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寶元
(北京師范大學 人本發展與管理研究中心/經濟與工商管理學院,北京 100875)
大而言之,主體欲求的無限性與環境資源的稀缺性,是人類社會經濟發展面臨的基本矛盾、共同困境和永恒主題。為此,人類在長期歷史演化中自發形成兩種基本應對機制,即市場交換與組織管理;相應地,在學術上分別直面聚焦回應這樣兩大實踐的理論范式就是經濟學與管理學。
雖然從現代社會經濟實踐源泉來看,關注市場的經濟學與聚焦組織的管理學可以算作孿生兄弟,但在啟蒙與集大成發展的時序節奏上,經濟學可以大致算作管理學的兄長。早在1776年,現代經濟學鼻祖斯密就在其開山大作《國富論》中,富有遠見地奠定了主導經濟學理論研究基本發展方向和主流趨勢的學科信條和理論范式,即建立在每個人追求自利基礎上的自由市場機制乃國民財富根本源泉及和諧社會賴以建立的基石。其后,經由馬歇爾為代表的新古典主義的集大成詮釋,以及凱恩斯主義的宏觀拓展,到以薩繆爾森為代表的宏微觀新綜合,經濟學基本上是圍繞市場資源配置基礎功能主題一路拓展開來的。
相對于經濟學來說,管理學實現集大成并蓬勃發展步伐稍有滯后。雖然早在18世紀末英國工業革命所開創的工業化新時代,大規模、高密度、商業性和社會化的工業組織 (企業)形成了對管理前所未有的特殊需要和要求,并激發了歐文等一大批工業管理專家及管理教育先驅相繼輩出,但尚未形成一組邏輯清晰的學科信條和一套完整成型的理論范式。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發展到巔峰的歐美工業化社會經濟、特別是企業制度化管理實踐,才孕育出以法約爾特別是以泰勒為代表的一代管理大師級人物,他們在其經典論著中《工業管理與一般管理》(1916年)和《科學管理原理》(1911年)正式提出并清晰闡釋了現代組織管理學的基本信條和理論范式,從而使管理學以科學的面目正式登上學術大雅之堂,并在其后近百年的歷史中衍生出蔥郁茂盛、五花八門的管理學派叢林[1]。
無論是經濟學還是管理學,最初的元問題都是屬于或為了回應人的問題,即:如何有效開發、配置和利用稀缺資源才能滿足個人、組織或社會等特定主體的目標和需要?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在以市場機制為基礎的現代工業化大生產體系中,本來是主體、目的和本源意義的人,卻在自己所創造的器物工具中被異化,最終被淪落為器物、工具和手段。好在大自然自有自組織平衡協調機制,兩極輪回,物極必反,隨著后工業化時代的來臨,近百年來的經濟學與管理學研究主題都明顯地呈現出一種人本化的回歸趨勢 (如圖1所示)。

圖1 人本管理經濟學的實踐背景及學術源頭
按照傳統經濟學范式,市場是由廠商、居民戶、政府和國外四個主體之間進行產品和勞務及勞動力交換,實現資源有效配置的機制或方式,至于四個主體各自內部是什么狀況又如何運作則不屬于其研究的范圍。在這四個主體部門中,廠商是經濟學最原本、最主要的聚焦點,其他三個則相對有些輔助性或衍生性;也就是說,回答廠商內部組織管理問題,相對來說顯得更為迫切、更為重要、更可以縱深發掘,由此衍生出一門管理經濟學分支學科。傳統管理經濟學,由私人廠商拓展到公共及非營利組織,其實就是將微觀經濟學特別是市場與廠商理論基本原理運用于組織資源配置及管理決策而形成的一整套具有現實操作性的程式、技術和方法。例如,在國外眾多管理經濟學教科書中,由麥圭根、莫耶和哈里斯三位教授合著的《管理經濟學:應用、戰略與策略》以其內容豐富、結構清晰、緊跟前沿、貼近實際等具有顯著代表性。他們在最新的第8版中是這樣界定管理經濟學研究主題的:“管理經濟學研究的是在經濟中的私人、公共和非營利部門內,由分析人員、經理人員和咨詢人員所制定的資源配置戰略、戰術策略。管理經濟學的各種方法力求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實現組織的目標,同時考慮對實現目標的洼陷和內含約束條件。本書圍繞兩大主題組織內容:私人部門企業的產品線競爭和股東財富的最大化。此外,管理效率問題為所有組織做出資源配置決策提供了一個共同基礎”[2]。
經濟學真正從市場偏在視界走出將企業等科層組織正面納入其研究視野,并將它看做與市場對等并在交易成本大于零的現實世界替代其發揮經濟職能的一種特殊資源配置方式,在期間發揮了轉折點或里程碑性關鍵作用的,是1937年科斯等發動關于“交易費用的概念革命”以及由此引發的“新制度經濟學”浪潮。由此開始,經濟學理論研究逐漸回歸人本軌道,一大批研究者越來越關注組織、組織中人的(契約與非契約)關系、組織制度架構及演化,特別是聚焦于組織中管理者 (雇主)與員工 (雇員)這個基本矛盾,借鑒心理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等學科研究新成果,將研究對象和重點逐漸指向組織 (中人的)行為及其激勵問題,拓展衍生出行為經濟學、組織經濟學、實驗經濟學、契約經濟學和演化經濟學等諸多新分支,進而與當代組織管理學中的勞動關系學派、人事管理學派和人力資源管理學派漸次對接起來,以致在理論發展和學科建設上提出了構建人本管理經濟學的現實目標和任務。
近年來,作為傳統管理經濟學的理論變革和疆界延伸,英美等國一大批對組織經濟學問題感興趣的學院派學者開展了一系列探索性研究工作,他們試圖在企業等組織層面以人的行為及激勵問題為焦點構建一套邏輯自洽的理論范式和框架。這方面具有集大成代表性的最新標志性著作,大致可以舉出如下幾部:一是2002年英國白金漢大學組織經濟學教授利科特的《企業經濟學》,該論著以科斯定理及企業的契約理論為立論基點,討論了企業及非營利組織的制度結構,以及企業管理者等利益相關者的激勵和環境約束問題[3];二是1992年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米爾格羅姆與羅伯茨所著《經濟學、組織與管理》,該論著對傳統管理經濟學范式進行了革命性變革,總結了半個世紀以來經濟學在組織合約、協調、驅動、雇傭、激勵管理及變革領域發展起來的新思想、新理論和新方法[4];三是2003年亨德里克斯所著《組織的經濟學與管理學:協調、激勵與策略》,該論著基于博弈論、科斯定理及信息經濟學最新研究成果,圍繞如何協調與激勵組織中策略互動著的人們這個核心主題,對組織中有關決策、匹配及商業策略問題進行了新的詮釋[5]。
與此同時,近百年來,隨著后工業化社會的來臨,特別是網絡數字化新技術革命的推動,組織管理學越來越呈現一種不斷軟化和人性化趨勢。在這樣的背景下,關于組織行為與人力資源管理實踐領域的相關研究課題,迫切需要依托一套以組織中的人為中心、以既自成體系自圓其說又邏輯嚴密思路清晰的經濟學理論框架做支撐,為組織管理者特別是人力資源管理工作者提供一整套既可以證偽又易于操作的經濟學思想方法、思維方式和分析工具。為此,中外學者在學科建設上也做出了一系列相關努力,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美國斯坦福大學工商管理學院的拉奇爾教授在1998年出版的《人事管理經濟學》,該書圍繞招募與雇傭、人員流動、精簡、工作效率、團隊、年功報酬、考核、福利、職權和任務分派等人力資源管理主題,系統地介紹了一系列相關經濟分析技術和方法,其目的是為組織管理者及人力資源管理者權衡相關利益關系、提升決策水平和降低管理成本提供相應的經濟學理論支撐[6]。在該領域國內學者也做了有益探索,近年來國內圖書市場上也陸續出現了若干部有關人力資源經濟學或人力資源管理經濟分析[7]教科書,探索性地將經濟學、勞動經濟相關的原理與方法依照人力資源管理工作模塊串聯成體系,試圖形成一個獨立學科。
但是,既有相關研究成果尚有不少缺憾及存疑之處,大致說來有三:一是沒有在人本主義意義上給出具有硬核性質的學科概念和核心理念,使相關經濟學分析方法缺乏堅實可靠而又邏輯自洽的理論根基。二是對有關經濟學概念、原理與方法的轉述,沒有從學科視角分歧、學術流派淵源及交叉整合脈絡上給出應有的清算梳理,使相關內容雖然圍繞組織管理或人力資源管理職能模塊組合在了一起,但在經濟學理論邏輯體系上顯得十分零碎零散,不能形成邏輯清晰、前后連貫的統一體系,往往研讀起來使人有些不得要領。三是由于在理論邏輯上不能自洽成體,相關問題研究沒有可支撐的對接點,因而在學科建設和發展上缺乏應有的成長性和可持續性。
筆者數十年來由宏觀而微觀、由經濟學而管理學,游走于國民經濟學、制度經濟學與企業管理學等多門學科教學與科研活動之間,但在研究方向和主線上萬變不離其宗,長期始終如一地聚焦于人本發展與管理問題。2006年,筆者將自己多年累積的相關成果匯集成著,以《人本發展經濟學》名字推出[8];經過又七年在人力資源管理領域的學術累積,并基于現實咨詢管理和科研教學需要,特別是依托兩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的資助,認為是該推出其姊妹篇人本管理經濟學 (二者類似于宏微觀經濟學之的關系)的時候了。本文乃該著之導論,現將自己初步構思和粗略觀點先行公開發表,以求教于同行專家。
人本管理經濟學是立足于強調主體意義及價值理性的人本主義視界,嚴格遵循個人自由主義方法論的邏輯思維范式,借鑒利用現代經濟學有關人類行為的經典及最新理論和方法,以研究并回應組織管理中人的問題為基本宗旨和任務,特別聚焦于組織成員個人目標與組織目標的戰略性激勵相容問題的研究主題和主線,并由此形成的一門應用經濟學新分支。
關于人本主義 (Humanism),源于人如何實現自己的自由意志這個最基本的元哲學命題。雖然人是有自由意志的特殊物種,但人類畢竟也是大自然的造物,人類文明自從誕生的那天起就面臨著一個無法擺脫的現實困境,那就是18世紀法國思想家盧梭所說的兩難悖論:自以為自由的人類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自以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類到頭來往往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隸[9]。
自然科學是人類理性超越自然束縛而客觀認識外部世界的產物,西方科學主義最初正是源自古希臘的理性主義文化傳統,那時的人們普遍崇尚用自己的智慧、勇敢和正義去觀察思考大自然奧秘的精神意志。但是,進入中世紀 (公元500—1 500年),這種理性主義精神在大自然強大的力量壓迫下被扭曲為基于宗教信仰的神學,一開始一些傳教士還試圖運用古希臘理性主義文化去解說基督教義,隨后在經院哲學那里理性主義異化為論證基督教永恒真理的工具,這樣,西方理性主義文化傳統伴隨著日益盛行的基督教經院哲學而得以保留和傳承。后來,當傳教士墮落行為被揭穿、經院哲學越來越走向玄虛而逐漸遠離現實生活被人們所唾棄時,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運動的啟蒙者們,將科學理性主義從傳統經院哲學中抽取出來,以人本主義面目出現而成為反對神本主義的有力武器,由此濫觴并迅速演化成為西方主流價值文化。
也就是說,人本主義作為一種西方價值觀和哲學思想文化傳統,是自歐洲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以后,經歷代思想家發展、完善逐步形成和傳播開來的。最初,人本主義是特指16—17世紀的一種文化思潮,即對古希臘羅馬文學、語言、科學及其他人文學科的熱衷,對宗教、神權和經院哲學的揚棄和批判,對個人主義、世俗主義、理性至上和科學實證精神以及人權和人的自由價值之復興或弘揚等;但是到了18—19世紀,以人本主義為表現形態的理性主義發展到極致,終于孕育出了工業革命和工業文明,在工業化的過程中理性主義逐漸走向現代科學理性主義極端,在這種理性主義思潮涌動下,導致德國哲學家尼采所說的上帝死了之象:科學技術開發出來的物質機器逐漸將人性異化,本來是生產目的和主體的人反而被異化為生產的工具和手段,物質享受幾乎侵蝕人們所有的心靈空間,物質性的工具理性代替了終極關懷意義上的價值理性。
20世紀,可以說是人類在社會變革特別是科技革命中涅槃重生的世紀。隨著大機器工業化的登峰造極和人類科學理性主義的泛濫成災,人們逐漸看清并感同身受地體驗到主體異化和工具理性帶來的一系列不快樂、不幸福乃至痛苦或災難,人們在大自然一場場懲罰性的災害面前越來越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無力感,不得不生發出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敬畏感。于是,以人為本,回歸大自然、回歸人本性、回歸人的主體性和價值理性,成為從市場運作到組織管理、從經濟學到管理學研究的共同取向。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提人本主義就具有對立于科學理性主義的新意義,而回歸人性,反思科學價值、解構理性標準、呼喚終極關懷、重塑心靈美德,也就成為當代人本主義精神的基本內涵及主流傾向。這也是人本管理學應持有的認識論視野。
在方法論上,人文社會科學相對于自然科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特征是:研究者本身就是參與其研究對象中的一分子,很難在“局外”用條件控制的試驗方法對社會活動或人類行為做觀察。盡管目前一些社會科學,例如經濟學在研究技術上已經發展到很像自然科學的狀態,對個體微觀行為也已開始用實驗方法進行研究,但就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總體狀況來看,這也僅是作為一種輔助性的經驗檢驗方法來使用,其主要研究方法還是以理論實證為基本特征的。
關于理論實證研究方法,其基本套路無外乎:從大量的客觀社會現象或人類行為中分析、歸納和概括出一些基本的理論假定,也就是借助理論思維將客觀對象抽象為韋伯所說的“理想模型”,以此作為邏輯分析的起點;然后,在這些基本假定基礎上進行邏輯演繹,推導出一系列理論結論,并通過逐步放松有關假定,把原來抽象掉的不同層次的非本質的東西追加進去,使理論聯系 (契合)實際,以達到理論實證社會經濟現實的目的。這種社會科學方法,在馬克思那里就叫做抽象法,其前一過程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從具體到抽象的研究方法,而后一過程就是馬克思所說的從抽象到具體的敘述方法;而奧地利經濟學派代表人物米塞斯則稱之為“假想結構法”,并認為“經濟學的獨特研究方法就是假想結構法”[10]。
經濟學對于人類行為的研究同樣或更需要依賴這樣的抽象法,但從與其他社會科學的分工協作關系來看,經濟學則有其獨特的角度和方法。其獨特之處就在于:任何人類個人的行為,在經濟學看來都是一種在稀缺資源環境約束下來追求個人自身預期收益最大化的理性選擇行為。其中包括三層基本含義:一是自利動機,即追求自身利益是人類經濟行為的根本動機和基本目標。二是環境約束,即追求自利目標是在稀缺性資源條件和社會制度規則約束下進行的。三是理性選擇,即人們總會設身處地地權衡自己的處境和所追求目標之間的矛盾和沖突,最終找到一條均衡的、恰如其分的最佳方式或路徑,使自己所費成本最小而獲得收益最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說,人,無論在家里,還是在政府或私人的辦公室里,無論在教堂里,還是在科學活動中,簡言之,無論在哪里,永遠是效用最大化者[11]。這就是所謂理性人假定,是經濟學方法論的硬核,是任何經濟學包括人本管理經濟學必須操守的。
自斯密以來,經濟學之所以成為市場主義的誓死捍衛者,按照米塞斯在《人類行為的經濟學分析》中的論述,就是因為它認定:“市場經濟是在生產資料私有制的基礎上進行勞動分工的社會系統。(在這個系統中)每個人都代表他自己的利益,但是每個人的行為都既是為了滿足他人也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每個人在行為時都在為他人服務,另一方面每個人又都是在接受他人的服務,每個個體都既是手段又是目的——他自身的最終目的以及使他人獲得滿足的手段”[10]。也就是說,“市場將個體活動引向能最好地服務他人的渠道”[10]。“市場不會直接阻止某一個體隨意傷害其同伴,但市場會對這種行為進行處罰。”“市場上,強迫每個人都盡力服務他人并克制自己的隨意和惡意的,不是因為憲兵、劊子手和陪審團的高壓統治和強制政策,而是因為個人利益。契約社會的成員之所以自由,就是因為他服務別人就是服務自己。限制成員的只有不可避免的自然資源稀缺現象,至于其他部分,所有成員在市場范圍內都是完全自由的。”所以,“沒有一種自由可以與市場經濟所帶來的自由相媲美。在極權的霸權主義社會中,個體所應有的唯一自由,也是無法剝奪的自由,那就是自殺”[10]。值得注意的是,雖然“經濟學的任務主要是分析市場上交換的物品和服務的價格決定。”但現實中“人們總是同時面對‘物質的’和‘精神的’東西,他們要從不同的替代品中進行選擇,不管這些東西是被歸為物質的還是精神的。在價值的天平上,物質的和精神的東西是混合在一起的。即使我們能夠在物質的與精神的考慮之間劃出明確的界限,我們也必須認識到,每一個實際的行為要么是為了同時實現物質的與精神的目的,要么是物質與精神的東西之間選擇的結果。”因此,為了完成特定研究任務,經濟學“必須從人類行為的綜合理論開始研究”,其研究對象要超越有關利用貨幣進行交換的“市場現象”而涵蓋所有人類行為[10]。在米塞斯看來,市場中人與人的競爭是“想在合作的制度里取得更優秀、更杰出的成就。競爭的功能就是,給整個社會體系里的每一個成員都安排一個最適合他的位置,從而使他能夠最好地服務于整個社會,服務于社會里的其他成員。從這個角度來看,它就成為一種把最稱職的人安排在最適合的崗位上的有效方法”[10]。因此,由市場鏈接起來的社會是“聯合的行為和合作,其中的每一方看待對方的成功就像是自己的成就。”只有這樣的社會才是真正 “偉大的社會”[10]。
尊重并弘揚每個人的個性和自由,由他們各自為了自身利益而自主自由地做選擇,整個組織或社會才能和諧發展。這是經濟學在認識論上不可更變的核心理念和基本精神,也是無論什么經濟學(流派或分支)都必須傳承和操守的價值判斷和學術信念。基于此認識論立場,將研究視野從市場運作拓展到組織管理層面而且特別強調主體意義及價值理性的人本管理經濟學,在方法論上必然要嚴格堅持個人自由主義立場,即不承認一個超越個人之上的所謂公共利益或集體利益,一切選擇和決策歸根結底都是源于組織成員或利益相關者的個人理性行為。正如美國學者博蘭指出:“方法論的個人主義是這樣一種觀點,在社會現象的任何解釋中,它認為只有個人才能成為決策者”[12]。從此觀點出發,將個人 (及其利益和行為)看做是任何社會活動的基本單元和基礎,并且認為一切集體的行動、群體的互動、社會的活動以及政治的程序或過程都是一種個人追求自身利益的總結果,而任何超越或凌駕于個人利益之上的所謂集體利益是不存在的,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認定,分析人類行為或研究社會活動 (包括我們所關注的組織管理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直接觀察個人基于理性的選擇行為表現來達成,這應該成為人本管理經濟學最恰當或最有效的方法論。
基于方法論的個人自由主義原則,人本管理經濟學在研究組織中人的行為及其管理問題,自然離不開經濟計算、在約束條件下求極值以及基于邊際的成本—收益分析等新古典經濟學分析方法,但鑒于傳統新古典主義濫用數學的惡劣傾向,而現實組織中的人不是物理原子式的無生命個體,而是有自由意志并由此支配其行為的主體人,而且隨著社會進步人的自由意志及其表現行為越來越個性化、多元化和非線性化,因而人本管理學研究不能沉溺于基于大數定律的統計學方法去尋找所謂規律,必須對傳統經濟學計量分析方法在揚棄中有所發展。
關于經濟學分析濫用數學的傾向,正如米塞斯所批評的那樣:由于數學家的自覺不自覺誤導,“本可以用幾句話和平凡的語言來表達的意思卻用一種大多數人不熟悉的術語來表達,因此這種語言很快得到了人們的尊敬。人們甚至認為這些令人迷惑的公式有著某種未被傳授以隱藏起來的很重要的啟示,認為存在一種賭博的科學方法,而數學的神秘學習可以教會人們贏得勝利的鑰匙”[10]。應該清楚:“無論用哪種定量的方法去分析經濟學的問題,都存在一個基本的缺陷,那就是:我們忽視了一個事實,即在我們說的經濟變量之間沒有常數的關系。在各種商品交換比率的形成和評估中也沒有任何的不變性和持續性可言,每一個新的數據都會導致整個價格體系的重新組合。相反,理解,通過力圖抓住事件所涉及的人的頭腦中的所思所想,可以很好地預測未來情況的變化。我們可以說這個方法不是令人滿意的,而且實證主義者們也鄙視這種方法,但是這種武斷的判斷根本不會、也不可能會遮蓋一個事實,即理解是唯一一種用以處理未來不確定因素的恰當的方法”[10]。近年來,這種故弄玄虛、自娛自樂的研究傾向在管理學界也司空見慣,一些學者不直面回應現實問題,而是沉迷于數學的精細美妙,甚至喜歡“用玄妙深奧的理論辭藻來粉飾論文”,例如“一頭會說話的豬”用晦澀的學術語言表達成“家畜與人這兩類不同物種成員發出的聽覺信號之異質同形性”,但這并不能解決“憑常識顯而易見”的現實問題[13]。對此,人本管理經濟學研究必須力戒之。
百余年來,現代組織管理呈現出“人性漸凸現”的歷史趨勢,大致可以分為幾大階段:19世紀末20世紀初,基于古典管理 (特別是泰勒科學管理)理論的勞工管理時代;20世紀中葉,基于組織行為與人際關系理論的人事管理時代;20世紀末21世紀初,基于人力資本和戰略管理理論的人力資源管理時代。近年來,在技術網絡數字化、市場經濟全球化和社會發展人本化的新時代背景下,以人為本,戰略性激勵成為當今世界各類經濟社會組織為獲取并保持戰略競爭優勢、實現長程可持續發展的共同指向和必然選擇。這也應該成為人本管理經濟學研究并回應的核心問題。
關于以人為本,在歷史的與邏輯的相統一的方法論意義上,大致有兩個層級的提升:一是從把組織中的人看做人力成本,到把人看做能夠創造價值的人力資源、人力資產或人力資本;二是在此基礎上,將人從手段或工具意義上剝離開來,進一步提升到將組織中的人看做是具有生命終極價值目標意義的主體,即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現實人。基于以人為本的核心理念,現代組織管理的基本目標和核心任務,就是戰略性激勵,即通過人力資源戰略管理以獲取和保持核心競爭力和比較優勢。以人為本,戰略性激勵是組織管理特別是人力資源管理的基本任務,也是人本管理經濟學關注和研究組織經濟問題的基線。
簡言之,以人為中心,緊緊圍繞以人為本的兩級提升,以及組織激勵基本矛盾在理念、機制和方法上的互補辯證平衡關系,為組織獲取可持續發展的比較戰略優勢為基本目標和任務,逐漸展開相關經濟學理論和實際問題的研究,就構成人本管理經濟學的主題主線。
在組織管理問題的研究中,始終以人為中心,將人作為有血有肉、有情有感、活生生的主體在價值理性意義上來看待,而不是僅將人視作客體 (勞動要素、勞工成本、人力資源、資產或資本)在工具理性層面打轉轉,此乃人本管理經濟學獨特的理論視野和基點。
價值論是經濟學的理論基石。正如勞動價值論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理論基石,效用價值論是新古典主義經濟學的理論基石,人本價值論是人本管理經濟學的理論基石。沿著新古典主義聚焦于市場的學術傳統,勞動經濟學主要關注與產品 (或服務)市場相對應的要素市場中不同于 (物質)資本市場的勞動 (力)市場運行及其結果[14],其隱含的基本假定就是勞動 (力)是一種生產要素、一種稀缺資源,它在由雇主作為需求者與雇員作為供給者構成的勞動 (力)市場上借助工資這種價格信號引導實現有效配置,由此展開并形成整個學科主線、理論體系及政策含義。同樣,傳統組織管理學及管理經濟學,包括與人事管理及人力資源管理問題直接相關的經濟分析,往往也主要是將員工的勞動力或知識技能視作生產要素在成本管理、資源配置和價值增值層面打轉轉,而無意忽視或有意漠視組織成員 (管理者及員工)的主體價值和工作本身的內在激勵意義。與傳統價值論有所不同,人本價值論不僅關注人作為勞動力、作為人力資源、人力資產或人力資本在生產要素意義上的外在價值,而且更加關注人作為組織成員在主體、主人翁意義上的主觀能動性和內在驅動力,以及如何通過工作本身的內在價值激勵去實現組織及其成員個人的成長和可持續發展目標。
人本管理經濟學的理論框架和內容體系應該搭建在這樣的人本價值論基石之上,沿著“人本價值論:從勞動價值論到工作價值論”— “組織人本激勵管理基本矛盾:個人競爭目標與組織合作目標”— “組織人本激勵相容兩層面:制度契約激勵與管理策略激勵”的邏輯層次循序展開。
如果說,勞動是描述前工業社會以及所有不發達或發展中狀態下每日掙扎在生存死亡線上的勞苦大眾群體生態的過時語;那么,工作就是關于工業化乃至后工業化的現代社會組織中職場人士特別是白 (領)骨 (干)精 (英)群體生態狀況的流行詞。關于勞動的外在謀生手段意義,從普通百姓到學術精英,似乎都能感同身受。例如,古典經濟學特別是傳統勞動經濟學乃至泰勒的科學管理原理都想當然地認為,勞動對人來說意味著一種外在的苦難,因而假定勞動是一種給人帶來負效用的東西,人們都是為了謀生而不得不勞動。應該承認,如果歷史地看問題,這是有其合理性乃至科學性的;但邏輯地瞻前顧后辨析問題,可能會發現這是一種局限于特定歷史條件和物本功利觀點而形成的極其表象化、非常膚淺的偏見,即使用勞動價值論和歷史唯物論的觀點來看,也是一種很不實事求是的看法;如果從正在走向后工業化、已經步入網絡數字化時代的當今社會經濟實際情況出發來前瞻性地審視問題,那么,這種觀點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極端不合時宜、不負責任的想當然假定。總之,基于人本主義觀點,關于勞動價值或工作意義的一個精確表達就是:煩人的苦工是工作意義的結果而不是工作本身帶來的結果。技術永遠不能消除苦工,但正確的社會關系卻能辦到[15]。為此,人本管理經濟學應該本著馬克思歷史的與邏輯的相統一的方法論,條分縷析地梳理經濟學如何從工業化背景下的勞動價值論,逐漸擺脫人被異化為手段和工具意義上的勞動要素、人工成本或人力資源之理論局限,走到當今以后工業化為時代大背景的工作價值論,直面現實討論關于作為主體的人在組織中通過工作實現自我價值和組織目標的內在激勵意義,以及由此引致的現代組織學習型變革趨勢及革命性意義。
從組織角度來看,所謂激勵意味著一個簡單而復雜的問題,那就是如何最大限度地開發、調動、鼓勵或強化與組織目標相契合的個人行為。任何組織都是由人組成的。一些各有目標和行為動機的個人,最初可能來自五湖四海,但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們之所以要加入組織,成為組織一員去干事,就是因為想干那些他們自己單個干不了的事情,這種事情就構成了他們的共同目標,這也就從根本上決定了一個組織之所以存在并進一步發展下去的基本使命和戰略目標。但是,加入組織的個人成員其最初動機和最終目標,可能并非就是為了達成組織目標,他們可能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特殊利益和目的,因而在實際工作中可能有種種行為表現。這些行為有些與組織目標相一致、相融合,有些可能與組織目標不一致、不協調,有的甚至相矛盾、相對立。針對組織合作目標與個人競爭行為這種錯綜復雜的關系,組織人本激勵管理的核心意義和基本任務就是,要強化、鼓勵、獎勵那些與組織合作目標相契合的競爭行為,弱化、調和、協同那些與組織合作目標不一致的競爭行為,矯正、規制、懲戒那些與組織合作目標相矛盾、相對立的競爭行為,使每個組織成員的個人競爭行為與組織合作目標契合在一起。在實際中,這個基本矛盾的兩個方面即組織合作目標與個人競爭目標具體體現為績效與薪酬兩個焦點職能之間的關聯。績效體現的是組織合作目標,薪酬體現的是組成成員的個人競爭目標,組織目標與個人行為的一致協同要求,就表現為績效與薪酬在制度設計理念和具體制度安排上的相容性,以及二者在運作管理機制層面的契合性。這正是人本管理經濟學所特別關注和著力研究的焦點問題,其他管理模塊相關的經濟學問題都可以由此向外展開并涵蓋其中。
組織人本激勵機制的設計和運作,必須立足于這一基本事實,即組織成員都是在既定的外在環境條件約束下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但是,面對這樣一個基本事實,經濟學和管理學各有其側重的抽象視角、理論解說和政策含義。經濟學看重環境條件對人們行為的限制和影響,因此側重從制度層面研究激勵機制設計問題,由此可以引申出相關的組織激勵原理,我們稱之為制度契約激勵;而管理學則更加關注人們追求自身利益的特定動機和具體情景,因而注重從日常管理策略上研究有效激勵實現問題,因此可以引申出相關的組織激勵原理,我們稱之為管理策略激勵。制度形成及變革,更加強調基于組織成員自主選擇權利的民主互動,一旦形成和確立,則要求所有成員必須嚴格操守;而制度的具體實施和執行,又往往需要組織管理者以某種科層性的、行政性的、非對等性的程序和方式,來策略性地、變通性地體現進而實現制度所內含的民主性質及人本化要求。相對而言,制度契約激勵就是“立規矩”,管理策略激勵就是“尋變通”。制度契約激勵是組織需要建立的一種長期穩定的根本性激勵機制,它是管理策略激勵的基礎或前提;而管理策略激勵則是一種動態權變的日常性管理策略,它是制度契約激勵的具體實現形式。二者一體兩面,合起來才能完整解說組織激勵相容的基本原理及現實運作機制。這樣,可以將博弈論與信息經濟學、新制度及契約經濟學理論、人力資本產權變革、公司治理及股權激勵理論、經濟激勵機制設計理論、心理學、組織行為及行為經濟學等領域有關研究的最新成果[16]-[19],一一經過適當改造納入并有機整合在人本管理經濟學之中,形成一種具有全新視野、邏輯自洽、問題聚焦且內容完整的學科體系。
總之,人本管理經濟學以人本價值論為理論基石,以“職場就業—戰略規劃—目標導向—投資開發—人際整合”人本管理運作主線,分別沿著“競爭—合作”(人本組織激勵管理基本矛盾)與“規矩—方圓”(組織人本激勵相容兩個層面)兩大人本管理經濟問題導向線索,形成自成體系的研究主題、內容、原理及方法。當然,人本管理經濟學要真正屹立于管理學及經濟學叢林,尚需國內外學界同仁合作協力做出一系列進一步的研究和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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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 艷)