空白的重要手段,該談判有助于為中國參與其他新型貿易和投資規則熱身。同時,上海自由貿易區的落成也將成為預演TPP規則的試驗場。
TTIP談判與TPP在很大程度上具備相似性,不同之處在于,美歐在力量對比方面更趨均衡。因此,雖然TTIP也是美國推行的貿易投資規則戰略,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歐式范本的影響,因而,最終產生效力的版本也必然同時兼具美式范本和歐式范本的特征。即將開展的中歐投資協定的談判,則有助于更加熟悉歐洲的投資協定范本,從而使得中國更加快速地融入國際投資規則的制定中。
目前在服務業貿易領域的談判中中國尚處于被動地位,因為中國并沒有加入PSA談判。中國應當努力尋求機會加入PSA談判。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一個可行的選擇是,中國香港正在積極參與此項談判,中國可以選擇與之互通有無,或者在國內選定一區域作為服務貿易特區,與香港對接,區內服務業貿易向香港的服務業貿易準則看齊,對服務業貿易的開放也采取特區的形式,了解并熟悉新規則進行先行先試,逐步試點,以點代面,最終實現服務業的全面開放。
客觀而言,當前亞太地區在新型貿易規則領域的談判走在世界前沿,從長期和戰略的視角來看,新型貿易規則對中國總體有利。但是在談判的進程中,各國出現了互不信任、互相猜疑、選擇站隊乃至分裂的傾向,貿易規則也出現了縱橫交錯的“意大利面條碗”現象,這顯然不利于亞太地區的繁榮發展,威脅到亞太地區經濟穩定的前景,進而對中國產生不利影響。對于中國而言,應當始終把握以下幾個原則,促進當前新興貿易規則對中國有利、為中國所用:
第一,積極支持WTO在全球貿易治理中的作用,促使多哈回合及相關貿易規則談判盡快回到正軌。中國是全球化進程的受益者,應當堅持多邊合作,支持WTO進行改革,使得多邊貿易活動仍能在WTO的框架內運行。
第二,在亞太區域內,主張建立泛區域的超大型自由貿易區。中國在亞太地區應持開放態度,積極促使亞太自由貿易區的最終建立,并將其作為長期目標。在短期內,亞太自由貿易區的建立存在困難,應主張不同雙邊和區域貿易協定之間的互聯互通,避免以自由貿易的名義限制貿易的發展和對本地區居民福利的改進。
第三,中國作為2014年APEC峰會的主辦國,應進一步深化“亞太互聯互通”這一重要議題,梳理區域內貿易規則的發展前景,探討可行的互聯互通機制,建立貿易規則溢出效應的監督體系,與其他國家一道推動貿易便利化。
盡管TPP、TTIP和PSA都致力于實現更高標準的貿易投資規則,以中國目前的情況來看尚難以立即實現,但是這些協定當中倡導的諸多規則,與中國下一步的發展與改革規劃是一致的,因此,中國應當審時度勢、基于國情制定國內經濟改革計劃,同時充分考慮與新型貿易投資規則的可銜接性,以開放促改革。
TPP、TTIP和PSA中的諸多主張均符合中國未來改革的方向,例如:TPP、TTIP主張降低服務業貿易壁壘,大力發展服務業貿易,PSA更是直接基于服務業貿易規則的談判,而服務業的發展是中國下一步結構性改革的重中之重,一個更加開放和充分競爭的市場有助于服務業的發展,而相關規則也將成為中國發展服務業貿易可資借鑒的范本。
TPP和TTIP強調“競爭中性”,該條款中兼有對國有企業的限制和對中小企業發展貿易的促進,雖然擔心其國有企業條款將對中國產生不利的影響,但是國有企業在關鍵領域的退出以及大力扶持中小企業的發展同樣也是中國下一步改革的重點。
新型貿易規則中同樣包含投資規則,而中美雙邊投資協定談判和即將開始的中歐雙邊投資協定談判正是新興投資規則的體現。新興投資規則強調“負面清單”模式,實行準入后監管為主,準入前負面清單管理方式為主的模式。這與中國進一步實現政府放權,減少行政審批事項的改革思路是一致的。
新型貿易規則同樣強調知識產權保護,中國正在加大保護知識產權的力度,以促進技術的創新。可以說,TPP、TTIP和PSA下的諸多規則都與中國長遠發展戰略保持一致,因此,在考慮改革方案時,也需要將這些規則在未來的影響力納入考慮范圍。
當前區域內貿易談判的興起對于中國而言既是機遇也是挑戰,中國應當抓住改革的戰略機遇期,以開放促進改革:
一方面,應先行先試,發揮以上海自貿區、深圳前海服務貿易試驗區等為代表的國內改革實驗區在新型規則下的職能。這些實驗區能夠在以下幾個領域實現以TPP、TTIP和PSA為代表的新型貿易投資規則在中國的先行先試:首先,探索建立負面清單管理模式,對外商投資試行準入前國民待遇。負面清單管理模式是新興貿易投資規則中最為重要的內容,其難點在于負面清單的確定以及相應的談判。探索負面清單管理模式,有助于建立與國際接軌的外商投資管理制度,同時也能夠為中美BIT、中歐BIT以及潛在可能的其他貿易規則談判提供重要的經驗基礎。其次,積極擴大服務業的開放。服務業的對外開放強調營造投資者平等準入的市場環境。由于服務業貿易的發展已經成為當今貿易領域發展的一個重要趨勢,同時考慮到貨物貿易的進一步開放空間已經有限,新型貿易規則無不將服務貿易作為規則制定的重要領域,TPP談判中服務貿易是市場準入談判的重要內容,美歐之間貨物貿易壁壘已經較低,服務貿易規則的談判十分重要,而PSA則是專門針對服務貿易規則的談判。當前中國自由貿易區以服務業開放作為實驗重要內容的思路與當今新型貿易規則談判完全相符。再次,加快金融制度創新。在風險可控前提下,在實驗區內將對人民幣資本項目可兌換、人民幣跨境使用便利、利率市場化等領域先行先試。跨境融資的自由化是新型投資協定關注的焦點,對資本自由流動的要求在新型投資規則中尤為強調,在這一領域的實驗確有必要。
另一方面,在外部貿易投資規則迅速變化發展的背景下,中國應當更加具有緊迫感,以二次入世的心態積極梳理相關規則,評估其對中國可能產生的正面和負面影響,做到未雨綢繆。在結構性改革過程中充分考慮未來貿易規則對中國不同行業的影響,并分析相應的應對措施;進一步推進國有企業改革,貫徹“競爭中性”原則;積極探索負面清單模式管理,根據行業特征制定符合國情的負面清單和市場準入規則。
(第一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
第二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副所長)

上海自貿區能夠在負面清單管理模式、擴大服務業開放、金融制度創新等領域實現以TPP、TTIP和PSA為代表的新型貿易投資規則在中國的先行先試。圖為上海自貿區洋山港集裝箱碼頭。
(責任編輯:魏銀萍)
[1] 美國最近在原產地規則談判中有所讓步,但可能不會完全放棄其主張。
[2] TTIP和PSA的影響機制會更加復雜一些,前者是美歐之間的貿易與投資機制,對中國的負面影響仍待評估,后者是服務貿易規則,目前中國的服務貿易規模仍然有限,因此受到的直接影響也不易評估,但是這些規則都或多或少地將對中國產生潛在的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