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育艷 1,2(1.華中科技大學 中文系,武漢 430074;2.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圖書館,鄭州 450002)
長期以來,中國學術界對西方文獻學,可謂“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1933年胡適為陳垣《元典章校補釋例》撰序,曾感嘆中國文獻學不如西洋,后在《胡適口述自傳》指出:“中西校勘學的殊途同歸的研究方法……西方校勘學所用的方法,實遠比中國同類的方法更徹底、更科學。”[1]余英時為劉笑敢《老子古今》撰序,提到西方“文本考證學”的“源遠流長”,“西方在校讎、考證各方面都積累了十分豐富的經驗,文本處理技術更是日新月異”。[2]因此學習西方文獻學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可以為我們的文獻學研究,乃至為其他學科研究提供新視角。但是對于西方文獻學,學界尚缺乏系統介紹,更遑論系統研究。本文擬通過對20世紀西方文獻學基礎理論進行介紹,探析其發展,以資中國文獻學研究借鑒。
20世紀以來,西方出現了多位著名的文獻學家,如英國S.C.布拉德福、德國R.S.泰勒、美國文獻學家J.H.希拉,論述大多側重于文獻處理技術和方法。如希拉認為文獻學研究的主要目的“在于發展新的分析、組織和檢查的方法,使它能夠充分的利用各種記錄得來的知識”。[3]而布拉德福認為:“文獻學是搜集、分類和迅速提供所有形式的精神活動的技藝”。[4]
我們的“文獻學”一詞,對應英文單詞主要有Documentation、Bibliography和 Philology,多以 Documentation對譯。但Documentation的定義局限于圖書情報學范圍內。
“Documentation”本指證件而言,源于拉丁文Documentum。1870年,“Documentation”在法語中首先得以使用,而在英語國家幾年后出現。比利時人波爾·奧特萊(Paul Otlet)和H.拉封丹(H.La Footaire)最早對“Documentation”的詞義進行探究。奧特萊在1903年使用“Documentation”一詞,用以表示為用戶提供參考資料或提供相關文獻,他在1908年和拉封丹合著的一篇文章中多次使用“Documentation”,他們認為這個詞已經為自身所形成的新學科,內容涵蓋較廣,主要包含印刷技術、著述活動、編輯出版與圖書生產等活動。荷蘭文獻學家杜依淮(F.D.Duyvis)于1920年又重新闡釋了“Documentation”含義,認為該詞是收集、整理和傳播各種信息的工作。[5]
1931年,國際目錄學會在奧特萊、拉封丹與杜依淮共同主持下改名為“國際文獻學會”(Institute International de Documentation);1938年,“國際文獻學會”又被更名為“國際文獻聯合會”(簡稱為FID),將之定義為“對人類活動的領域內的各種文獻的收集、分類及傳播”。在此指導下,“國際文獻聯合會”促進了國際間文獻資料的編目交流工作,并多年來致力于推廣和發展“國際十進分類法”。
1983年,國際標準化組織頒布《文獻和情報工作詞匯表》 (ISO5127)中對“Documentation”表述更為明確:一是為了特定的目的搜集數量眾多的文獻;二是為了收藏、檢索、傳播和利用文獻,對載體情報進行連續的、系統的整合和處理。[6]
由此可見,“Documentation”一詞自從問世以來,其含義在人類活動中對各種文獻的收集、分類及利用等。而“Documentation”內涵也隨之完善,如國際文獻聯合會將該詞定義為“對所有類型情報進行收集、儲存、分類、檢索、傳播及利用”。
“Bibliography”一詞起源于古希臘,最早出現在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戲劇詩人》(TheGreekComicPoets)中。到18世紀,“Bibliography”的含義有了些許改變。法國對“Bibliography”一詞的使用從“圖書之撰寫”變成了“關于圖書之撰寫”(thewritingaboutbooks)。隨后德國、英國等國家也接受了此涵義。19世紀以后,“Bibliography”含義不斷發展,指書籍及其相關的著者、印刷、出版、版本等的歷史與系統描述。
關于“Bibliography”定義在西方沒有完全統一,角度不同,解釋各異。譚瑟勒指出:“Bibliography所包含的內容,包括其定義,都會引起人們的爭議。”并不是Bibliography在其詞源基礎上精確定義,而是在英語中“Bibliography”是一個相關的學科群,這也被學科群中的其他學科所使用,因此大量的“Bibliography”定義和各定義之間產生錯綜復雜的關系。[7]20世紀以后,情況才有所改變,“Bibliography”逐漸作為一門獨立的學科成立,將版本、印刷的專有領域和一些應用科學的分支學科分化發展出去。
西方學者認為,文獻學從專門對人類精神記錄層面而言,其屬于一門人文科學,即“人文的”特征明顯;若從完整揭示一位著者和其著作、一位著者和其他著者的關系層面而言,尤其是一位著者的著作在其所有其他人的著作中,或一個著者在所有著者中的地位,或一個著者的著作在其所有其他人的著作中的地位上,其揭示與分析頗具系統性和精確性,故此文獻學又具有“科學的”特征。
以上通過對“Documentation”與“Bibliography”詞義的辨析,“Documentation”應該譯為“文獻工作”更為準確,可以歸入現代文獻學之列,而“Bibliography”更近似于中國的“校讎學”,可歸屬于古典文獻學。“Philology”一詞在上海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現代英漢綜合大詞典》中的漢語解釋為:一是語言學;二是語文(或文獻學);在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1994年出版的《最新高級英漢詞典》的解釋為:一是語文學、語言學;二是文獻學。由此可見,該詞與上述文獻學的差異較大,似更側重于文學。
綜觀上述西方學者觀點,顯而易見,20世紀西方文獻學在含義與內容外延方面不斷擴大。現代文獻學、文獻學研究及文獻工作內涵變化較大,從側重于文獻的分類、校勘、版本、典藏等到文獻的生產、傳播流布規律的探析。其特點明顯,呈現出從靜態特征(如搜集、整理、典藏等)研究到動態(對文獻的開發和利用等)特征的探討,可視為20世紀文獻學研究和文獻工作研究在質上的飛躍。故此,除與傳統的校勘學、目錄學和版本學結合外,文獻學研究也要與情報學、圖書館學、教育學、信息學、計算機科學等學科交叉進行研究,并且融合新的學科內容逐步成為推動文獻學學科發展的有機組成,此應成為未來文獻學的發展態勢。
西方文獻學研究源遠流長,縱觀西方文獻學研究歷史,主要有四大分支學科。在19世紀以前所采用的都是列舉文獻學(Enumerative Bibliography),是把有關各種文獻的信息重新匯集成為一個有邏輯條理和使用價值的文本。由于對莎士比亞戲劇研究的日益盛行,從19世紀開始,整理英美文學遺產之風也隨之興起。一批學者在整理典籍的過程中開始把文學作品作為“物質實體”(Physical evidence)來研究,通過研究文獻的物質特征,如版式的特征、紙的特征、字的特征等等,來精密、科學地鑒別和描述文獻,后來就逐步形成了分析文獻學、版本文獻學和描述文獻學等西方文獻學的重要分支。20世紀之后西方文獻學雖然不斷增加一些新的領域,研究內容也在變化,但是學科體系在20世紀中并沒有發生大的變化。
(1)列舉文獻學 (Enumerative Bibliography)是指對文獻以及各類型文本的列舉,產生書目、目錄等檢索工具,是研究按照一定的系統化規則編排圖書或者其他文獻的學問。
(2)版本文獻學 (Textual Bibliography)是研究印刷文本與作者構想文本之間關系的學問。實質上是通過不同的印次和版本來研究和比較文本及其傳遞的學問,是文獻學原理在文本校釋中的應用,與我國校讎學(Textual Criticism)的實際用途相似。
(3)歷史文獻學 (Historical Bibliography)主要是研究圖書的歷史和生產圖書的人物、機構和機器的歷史,其研究范圍包括從技術史到工藝史的一切與圖書所反映的特定時期的歷史文化有關的廣泛領域。這種類型的文獻學研究還包括圖書的生產、裝幀、造紙術、插圖和出版,都是要考證大量歷史文獻的形式證據。另外,歷史文獻學的某些發現,如印刷方法或各種版本的年代改變等,會即刻直接應用于其他問題的深入研究,為文獻學研究的武器庫提供了新的武器。
(4)描述文獻學 (Descriptive Bibliography),是詳細研究圖書的形式特征和描述圖書的學問,包括有關作者、題名、日期、印刷出版地點和格式、頁碼、插圖、裝幀的情況以及其他的形式細節。作為描述文獻學研究對象的每一本圖書或其他資料都從屬于該種圖書和該種圖書的其他著作的一個完備的形式描述。描述文獻學家同版本文獻學家一樣,必須掌握牢固的技術史知識,以便準確和簡明地描述文本的外在特征。
波爾·奧特萊是比利時目錄學家、法學家和文獻學家。他和安利·拉封丹用法文編寫出版了《世界書目手冊》(1905年,分類法第一版),后更名為《國際十進分類法》(1929年)。隨后,奧特萊和拉封丹為了編制《世界書目》收集了1700萬張書目卡片,但由于世界出版物的迅速增加和資金匱乏,最終未能編成。而《國際十進分類法》后來卻得到認可,被許多國家翻譯和采用,出版文字版本20余種,成為世界最通用的文獻分類法之一。
波爾·奧特萊是歐洲率先正式研究目錄學和文獻學的人,他認為目錄學是文獻學的重要基礎和組成部分,也是較早提出圖書館利用膠卷保存文本文獻的人,主要成果有《文獻學專論》(1934年)。1910年他和拉封丹組建了國際協會組織聯合會,1937年將國際目錄學會更名為國際文獻聯合會。
格雷格是英國20世紀著名的文獻學家,1949年被封為爵士。他與波拉德(A.W.Pollard)和麥克羅(R.B.McKerrow)一同成為20世紀初英國“新文獻學”的奠基人,主導20世紀的文本研究,重點關注書籍的歷史、莎士比亞文本、目錄學以及圖書館科學的研究。
1950年格雷格發表了《底本原理》 (The Rationale of Copy-Text),在文中,格雷格區分了“本質異文”和“非本質異文”,對底本權威的管轄范圍進行了界定,從而解決了所謂“底本專制”的問題。
格雷格的經典理論是:當一個文本有兩個或更多個可能是權威版本的時候,如果著者共同參與了修訂本工作,那么在較晚的版本中就可能存在言辭變異(本質異文)的現象;相反,在較早的版本中就可能存在著拼寫和標點符號變異(非本質異文)的情況(因為較早的版本是最貼近手稿的版本,因此與之后的版本相比它保持的這類特征更多)。格雷格鼓勵編輯們利用其在文獻敏感度和書目分析方面的判斷力去編纂比任何現存文獻更接近著者本意的文本。格雷格原理是通過把兩份寫本校勘表與其他異文記錄分開編排的方法來反映寫本及其非本質異文的重要性的,因而利于讀者把注意力集中在非本質異文或本質異文之上。
弗雷德森·鮑爾斯是美國現代版本學、目錄學、校勘學和文獻編纂學家,20世紀前半期是以英國格雷格為首的百家爭鳴時代,后半期則是鮑爾斯時代。
鮑爾斯采納了格雷格的理論,將其運用到現代文學特別是美國文學文本的校勘整理工作中去,并進行了重要拓展,提出了“作者意圖理論”。現代文本往往保存有大量的出版前文件,如作者手稿、謄正稿、校樣等,而且在作品出版和再版的過程中,作者也常常會加以修改,因而整理者選擇底本、建立校本時所面臨的問題,就與以往有很大的不同。底本的選擇,往往是在作者手稿和第一版文本之間進行取舍。鮑爾斯認為應當選擇作者的原始手稿,因為手稿中的拼寫和標點等非本質性文本因素,反映的是作者本人的未受干預的意圖。總之,建立標本的標準是“作者的最終意圖”。
鮑爾斯在弗吉尼亞大學創辦學術期刊《文獻學研究》并長期擔任主編,刊發了大量關于文本校勘的學術論文,有力地推動了文本校勘整理的“作者意圖理論”。其中影響深遠的論文有:《19世紀美國作家文獻編纂的一些基本原理》《校讎學》《多重典據:寫本之新問題和新概念》《手稿之謄寫:異文之記錄》《再論目錄學》《再論格雷格的〈寫本之基本原理〉》《折衷文本評論》,等等。這些論文在完善了原理論的基礎上,又添加了許多新理論,均已成為文獻學不朽的經典之作。
西方文獻學自19世紀起,有關文獻學研究的著作開始論及校讎學、歷史文獻學等方面內容,發展成為學術研究的工具。19世紀末出現了文獻學學會,是西方文獻學成為一門獨立學科的重要標志。由專業學者或對收集有關圖書信息感興趣的業余愛好者組織,倡導文獻研究、圖書制作藝術、圖書保存、或收集圖書,注重圖書的歷史研究及相關的研究論文和學報。進入20世紀以后,西方文獻學研究有一種基本理念:文獻學家通過專業角度深入研究能夠澄清從作者手稿到印刷文本的過程中有關文本傳遞的特定問題。圍繞文獻本身、文獻出版者、文獻作者以及結合三方面進行研究,把文獻學與文化學、社會學、心態學等緊密結合起來,形成跨學科研究,由此揭示一個時代的精神現象與社會文化心態。
20世紀西方文獻學的原則和方法,在對文本的校勘整理過程中,尤其是在古典文本、《圣經》文本、莎士比亞文本以及近現代作家文本的校勘整理過程中發展并完善起來的。文獻學家有兩個可以倚持的東西,一是本子,二是腦子——因而也就有了校勘工作的傳統描述:“根據本子和理性進行修正”。[8]從英國興起的“新文獻學”,以格雷格、鮑爾斯作代表,將書籍作為物質的和歷史的研究對象進行全面徹底的研究。而中國的文獻學研究僅把文獻作為一種文化載體進行研究,僅局限于其文化性,即使是把文獻作為文化載體的研究,傳統的文獻學亦有許多領域未曾涉獵,包括“不重視圖書的著述、流通和利用;對印刷術發明前和近代圖書的研究很薄弱;沒有注意分析圖書發展過程中的各種現象變化的因果關系”。[9]而按照西方文獻學研究的標準,將文獻與社會、經濟聯系起來考察,中國文獻學研究就有更大的發展余地。因此,對西方文獻學的研究,可以為我們提供一個很好的參照對象,拓展我們的視野,豐富我們的方法,從而將中國文獻學的研究推向一個新的高度。
[1] 胡適.胡適口述自傳[M].唐德剛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135.
[2] 劉笑敢.老子古今[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2-3.
[3] Shera JH.What is Documentation[J].Special Libraries,1963, (54):168
[4] Bradford B C.Documentation[M].2nd.London:Csroby Lockwood,1953:49.
[5] 柯平.西方“文獻工作”一詞含義的演變[J].情報學刊,1986(6):80-82.
[6] 明木.國際標準ISO5127——1983(E-F) 的文獻和情報工作詞匯表 [J].圖書館,1988(5):45-50.
[7] ThomasTG.Bibliographyasa Science[J].Studiesin Bibliography,1974(27):6-11.
[8] E J Kenney.The Classical Text[M].Amirican: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74:25.
[9] 鄭如斯,肖東發.中國書史[M].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